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我醒來時,白花花的月光正照在屋子裏,我沒有看到身旁的媽媽。我不由得喃喃地叫了幾聲媽媽,沒有回音,隻有風吹牆上破舊年畫的窸窣聲。恐懼突然襲擊了我。我站在床上,哇哇大哭。媽媽,你在哪裏?
媽媽是去醫院了嗎?媽媽的肚子從前天就開始疼了。前天媽媽和爸爸吵架,吵到後來,媽媽捂著肚子哭。我拉著媽媽的手,問媽媽怎麼了,是肚子疼嗎?媽媽一掌推開我(媽媽平時從來不這樣對我,但隻要與爸爸吵架就對我不好),說不要你管,我死了你就有小媽媽了,你老子就高興了。我嚇得大哭,求爸爸別吵了,說媽媽肚子都快疼死了。爸爸卻瞪著眼說疼死好,她不死我遲早也得被氣死。我不知道爸爸老是氣媽媽什麼,也不知道媽媽老是吵爸爸什麼。現在,媽媽一定是肚子疼得受不去醫院了。
醫院很遠,路上有壞人打媽媽嗎?有大狼吃媽媽嗎?有野鬼嚇媽媽嗎?
突然一聲狗叫,嚇得我一屁股坐到床上。我停住哭,跑下床,從門縫往外看,希望是媽媽回來了。可一個人也沒有,隻有小強家狗在亂叫。自從小強媽媽跟小裁縫跑了後,那狗總是夜裏亂叫,叫魂一樣地叫。
天啊,莫非媽媽像小強媽媽那樣也跟人跑了?前天吵架時媽媽就有跟人跑的意思了,她對爸爸說,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輩子黴,我再也過不下這種日子了。可惡的爸爸竟然說,那你也學秀花(小強媽)跟人跑啊,你看哪家好你就跟誰跑啊。媽媽肯定是不會跟小裁縫跑的。媽媽會跟誰跑呢?我哭著想。
小木匠?小木匠能打漂亮的凳子、箱子,我親耳聽媽媽說過小木匠打的東西真漂亮。媽媽喜歡小木匠打的東西,一定跟他跑了。可媽媽也說過小木匠太髒,老遠都能聞到他的汗臭。媽媽那麼愛幹淨,不可能跟小木匠那麼髒的人跑的。
跟說書先生跑了?說書先生講話有水平,白天總捧著一本厚厚的書在隊長家院裏看。媽媽對我說過,以後要好好念書,像說書先生那樣,認很多字,讀很多書。透過門縫,不遠處的田野上有幾道手電筒的光劃過,是媽媽跟說書先生在跑嗎?不是的,說書先生是個瘸子,走起路來就抖啊抖的,而那光不那樣抖。
我將媽媽可能跟跑的人一個個在腦海裏放電影一樣地放過。每出現一個人,我的心都一陣揪疼,伴隨疼的是一陣陣塌了天一般的絕望的哭。
月亮掛在了窗前的樹枝上,風已停,遠處青蛙的呱呱聲清晰地傳來。尿不知何時濕了兩腿,肚子也涼涼地疼起來,可我還是不敢上床。我想出去尋找媽媽,但不敢。小飛媽上個月才死,她的鬼魂還在村裏遊蕩。
小飛媽一出現在腦海中,我的恐懼就更大了。小飛媽因為和他爸爸吵架,上吊死的,就在他家的牛棚裏吊死的。前天媽媽吵架時也說到死的,她對爸爸說,你是想叫我和翠蘭(小飛媽)一樣,死了你就高興了吧?可恨的爸爸竟然一點都不傷心,竟然不勸媽媽別死。難道媽媽真的學小飛媽的樣子,也到牛棚裏上吊了?
媽啊,我才七歲,你不能死!
我顧不上害怕了,我得趕緊到牛棚裏救媽媽。可是,門被從外麵鎖上了。我哭著,叫著,端著凳子,跑到窗前,站上,踮腳,雙手緊抓窗欞,向牛棚看去。月亮不知何時落下了,院子裏一片黑暗,我什麼也看不到,我隻能張著嘴巴哭著叫著……
一束手電筒的光從遠而近,漸漸地,我看到是兩個人。我知道那裏麵肯定沒有媽媽,更不是媽媽和爸爸——我確信媽媽再不會回來了。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燈光竟然到了我家的院子,竟然就是媽媽和爸爸。媽媽和爸爸都扛著一把鐵鍬,並肩走著,還低聲說笑著。我高興極了,媽媽不是肚子疼,也沒有跟別人跑,更沒有上吊,媽媽和爸爸已經和好了,不吵架了。我來不及叫媽媽,就笑著伏在窗台上睡著了。
——那是插秧的季節,那天輪到我家放水灌田,父親一個人在田裏忙不過來,母親在我睡下後就去幫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