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一(1 / 3)

1

還夢穀中是沒有四季之分的,年年歲歲。

在花瓣飄落的刹那,未待它歸於塵土,另一片枝頭便又發現新生,緩慢的,靜謐的,伴隨深穀沉睡的光陰一同溫雅綻放,好似方才落花的魂靈用了眨眼的時光再度輪回。

就連籜香竹林也是如此。還夢穀中的綠竹都有個好聽的名字:疊翠。仿佛把世界上最美麗的翠色都凝結成水墨畫卷,蔥倩為色,山水為形,當山穀輕風吹起的時候,玉色的竹海以在天地之間太液波翻,婉轉低吟。

哪怕是一隻飛蟲、一聲鳥鳴,如同清波池裏落入的一滴淡墨,激起細碎漪漣,便再分不出原本的墨色。

綠近純粹,美至妖嬈。

太美的東西總會更加危險。

籜香林中設下的“醉青陣”是當年八卦門主九遊老人的得意之作,那令人有去無回的陣法使這林子成了真正的禁地。

於是它就在乾坤院與探春院的交界處靜靜地守著自己的那份安寧,潛自曼舞。

莫竹語現在就在這片林中,這個十歲的小姑娘身著水湖色曳地長裙,上身披了件絲織短袖小衣繡著香草圖樣,從腰帶處拖下兩條二指寬的黛螺色綢帶,綢帶盡頭的細小金鈴隨了她的腳步叮咚做響地打亂了竹林韻律。

這隻是個小小的三代弟子,就連腰牌都隻是用艾綠描上圈水紋刻上名諱草草了事。這樣的年紀,這樣的地方,怎麼看都不甚般配。

對於莫竹語而言,若不為了穆泠泠,她也是決計不會出現在這裏的。

輕咬下唇,小姑娘不敢有絲毫馬虎地踩著沿途記號小心闖陣,攥緊的兩拳不知不覺中汗濕手心。

而她腳下的地麵上那點點熒光的標記不知是誰埋下,星號指北太陽是東,扁圓型的生門標記便是在夜裏也會無從認錯。

終於,約莫半柱香的時間,一陣肆無忌憚、曲不似曲歌不成歌的調子終於伴著錚錚水聲繞過竹枝傳入莫竹語的耳中。

她皺了細細彎彎眉毛側耳聽去,歌中依稀唱得淨是些疏懶瘋癲的歪詞:

還夢穀,神仙地,

一壺好酒話春園。

隔溪睡聽綠竹語,

怎道流年金不換?

金波淡,扇池美,

更有忘塵接天碧。

流水潺潺意我閑,

貞心難束籜香林……

覓聲步近,竹海中央一縷清溪,潔白如練,不知源頭何方,不知流往何處。提起這池水,它也有個極動人的稱呼,名為“忘塵”。

可莫竹語顯是不稀罕的,更何況她此刻無心觀賞。

貞心難束籜香林——若是那萬年冰川般的燮師叔聽到自己所起的貞堅籜香林被篡改曲解成這般,不知會是何種臉色?

想到這裏,她使勁一咳嗽拖長聲從最後竹後快步邁出,鳳目圓瞪。

“貪杯懈怠是為不恭,遊水戲謔是為不賢。你!你又來忘塵戲水……還喝酒?!可見上回師父罰得還不夠狠,依我說——該罰你去聽鶴樓打掃三月!”

眼前溪水猛然波動,水麵下一個身影錦鯉躍江般縱身飛起,張揚大笑便如同旭日初升、溪流四濺,層層疊疊散播開來。

那身影在空中轉過個轉,大大方方地立在岸邊大石上,儼然就是個星眸紅唇的女娃娃:瓜子臉有些消瘦、兩道墨眉卻在眉尾處斜斜地上挑顯得整個人有些颯爽的味道,她烏發隨意挽起,被泉水冰得雪白的臉頰上透出一股微醺的紅暈,還有身上那早被浸成透明的輕紗根本蓋不住半點女兒家的羞澀,可她卻隻顧著眯著眼笑,眉眼彎彎。

時光輕輕一顫,猛然間四周的景色都似乎因為這笑,鮮活生動地有了精神。

“好妹妹,聽鶴樓那麼多鳥糞,也就六師兄他們有這份耐心去打理——你這不是要整死我麼?還什麼不恭……什麼不賢……哈……你年紀小小,怎麼淨和六師兄他們學得像個老頭?”

“穆、泠、泠——”莫竹語一按眉心,心底躥出小撮火來:自己拜入師門十年以來,嚴守門規潛心修行,惟恐有弄出丁點差錯。但這前年才來的丫頭,別說逃課偷懶,就連穀中規矩她也從不遵守。

自己怎麼就偏偏與這人義結金蘭?

知她氣惱,少女一縮脖子,趕緊跳下大石,揀起外裳穿上,就手扯了腰帶去擦拭濕發,偏頭問道:“今兒個不是織娘授課?”

竹語實在看不過眼,上前幫少女打理儀妝,訓斥道:“織工課你就隨便逃?”

“雲錦我早就織好交給老師的,還有什麼好學?”

“你這麼做其他人麵子上會過不去,”竹語撇嘴,成心扯動手中秀發,“出頭的椽子先爛這話你怎麼就是不明白?”

“是呢~”少女口中輕輕呼痛,卻飛去個媚眼,“我怎麼就不明白呢?”

“穆、泠、泠——”

“知了、知了……”她賠個笑臉,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究竟是什麼大事能讓莫三小姐跑來這裏叫我?”

莫竹語腦中一閃,想到自己帶來的消息,本想發的火頓時被潑滅成灰燼,小風一吹便滴溜溜地消散了。十歲的孩子,說風是風說雨便雨——上一刻還在數落的姑娘,按住同伴肩膀,雙目一亮,大叫道:“我差點被你氣忘掉!太師父召集二十七院弟子,武林大會!!是武林大會啊!!!”

江湖中十年一度的各派結會,用來製作英雄拜帖的正紅燙金飄銀紙隻有江南造紙第一人的畢三才做得出,再由少林方丈親手寫上字跡——這樣的帖子,但凡在《武林誌》中占上名字的門派各有一張,可總共也不過隻有一百零三張,飛鴿門的五彩羽鴿傾巢而出,江湖上等這一天早已是迫不及待。

“天——你確定?!”

“當然!當然!!”

此刻的兩個小丫頭哪裏還管得了什麼課程?尖叫著抱在一起。

“何時起程?”

“太師父他是要等蜀山派的人到達之後才會走的。”

“為什麼?”

“太師父向來都愛晚上幾天,可蜀山掌門人也忒愛計較,每次輪到他與太師父比試都非要站在台上傻等,太師父卻偏偏喜歡逗他。”

泠泠輕輕一笑:“太師父必定是發現涮曆庭那個小輩挺好玩兒!”

竹語點頭,“隨禪劍”十六歲成名,今年也有五十二了,可比起太師父的八十高壽來的確算是小輩。說起來,眼前這寶貝必定會和太師父投緣得很,同樣古靈精怪到讓人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