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的鞭炮碎屑,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硫磺味道;遠處,依稀還有著爆竹聲音傳來;京城人家門戶上貼的都是新換的春聯、年畫等物事,十分鮮豔喜慶。
嘉靖廿七年,正月一十八日,元宵燈會方過一天。天地間那節日的氣氛猶自氤氳不散,街頭巷尾,零星仍舊掛著幾盞被主人遺忘的花燈。一盞五彩羊皮燈中的短燭早已燃盡,借著明朗的月光,能看到其上“一時歡樂一時愁,想起千般不對頭。如若想得千般到,自解憂來自解愁。”(謎底:“猜謎”。)的字樣。
京城之中,素來民諺就有“東富西貴”一說。這家朱門大戶建在京東偏南,該地富賈商鋪雲集紛繁,正是最為華貴的場所,以此可見宅中主人的財大氣粗。宅子正上方門額上掛著個嵌金的烏木匾牌,其上兩個楷體大字氣勢震人:蔣府。
這宅子的主人姓蔣、名謙,不過同行之中,另送了他個綽號,名為“講錢”,意指此人平素行事莫不與錢搭邊。其人視錢如命,可見一斑。
方是時,商人雖然可以發家致富令人欣羨,但是地位仍舊低下,是故國人對於商賈,一向持著妒嫉而鄙夷的心態。蔣謙祖上為書香門第,隻是生活所迫,棄文從商;然而祖訓中始終有傳道,待家中溫飽,子弟須得轉回正業,考取寶名。蔣家傳至蔣謙時,家道尤未興隆,更兼其人自身對於讀書並不甚喜,所以蔣謙專心買賣一事,居然天降鴻運,至今成為了天下間首屈一指的絲綢商人,腰纏萬貫,富可敵國。因此,他就將那聖賢門生的心願寄托在獨生愛子——蔣慕延身上。
明朝時,京城設有國子監,於其讀書者,名為監生。監生大致分為三種名目:舉監、蔭監、捐監。其中,舉監為餘處府縣選拔的青年才俊;蔭監為官家子弟;捐監則是花重金買得;為此,捐監人數最眾,但也受到舉監、蔭監排擠輕視。為參考入仕,蔣慕延走得就是捐監的路。
彼時,絲綢在東瀛等國極是搶手,往往一船精細綢緞運去,購者如潮,甚至可以喊到一匹綾羅一兩金的天價。明朝時海禁較嚴,嘉靖二十六年後愈加“貢路不通”,為此蔣謙和倭寇相互勾結運貨物以牟暴利,而後五五分成。而倭寇之中隻有三成是東瀛人,其餘六七成則為“凶徒、逸囚、罷吏、邪憎”等。為保平安,蔣謙又不放心普通鏢局,就花重金禮聘了一眾江湖中人。這些人大半因為避仇,才樂得在蔣家躲上一時,但他們性格耿直,往往“聽調不聽宣”,蔣謙熟識他們脾性,就也由得他們平常時日在府上偏宅逍遙自得,不受拘束。
半年前,為了蔣慕延好一心赴在學業之上,蔣謙咬牙放棄江浙寶地,全家人北遷北京,因貨源遙遠,他與東瀛的交易就少了下來。此刻賺錢仍有,但終不及以往那般的大手筆。蔣謙心痛之餘,常常遷怒在兒子身上,動輒教訓一番。
這日晚,因大年過完,又要開始忙碌,宅子裏所有人齊聚一堂,吃團圓飯。上座的是蔣謙與二夫人蔣黃氏,蔣家大夫人蔣常氏潛心禮佛,早在十年前已不過問家中大小事務。明朝律法中規定官員依品級高下可以納妾二至十人不等,庶人四十歲以上無子女者可納妾一人,事實上經常不受此限製。蔣謙三十歲前疲於奔命賺錢,立業後方成家,蔣常氏一直沒有生養,蔣謙遂於嘉靖一十二年時,也即自己三十五歲時,將如今的二夫人,當年的丫鬟黃靈收房。嘉靖一十四年,蔣慕延出生,母憑子貴,黃靈正式升為蔣家二夫人。蔣常氏早已到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境界,是以蔣黃氏愈發放肆大膽,家人竟然直稱她為夫人,而不在前加以位次;與蔣謙有所交流的其餘商賈,甚至以為她就是蔣謙正室。
蔣慕延坐在偏首,其年他年滿十三,人小表大,滿臉上透著的都是機靈甚而狡猾;居他下方的是蔣家江湖俠客之首——“劍梟”顏坤。他武功在一眾武士中最為高強,江湖名望也極是顯赫,就是為了躲避仇人,才安心投身此地。他身畔空著一個位子,這位子已經空了有一個半月之久,原本坐此的是名高瘦男子,姓魏名連鋒。此人武功不在顏坤之下,卻在江湖上杳無聲威,他也是唯一一名不帶任何背景進到蔣家的武者。他生性倨傲孤僻,經常不言不語就離去數月,蔣謙敬他是個能人,遂不管不問;當然,他也盡力保護蔣謙所交托的貨物以作回報。
副桌上坐的是管家與普通俠客,顏坤首徒——武仲言以及顏坤愛女——顏玥仙均忝列其中。武仲言生得濃眉大眼、體態魁梧。他年屆一十六歲,猶未成人,但額下已經露出淡青色的胡茬。坐在他右手的顏玥仙剛滿十二歲,滿臉的稚氣未脫,不過依著眉目口鼻看來,倒活脫脫是個美女胚子。她活潑好動,在飯桌上也不顧女兒矜態,與同桌粗人學樣劃拳拚酒。顏坤在另一桌上遙遙地看了,雙眉緊鎖,好似顏玥仙頭上發繩打出的蝴蝶結一般。武仲言對師妹一向縱容,雖然知道師父始終不停地給自己用著眼色,也不過伸手在桌布下輕輕牽動顏玥仙衣角權作提醒。顏玥仙玩得興起,絲毫不察,隻是將輸下要被罰喝的酒全順手遞給了師兄,武仲言無奈一笑,盡皆倒了下肚。
堂上熱鬧非常,正值此刻,大門忽然被人撞開,兩個穿著黑色鬥篷的男子緩緩走了進來。寒風隨著堂門打開,亦席卷而至,讓在座眾人不自禁地全打了個寒顫,臉上熱度頓時退去不少,頭腦也清醒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