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儀醒來的時候,已經身在下汀。
二月的睢江水還是很涼的,她懷著身孕,就這麼掉入江中,救上來當晚就發起了高燒。江岸的封鎖立刻解除,商船連夜開到了下汀渡口,姬騫抱著她,在親衛的掩護下直接住進了太守府。
接下來的三天,整個下汀的名醫絡繹不絕地出入太守府邸,終於把她的高燒退了下來。
當初為了找到慕儀,姬騫暗中給下汀太守傳書,所以如今雖然對外隱瞞了,但太守府內的主人們對他二人的身份心知肚明。
從天而降這麼大一個機會,下汀太守自然不會放過,把自己的嫡長女派來陪她說話解悶,殷勤熱切。且其為人十分上道,沒有學著那些迂腐的老臣跟姬騫念叨什麼國不可一日無君,乖覺得很。
慕儀病著這些日子姬騫一直沒有到她跟前來過,反倒是那位太守之女白氏她見得最多。她不同於煜都的貴族女子,性子活潑自然,說話更是幽默風趣,慕儀就算心有鬱結也時常被她逗笑,這才明白太守為何把她派來。
秦繼在她醒來之前就離開了,慕儀沒能跟他告別,心裏卻並不覺得多麼遺憾。她這一生帶給他的麻煩太多,以後相忘於江湖,也許對大家都好。
慕儀清醒之後的第五天午膳時分,侍女找遍了整個院子也沒能找到她的身影,顫顫巍巍地稟報了白太守。白太守又急又怕,到底還是不敢隱瞞,忙不迭跪在姬騫腳下告罪。
許久,才聽到上方傳來淡得不帶絲毫情緒的聲音:“知道了。”
姬騫一個人走在下汀街上,親衛想要跟著他都被他拒絕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裏,隻是想走一走,隨便走一走。哪裏都好。
眼前隱隱出現一線水波,他這才恍然驚覺,自己竟走到了睢江邊。今日又有一艘商船起航,他看著那越來越遠的影子,心想也許那個人此刻就在船上。
她還是走了。
把她救回來之後他就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他已經不能再像之前那樣理直氣壯地留下她。
他沒有立場。
如果不是他,她不會一次次遭遇這樣的欺騙和折磨。所以,如果她真的想走,那就走吧。
他知道做出這個決定,有朝一日自己一定會後悔,就好像他如今後悔當年那般利用她一樣。
可他沒有別的選擇。
額頭感覺一陣濕意,他抬頭,卻見漫天雨絲紛飛,竟是下起了春雨。
他伸手接住雨絲,想起那一年初春時節,她撐著四十八骨的紫竹傘,一身白裙飄逸若仙,款款走過皇宮的白玉橋。他手裏握著一卷書,懶洋洋地喚著她的名字。她回頭,瞥見他手裏的書冊,驚喜地睜大了眼睛
那樣的好時光,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手上的雨絲忽然停了,他抬頭,卻見一張繪有翠竹的傘麵擋在自己頭頂。
仿佛被點了穴一般,他渾身僵硬,用盡全身力氣才緩慢地轉過了頭。
慕儀神情平靜,默默地看著他。
“你怎麼站在雨裏?春衫單薄,當心著涼。”她道,依舊是平淡的語氣。
他看著她不說話。
仿佛沒有察覺到他的異常,她自顧自道:“我們就這麼出來,白太守那邊不定急成什麼樣了,還是快些回去吧。”
“你沒走?”姬騫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走?”疑惑的口吻,“走去哪裏?”
看一眼即將消失在水天一線的大船,她恍然:“你以為我要走?”
姬騫神情一變,有些狼狽地別過頭。
慕儀看著他難得露出窘意,唇邊終於染上笑意。
“我出來不是想走。我隻是來看看傅母。”
姬騫一愣。
慕儀轉頭看向江麵:“她跟我說,如果有緣我們還會再見,你相信麼?”
“也許吧。那晚救你上來之後,我命人在江中打撈過,想找到她的……。”他頓住,把那個可怕的詞彙咽了回去,“但是最終一無所獲。也許,她真的沒有死,被誰救了也未可知。”
“但願如此。”她輕聲道。
兩個人沉默地看著遠方。雨絲還在紛紛揚揚地飄著,仿佛斬不斷的離愁,和理不清的情絲。
她忽然握住他的手,道:“我們回去吧。”
姬騫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渾身一震:“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回去吧。”她索性扔下傘,兩隻手都握住他的,直視著他的黑眸,一字一句道,“回煜都,回我們的家。”
雨絲將他們的鬢發都打濕,眼睫上也很快都滿是水珠。他睜大了眼睛:“你不走了?”
“我不走了。”她微笑,分不清眼中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以後都不走了。”
“你相信我?”他隻覺得每一句話都說得十分艱難,那種期待太久的事情突然降臨的狂喜讓他覺得不真實,讓他恐懼這又是她的一次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