冷得見鬼的四更天,圍著皮袍,在炭盆邊上打盹兒的胡校尉,被值夜士兵叫醒,說是有人執令牌要開門出城。胡校尉窩了一肚子火,卻不敢怠慢,立刻披衣整甲邁出門來,迎頭被夾裹著雪粒子的寒風一刮,眼皮像有針刺刀紮。
眯眼看去,隔著城門下徹夜高燃的火堆,有幾匹高頭大馬,齊齊整整一字排立。馬背上的人風氅兜頭,黑漆漆看不見麵目,人與馬連成一道紋絲不動的影子,與黑夜融成一體,馬蹄鐵的寒光映了火光,馬鼻裏噴出的濃濃白霧,令這幾騎看上去才知是活的,不是寒鐵鑄的。
天子腳下,值戍皇城,胡校尉是見過世麵的。這麼一照眼,他已知道來人的厲害,快步上前查驗令牌。為首之人頷首示意他近前,待他身影擋住周遭目光後,那人從風氅下翻腕亮出一麵烙有禁軍飛虎紋的令牌。
胡校尉正待接過細看,目光觸及那人風帽下露出的一雙眼,頓覺冷冷撞在刀口上,莫名打了個寒戰。他是軍中老油子了,慣與禁軍們吃喝嫖賭在一處的,眼前這幾個人分明一看就不是禁軍,禁軍中豈有這等人物。
胡校尉不敢作聲,驗看了令牌後,垂手退後三步,轉身向守門士兵下達了開城的命令。
城門軋軋開啟不過丈許,幾騎一掠而出,迅疾如魅影,馬蹄聲攜去悶悶雷霆。
胡校尉望著最後一道影子沒入城門外無邊寒夜與濃霧,心突突地跳了起來。
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的血河火海,想起為了阻止廢後的叛軍攻入東門而死在自己眼前的弟兄們。自己拚死斬殺叛軍,因這份戰功從普通士兵步步升到這個校尉。當今聖上登基之後,撫恤功臣,安養百姓,天都三年來都太太平平。胡校尉很知足,不指望再升官,就在這東門安穩地守一輩子也夠了。
此夜突然持敕令金牌出城的人,隻怕來自宮中,卻不知去往何處,令胡校尉心頭升起一絲惶惑不安。天明換值後,他回家跟妻兒吃過早飯,便去尋從前一起守城,而今調去禁軍裏的兄弟喝酒。
卻沒想到,禁軍今日突然大校閱,宸衛大將軍親臨點兵操演。
胡校尉在東門酒肆獨自喝了幾盅酒,遠遠望見東門外禁軍大營的方向,半空裏沙塵滾滾,這令他又想起了昨夜之事,總覺得這皇城裏有什麼不尋常的事要發生了。
他的預感在三日後應驗。
太皇太後崩,聖上悲慟,為之輟朝兩日,詔令民間悉停嫁娶,輟樂舞,朝官除冠纓,庶民去妝飾,盡服縞素七日。
胡校尉一早起來,看著媳婦給兩歲兒子的小腳套上棉鞋,鞋麵納的是紅線,立即嗬斥她換掉。出門時,見到裏尹老頭兒沿著街巷,正在挨家挨戶提點,將門前彩飾除下,拖長聲調說著:“三日後午時,誠王殿下親奉太皇太後梓宮還京,萬民舉哀,家家戶戶都要張懸白布,到門口跪迎……”
胡校尉暗歎口氣,那天恰輪到自己白日值守。
太皇太後梓宮本該從南麵正門承天門入城,可是從北邊的燕山行宮過來,如要入承天門,就得繞城半圈。也許是不想大費周折擾民,誠王下令從北麵應天門入城。到時必有一番極大的排場,胡校尉隻希望千萬不要出錯,不要在自己值守的時候出任何差錯。這可是護送太皇太後梓宮回京的皇家儀仗,是誠王殿下親臨,聽說穿過皇城抵達宮城的時候,皇上會在宮城前率文武百官素服親迎。
胡校尉心裏慨歎,太皇太後離開宮裏都有多少年了,人死了才迎回,還不如尋常百姓家,尚能在老人活著時盡點孝道。死後哀榮大過天,她老人家也看不到了。
昭陽宮裏裏外外也早換了一片玄黑素白。
“她走時皇上還在幼齡,如今衡兒都兩歲了。”
昀凰語聲淡淡,指尖拈著細銀針,引著線穿過,打上一個結,親手給阿衡縫著一件新鬥篷。商妤知道昀凰不擅女工,這鬥篷縫得並不精巧,卻一針一針勻稱綿密,若不是心境安定沉穩,縫不出這樣的針腳。
衡兒不曾夜裏出行過,外麵比宮裏更冷,不知這件鬥篷夠不夠禦寒。昀凰打量著手中鬥篷,又密密加了幾針。
此時雪落無聲的宮城內外,恰是暴風雪來臨前最寧靜的時刻。深宮之中,看不見外頭的刀出鞘、箭上弦、人披甲,隻有刮過宮簷的風聲,一下下聽來都像刀聲。
更漏聲遲,昭陽宮裏的皇後華昀凰,半倚鳳榻,斂眸低眉,隻在不緊不慢地縫著一件孩童的鬥篷。指尖如蘭徐展,玉簪低綰,周身的素色連了臉頰的瓷白,隻有唇上氤氳著一點血色。
靜臥休養了這幾日,氣色也未見回緩,商妤憂心她的身子,更甚於皇城上空呼嘯風聲中的刀聲。而她自己,卻在悠悠說著太皇太後蒼涼的此生。
“她從昭陽宮遷入長樂宮時,也不過三十六歲吧。”昀凰淡淡問。
“三十五。”商妤低聲回。北齊宮中曆代往事,在她隨嫁而來時已熟讀牢記於心。皇後居昭陽宮,太後居長樂宮,高氏也曾是這幽深昭陽宮的主人,爾後卻在燕山行宮孤零零度過殘生。
昀凰頓住拈在指尖上的針,目光凝在針尖上,“終究還是回來了,長樂宮鎖閉了這些年,重又開啟,不知她情不情願以這樣的情勢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