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望了她的容顏許久,他隻是替她掖好被衾,放下床帷。
黑暗中,她閉了眼,在想著他的話。
那會是怎樣光景,很多的孩子,她的孩子……他們會肖似誰的麵容,一個個都會有琥珀色的璀璨雙目,還是有著她的黑眸?他們會有南朝人的柔曼體態,還是北朝人的矯健身姿?
眼前卻掠過雲浮幻影般遐想,無法遏止這溫暖的盼望從心底湧出。
衡兒的降生,或是上天到底動了一絲憐憫,憐她在這世間煢煢無依,孤寂一身,終究賜給她一個親生骨肉,哪怕轉瞬又奪去了另兩個至親之人。
從不敢有奢望,不敢想,還能再得如此恩賜。
在這世間,她已無父無母,無兄長,無姊妹,故國同族遠隔千裏;一碧無際的棲梧宮,已成前世舊夢。孤鸞北飛,無處回顧。茫茫北國,雖有喬木,卻未必容得下一樹藤蘿。她唯有將雙足一寸寸紮進這片堅冷如凍的大地,從中生長出深繁根係,為自己化出一樹參天梧桐,從此有枝可依,再不是無巢孤鸞。
果真是累了,累到無力睜眼,任憑無邊黑暗吞沒自己。
這樣的暗夜,她已慣了,縱然沒有光,沒有熱,也要步步前行,因為自己便是唯一的光。跋涉在夢中無盡長路,前方漸漸湧出紅色的霧,熟悉的血腥氣飄散在粘稠的濃霧中,一個身影漸漸凸顯。
高聳宮髻,如削雙肩,徐徐轉過來的慘白臉龐。
“是你。”昀凰認出她來。
“怎麼如今不叫母後了?”她陰惻惻地笑,眼角殷紅,似要滲出血來。
“駱蘊容。”昀凰冷冷喚她的名字,“你已被廢去後位,不得再踏入昭陽宮。退下!”
“我來瞧我的皇孫,衡兒生得真好,本宮喜歡。”她幽幽笑,一抖風氅,赫然露出懷抱中阿衡的臉來,“華昀凰,既然你們奪了我皇兒的命,就拿你的兒子來償吧。”
“衡兒!”昀凰驚恐看見阿衡臉色慘白,仿佛已是氣息杳無,不顧一切便要撲上前去,然後腳下竟一動不能動,仿佛被無形巨力縛住,惶急之下失聲喚道,“尚堯,尚堯——”
一個高大身影驀地出現在駱蘊容身後,喝令她:“駱氏,住手!”
駱蘊容驚慌轉身,叫了一聲:“皇上!”
那人從濃霧中走近,發束金冠,蒼老的麵容沉鬱峻嚴,卻是先皇……昀凰看清他麵容,周身僵住。正是這個垂死之前被自己抓住手腕,強寫下傳位遺詔的老人,曾待她和藹慈祥,給過她眷顧關切,將她這個兒媳留在身邊當作最信任的人。卻到最後一刻才知,她的溫良忠孝,全是偽裝。
對著這個老人,昀凰不是無愧。
她從不曾當麵喚過親生之父一聲“父皇”,卻一聲聲喚了這個老人。縱然心中深藏孺慕,卻不得不站在他的對麵,隻因她的盟友是尚堯,不是太子,不是那個淩虐她的惡毒之人。
“皇上是要逼臣妾與您為敵嗎?”駱蘊容尖聲笑。
“朕從來不想與你為敵,蘊容,是你太過狠毒,逼朕到這一步。”
先皇望住駱後,目光寒冷。
寒得昀凰一顫,驟然被這道目光凍住。
先皇一步步走向駱後,伸出手,捏住駱後的脖頸。
在他掌心裏的駱後,無聲無息破碎成片片飛灰,從身子開始散裂,最終是頭顱……那頭顱帶著一道道蛛網般裂痕緩緩回轉,望了過來,眼中流下鮮血,“華昀凰,終有一天,你亦似我。”
昀凰想起來了,尚堯那一瞬間似曾相識的目光。
原來依稀肖似,先皇看駱後的目光。
劇震之下,昀凰猛然睜開眼睛,抬手想要揮去黑暗中尚未消退的幻象。
手臂卻抬不起來,被一個溫軟物事壓住了。
“呀!”
稚嫩的一聲輕呼,令昀凰的神誌瞬時清楚了,一轉頭,咫尺處一雙烏亮烏亮的大眼睛,泛著水光,望著自己。
“衡兒?”昀凰眨了下眼睛,以為還在夢中,酸軟的身上莫名生出一股力氣,急急伸出雙臂將阿衡抱住了。原來不是夢,他溫暖的小小身體,真切依偎在她臂彎。
“母後醒了……”阿衡吐了吐舌頭,小聲說,“你睡了好久呀,父皇叫阿衡不吵你,阿衡沒有吵。”說著他扭身,朝帷帳外做了個鬼臉,“母後不是阿衡吵醒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