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戰甲脫下逃出去,去紅館也好,妓房也罷,總之不要在這裏。”收斂而起的驚詫掩在強硬的聲息中,他不是她的兵,她也從未向他要過什麼,所以他絕不能為她死。
“夫人,宮前殺聲尤盛,太子恐有不擋,臣請自帶千名將士前去應援。”遒勁剛強的聲音落在被炮火轟得搖搖欲墜的城樓上。如今景況,相伴十幾年的兄妹,是將與帥,是臣子與君主的夫人,他是她的兵,更是她的戟。他不會退,從選擇的那一日起,便決心如此。
“你瘋了?!”她冷言喝他,一掌擊拍座柄,“多說無益,依我言退逃。”
她比他更堅定,延陵是她償還不盡的債,她不能看著延陵一族最後的血息斷燼於一場無謂的生死爭鋒中。他是最不屑玩弄權力的延陵空,野心與權勢於他從來都是最低賤輕微的東西,他將它們看作塵煙。然而卻是選擇了在這一場與自己無關的廝殺中澆灑年輕的熱血,他的人生不應是這樣,他當做回延陵府的嬌少爺,灑意紅塵,擁著常人歆羨的富足享一世安然。
“夫人,京畿營軍包圍了延陵府,臣之妻母如今身在人手,臣再請夫人允臣出兵。”
聖元帝竟以挾持澹台夫人,果真是他們卑劣一分,他便能卑劣十分。論說手腕,終不過爾爾,他們與他未能分出高明與低劣,皆是烏合之眾。憤惱的氣焰衝斥在心頭,他若敢動澹台夫人半根汗毛,她必能覆滅他全族,他之子嗣孫兒,定當一個不留。她從不懼拿人命同他賭,隻怕他賭不起!
“延陵將軍。”她搖了搖頭,連歎息都無力,便隻得生硬地笑,“定要生擒聖元帝。”
聞聲延陵空仰了目,深瞳一絲絲凝緊她失了光澤的雙目,笑意迎著晚風展露,隻可惜她看不見。
“我絕不會遜於他們。延陵空亦可以為你死,隻你記得便好。”他微笑著脫口,待她唇角僵硬的彎度寸寸抿直時,起步轉身,右腰佩戴的飲血劍閃熠著寒光,冷聲號令城階上十位將士留此據守後方,城下數千死士已目光逼咄地迎上,一聲鞭落,長劍層層離鞘。
“答應我,不準死。”寂靜的聲音由身後飄來,後脊僵了一僵,終還是幾步邁下城階,右手握緊,這一握,是他對她的諾。
一諾而平天下,一諾而無死生。
她便立在城牆之樓,目送著尹文尚即的軍隊殺出戰海,又送走延陵空,火光接天,陣列森然。昔日煌煌威盛的城門堅不可摧,已再難阻擋噩夢降臨。衛守邊疆凱旋而歸的禦道,如今隻剩血色澆漓橫屍慘陳。這條曾經標榜為王朝尊嚴的大道,是在用年輕的鮮血書寫它最後的忠誠。
身後忽傳來急促的腳步與猝然不及的廝殺聲,死亡往往會在毫無預警中悄然步至,便如同此刻。周身圍守著延陵空最後留下的將士,城樓前,尹文尚即部署的侍衛已投入奮殺中,隻那持著血淋單刀馳騁而來的一人,足以抵擋數十位死士。他的刀,是血染銀光,一起一落間,方才佇立的身影漸漸倒下。
她轉過身,迷離地望向那團恍惚,有紅色,有銀光,而後猩紅侵了滿目,越來越多的將士尚來不及呻吟便愴然倒地。死亡於來人愈發逼近的腳步中迎靠向她,肆意的冷風拂亂她的發,刮痛麵頰。
她身側最近的那位將士已然抽劍,擋身護在她之前。
周身兀然靜謐時,她問他:“我們還有幾人活著。”
那侍衛一僵,言聲寂靜:“還有一人。”濃重的西南口音,他想必是新招的士卒。那一人,便隻有他了。
摩挲上他握劍的手,滿指的長繭,粗糙得咯手,她疏離的笑了,握著他的手繞出步子:“你退開吧,他要的隻是我。”
鐵黑的團影晃在眼前,雖看不清氣勢洶洶的來人,卻也早有耳聞澹台贏遲一夫擋三軍的盛名。如今他便踏著鮮血而來,他的手中染滿了從前舊士的淋漓,數月之前,他們還都是他的兵,不過是由她要來借用一番,她沒說不還,然如今他卻能親手斬殺了這些被自己送出去的亂黨叛軍。
她恍惚一笑,她猜他眼中必是紅腫一片,他已是殺瘋了。澹台贏遲是愛兵如子的好將軍,卻受愚忠牽連一生。往後數十年,他的夢中隻會浮現一張張熟悉而驚恐的麵孔,無辜的哀鳴聲繚繞不散,直至將他送終。
“澹台,你終還是一叛再叛了。”她淡淡地笑,清涼的五指仍附在身側將士握劍的手中,她要扶緊他,才能不顫,才是在這個人麵前撐起鎮定無懼。
澹台嬴遲是因受迫而將兩營軍權交付,可他骨子裏仍是個忠臣,就算沒有一兵一卒,他也會盡死忠效主殺敵。而如今,他要殺的人,便是她。殺了她,一切便能就此而終,命運回歸到原本的軌道。江山依然穩如磐石,天下仍以清明浩蕩。
他一劍刺向她身側的護將,銀色鋼盔罩著對方滿是灰土炮煙的模糊容顏,這樣的將士,在陳屍一路的血紅中如此微不足道。漓血的刀刃由他下腹抽出,連痛哼都沒有。
延陵易隻感覺身前驟起冷風,而後她以手握住的年輕人緩緩下落,粗糙的長繭滑過她指間。
他溫熱的掌心輕抖,寒劍落地一聲清脆,他似乎在最後一刻想握她,這個高貴女人的手心如此溫軟。那指尖隻一顫,連著他癱軟的身軀一並垂落。
冷風穿刺眼眸,不痛。
澹台贏遲染血的長劍便擋在她身前,再近半步,那冷刃便將穿刺胸膛。她看不清晰,卻也無懼,越靜她便越清醒。
“澹台,你怕嗎?”蹙眉平舒,她微笑,“怕輸,還是怕死?”
劍鋒陡轉,逼向她喉間,這女人的笑意尤其可恨,尤其可怕!
寒氣貫在頸前,她抬手握緊那刃尖,血沿指縫而下,掌心痛癢:“我怕輸,甚於死。”
衝騰而起璨絕耀目的煙花落了滿城,郢宮的金鍾驚鳴,沉悶的三響,傳來尹文尚即的勝音。這是他對她的許諾,攻圍郢宮大勝之時,他會命令將士為她燃起最盛的煙花,他會親自啟鍾傳信。她信他,便是用命去信,一諾而平天下,他做到了。她贏了,便是死也是贏了。
“我贏了。”揚起譏諷的笑,風麾揚擺飄搖,長睫如冰清瑩,落滿月華,“殺了我一切便能結束嗎?不,隻是剛剛開始……”
持劍的手因憤怒而抖,緊攥的指節發白,殺紅的一雙鷹眸在不甘中絕望的猙獰。
猛一記銀光劃裂天空,碎了滿處。
血光乍濺中,他恍惚見到初時相見的她,安靜地躲在澹台姑媽身後,清冷卻無害的笑容,終於像萃取的毒汁灑滿了郢城上下。
是,不會結束。又一場輪回開啟,又一個新紀元。
(終)
(網絡的結局就是截止到這個時候的終章。至於大家說米看懂的地方,其實是比較開放的結局,可以是,也可以不是,看大家怎麼想了。這樣的結局我個人很喜歡,因為沒有一個釘死的結果,是開始也可以是結束,是結束更可以是開始。至於實體書中第三卷的內容,是延著第二卷的,沒有衝突。若要延續第三卷的話,在最後一章,懸念不在小易的生死,而在一個小細節。至於網絡版以後能不能繼續上傳第三卷的內容,這個要跟編輯商量了再同大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