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兩個世界的人
從看到你的眼睛那一刻起
我就知道
這是一個美麗新世界
但我卻不知道
它是不是屬於我
這一天清晨,張浩誌興高采烈地捧著一束薑花來到了美人魚的小院。
找玻璃瓶,倒進清水,插上雪白的薑花,一股芬香的味道揮之不去。
“真是令人懷念的味道啊!”美人魚癡癡地望著薑花,“小時候,常常想如果長條狀的花瓣裏住著薑花娃娃,與我談話、唱歌、玩遊戲,那該多好啊!”
“薑花娃娃?”張浩誌眯著眼笑,按一下美人魚的額頭,“你現在已經有了我啦。”
“可是,我們將是兩個世界的人。”美人魚垂下眼瞼,語調裏帶著讓張浩誌捉摸不透的憂傷。
“你已經第二次這樣說了。”
張浩誌蹲下身子,眼光與她平行,“再這樣說我可要生氣了。”
“我偏要再說……”美人魚頑皮地笑,像溪流裏忽然蕩起水紋。
她終究還是沒有說下去。
張浩誌的心裏卻有一絲別扭,像是情侶間鬧矛盾時會出現的那一種惡性情緒。
為什麼是兩個世界的人?
是因為財富與門第嗎?美人魚難道還不了解他嗎?
隻要他愛著她就行了。
離開她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淡淡的黃昏是一曲悠長的歌。
張浩誌走出小院時,細心地扣上白柵欄的鐵鏈,揮手說再見。
“美人魚,明天,我們一起去爬山。”
“啊?”美人魚似乎嚇了一跳,停了一下,說:“好啊!”
戀人之間的直覺是很敏銳的。
他一下子就感覺到她答應得有些勉強了。
走在華燈初亮的街道上,他的心事突然多了起來。
又是一個清晨。
張浩誌呼著熱氣,搓搓手掌,站在路牌下等美人魚。
已經過了二十分鍾,他有些焦慮地看手表。
美人魚可從來都沒有遲到過。
他倚在車牌下,看著排隊的人匆匆地踏上公共汽車。
又是一班車走了。
公共汽車的甲蟲軀殼開走了之後,街對麵走來了美人魚,她走得很慢,野玫瑰紅的長風衣在空氣中沉滯得像岩石。
“對不起。”她楚楚可憐地道歉。
張浩誌覺得自己的焦急情緒像被蟄破的氣球一樣沒氣了,隻是溫柔地拿過她的背包,“我們要在寒風中多等一會了。”
那個浪漫灰的小背包沉甸甸的,他用手估了一下重量,“美人魚,你帶了許多好吃的東西嗎?”
她斜眼看他,踮起腳,將他的蘋果綠的毛領的對折處整好,“是吃的東西,不過你不能碰一點。”
“為什麼?”他奇怪地問。
“我不知道如何跟你說。”美人魚低下了頭,看自己的腳尖,仿佛那下麵有輝煌的寶藏。
張浩誌的心顫了一下,有一些被黃蜂紮到的疼痛。
最近她看起來有一些不對勁。可是,究竟是什麼,他也不知道。
青石板鋪成的小路蜿蜒伸入密林深處,放眼望去,濃鬱的樹木中隱約可見一小截的路麵。
“這麼高,這麼廣,感覺好像是迷宮哦!”
美人魚蹲下身子,雙手抱膝,“我已經走不動了。”
“還走不到十分之一呢,”張浩誌輕輕地笑,“而且這個迷宮我們永遠都走不出去了。”
“如果在這個迷宮中,永遠在這裏生活,不老也不死,那就好。”
“日子還長著呢,”張浩誌捏一下她的鼻尖,“說不定有一天你會活膩了。”
美人魚的肩頭像蜜蜂的翅膀一樣地顫抖了一下,給了他一個甜美笑容,“你要像現在這樣,永遠對生活充滿熱情。”
他們又並肩走,在綠林裏穿梭。
可是,不一會兒,美人魚又蹲下身子,雙手抱膝。
“我又累了。”
她低下頭,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
他笑,在青石板上坐下了。
微風送來一片綠葉,他伸手一接,把葉子放入掌心,“咦,這片葉子還是新葉呢,葉脈清晰,顏色嬌嫩,怎麼會落下來了呢?”
“那是因為根係的養分沒有辦法輸送到葉脈上吧。”美人魚悵然地望著綠葉的母體,一棵年輕的小樹。
“傻瓜,”張浩誌拉住美人魚的手,“葉子落下來是自然現象啊,你用不著這樣難過吧。”
“有嗎?”美人魚不自覺地把手抽出來,摸摸臉頰,不自然地笑,“我臉上寫著難過嗎?”
當她的小手像蛇一樣滑出張浩誌的掌心時,他突然覺得酸溜溜的。為了擺脫這種情緒,他站了起來。
“我們起航了。”
再走一小會路程,就到了一個紅亭,建在從山峰中伸出的一塊平地上,有巧奪天工之妙。亭子的欄杆是朱砂紅,凝重的顏色,看起來很舒服。
美人魚順著柵欄坐了下去。
“太熱了!太熱了!”張浩誌額頭沁出了小汗珠,“美人魚,你等一下,我去那邊的灌木叢中把毛衣脫下來。”
“好!”
不遠處,有一蓬大小灌木,恰好隔成一道天然的屏障。他翻過青草,繞過樹木,走到灌木後麵去。
脫下了天藍的低領毛衣,悶熱的感覺去掉了不少。他從屏障的細縫裏偷偷地望出來,在亭子的中央,美人魚側對著他,從背包裏拿出幾個瓶瓶罐罐,倒出了一些什麼,又拿出了保溫瓶喝了一大口水。
她連喝水的動作都這麼優美。
張浩誌從灌木叢中走出來,回到亭子中。
“喝了吧。”她把剛喝過水的保溫瓶遞過來,熱氣騰騰的水汽像一股輕煙。
張浩誌微笑著,轉動一下瓶子,在光線下找到了一處還有淺淺水跡的地方,就著唇印喝了一口水。
“真甜。”他深深地看著美人魚,笑容無比燦爛。
戀人往往把肉麻當成甜蜜。
又是一段路。
張浩誌輕輕地牽著美人魚的手,看著她,“要不要休息一下?”
美人魚的臉頰一片酡紅,呼吸有些急促,聽到他這麼說,立刻蹲下身子,雙手抱膝。
“你怎麼都是這樣休息的,像青蛙伏在荷葉上一樣。”
美人魚笑笑,指一指心髒,“這裏需要氧氣。”
山林一片寂靜,偶爾有一陣涼風吹來。
“這大概是今年的第一場春風吧。”美人魚深深地呼吸,“有泥土的香味,小草發芽的香味,花兒、河水的味道。”
張浩誌微笑著,這個能夠感知季節的女孩,也是他生命中的春天。
“我喜歡春天的風,濕潤飽滿,可以呼吸個夠。”
“嗯。”張浩誌輕輕地應,仰麵朝天,讓鼻子更大麵積地裸露在空氣中。
“能呼吸空氣,真好!”美人魚喃喃地說。
聲音又輕又小,可是張浩誌還是聽見。他想,以後他要帶她到各個地方去,讓她呼吸到不同色彩的空氣。比如說桃花開在河畔的空氣,飄著銀白雪花的空氣,混合著歌聲的藍色多瑙河空氣……
短暫的時間一下子就過去。
踏著冬日的街麵,張浩誌送美人魚到了家門口。
“明天,我們一起去釣魚。”
美人魚微微地皺起眉頭,“可是,我還有一個翻譯工作。”
這是一個借口。
“你不可以一天到晚都想著工作,”張浩誌輕輕地斥責,“再過三天就要開學了,這是我們最後一個寒假。”
是啊,新學期已經是大四了。美人魚想了一想,微笑著點頭。
釣魚,應該是在平地吧。
“你回去吧。”美人魚推一推他。
張浩誌一腳踏入白柵欄之中,微笑著,“我要看著你走進屋子裏。”
美人魚的心中湧起了一種海潮般的情感,她慢慢地轉過身,一步一步地走到門前,開了門進去。
她想回頭,向他說再見,可是一陣劇烈的窒息感襲擊了她的心髒,她用僅剩的一點力氣掩上門扉,然後迅速蹲下身子,雙手抱膝。
眼睛中一片濕潤,她終於流下了眼淚。
那璀璨的眼淚,就像是一顆顆星星,開在寂夜的天空上。
不能再哭了。
從小到大,她都要控製自己,即使是流淚,也是需要用力的啊,這樣心髒的負荷就會加重。
這一宿,她是聽著窗外的微風沉沉睡去。
天明的時候,美人魚似乎聽到了“梆梆”的聲音,不屈不撓,一直傳來。
是敲門聲吧,她睜開了眼睛,鵝黃的窗紗已經擋不住頑皮的陽光了。
她跑出去開門,張浩誌的溫柔微笑立刻躍入眼中。
“懶豬,還沒有起床嗎?”張浩誌寵溺地擁抱了她,又笑,“我給你下一碗雞蛋青蔥麵條吧。”
美人魚乖乖地到浴房漱洗,不一會兒,相鄰的廚房便傳來了青蔥特有的清新香味。
“你真的是很幸福的人。”美人魚望著鏡子中的少女,玫瑰嬌媚的眼睛,摻入了稠稠的蜜汁的笑容,那是她嗎?
張浩誌的車子越開越遠了。
恢宏的時尚的城市建築一層層被拋在車後。
終於,在市郊的一個村落前停下了。
瓦白泥壘成的房子,門前種著幾株月季花,屋後是番薯地或者是稻田,有嫩黃絨毛的小雞在泥土上漫步。
“好熟悉的地方啊!”美人魚的心不禁雀躍了起來。
張浩誌把車停靠在小屋旁邊,便取出了削尖鋼絲魚竿,往南邊走了。
南邊是一片開闊的平地,走了一小段路,便又見到了一個小山坡般大小的竹林。
沙沙的竹葉在陽光下仿佛透明一樣,又輕快又明淨。
她童心萌發,就近摘下一片墨綠的長劍形竹葉,輕輕往裏一卷,在張浩誌麵前揚了一揚,“你猜,這可以做什麼?”
“這葉子可以做什麼?”張浩誌好奇地問。
輕輕地,美人魚把卷成圓筒形的竹葉抵在兩片嘴唇的中間,微微地送氣,竹葉做成的哨子發出了清脆如金秋落葉的聲音。氣息弱一些,聲音就柔和一些,氣息強一些,聲調就清亮了許多,移動著竹葉,又會有不同調色的聲音。
“這是我們童年常玩的竹哨子,”美人魚有些羞怯地笑,“我不會吹成整支曲子,隻可以描摹出聲音而已,是最低級的吹奏者。”
張浩誌卻已經聽得愕然了,也摘下了一片葉子,卷成糖棒,放在嘴唇中間,用力地一吹,咦,卻隻發出青蛙漲大肚皮的“砰砰”聲。
那滑稽的聲音逗得美人魚笑彎了腰,“你摘的是一片新葉子,是不可能吹出音階的。”
張浩誌放下竹葉,佯裝生氣的樣子,可心裏卻像是這一個竹林裏的每一片葉子一樣,因為她的歡樂而變得愉悅起來。
“來,這樣,”她重新摘下一片黑綠的竹葉,從邊沿往裏卷,成一個圓筒,“你要學習從腹腔送氣,吹出來的音階才能清脆,無雜質。”
他且吹且走,她且走且教。
不一會兒,出了這片竹林,眼前是一座圓體一樣的山峰。
“魚塘在山上嗎?”美人魚驚訝地問。
“是呀,在半山腰,”他自顧自地說下去,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神態,“在這樣的地方釣魚才有野趣。”
山並不高峻,但因為人煙稀疏的緣故,那山上的路根本就不算是路。
美人魚站在山腳下,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來啊,”張浩誌已經率先爬上路上的一處巴掌大的平坦地方,“我拉你。”
“張浩誌——”
“怎麼了?”
“我不想上去,”美人魚惻然地說,“或許應該說,我不能上去。”
“為什麼不能?”張浩誌一個跳躍,從上麵躥下來。
“像你這樣的動作,我永遠都不可能做的。”她又歎了一口氣,“張浩誌,我告訴你一件事情。”
我是先天性心髒病患者。
已經是深夜了嗎?
張浩誌拉過被單,掩住了自己的臉。
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什麼美人魚會蹲下身子,雙手抱膝,那是“蹲踞”,這樣可以緩和重負荷的動作對虛弱的心髒的壓力。
可是她的話,字字像炮彈,射在他的心,然後再殘酷地炸開了。
“醫生說,我可能會在某一次睡眠中永遠都醒不來了。”她輕描淡寫地說,仿佛在描繪夏日一片漫山遍野的美麗的非洲菊。
想到,她可能先自己一步到達了另一個世界,他的心就狂躁、絕望。
而在此之前,她獨自一個人預先承受了多少痛苦呢?
像這樣的一個夜晚,她是否已經經曆了無數個。
張浩誌開始不原諒自己了。
在三月,他們認識的時候,浪漫的鳳凰花正在盛開,正在掉落,而她,生氣地說:“你真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家夥,死亡也有美麗的嗎?”
在那個時候,他無法理解她為什麼那樣的易怒,現在一想起來,張浩誌幾乎要厭恨自己當初的出口不遜了。
窗外漆黑一片。
本是一個有著圓月的晚上,然而重重的烏雲遮掩了一切。
美人魚站在窗邊,輕輕地拭去眼角的一滴晶瑩水珠。
早上,他一直不開口,默默地開車。
偶爾,與她眼睛相觸,他便迅速地別開臉。
隻有她知道,他怕眼睛泄露了一切。那刺骨的痛苦深埋在其中。
看得出來,他竭力使自己帶著微笑,因為太過用力了,所以肩膀一直在微微顫抖。
這一刻,她心酸得無法再呼吸了。
接受這一個現實,他比她更痛苦。
“我要讓他隻記住我的微笑。”
美人魚輕輕地對著烏雲蔽月的天空說。
當一個人在為著短暫的分手而哀傷的時候,他往往不知道,真正的分離是死別。
開學的那一天,張浩誌早早就來接她了。
在門扉旁站著,哀傷地看著院子裏的水龍頭,月季花、金銀花架,所有的一切都如往常,可是他卻從中看出了一抹不經意的改變。
聽到門扉扣動的聲音,他立刻把憐憫的目光收回來,換上溫柔的微笑。
“等很久了嗎?”美人魚並不知道張浩誌已經在門外等了,有些歡喜地擁抱了他。
“嗯,我沒有等多久。”他仔細地端詳著美人魚,“你今天真美。”
美人魚皺一下鼻子,可愛地笑了。
這笑容是這樣的動人心弦啊,低下頭,卻不禁一陣心酸。
上了公車,隻剩下幾個零散的空位。
美人魚為難地看一下他,“你到後一排去坐。”
“我站著就好。”他伸手拉住吊環,站在美人魚的身邊。
往下望,美人魚在海藻黑發上用漂亮的粉紅絲綢打了一個蝴蝶結,在公車的緩慢前進中,仿佛在慢慢地飛翔。
他突然想到了“離別”,不由自主地把手按在蝴蝶結的雙翼上,按了一會,確定這隻是幻想罷了,才笑自己的神經質。
過了兩站,公車上的乘客多起來,人就更密集了。
他左右兩手都搭在美人魚座位上的鐵條上,就好像是一個擁抱一樣,緊緊地包圍著美人魚。
“我坐得太久了,腿有些麻,”她敲著自己的腿,埋怨著,“要不,換我站一會?”
她的體貼是如此的不露痕跡,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如往昔平穩,“車上像沙丁魚聚集地一樣擁擠,我站得高些,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
他說得太大聲了,引得附近幾位乘客都在看他。其中有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向他點了點頭。
是認識的人嗎?張浩誌卻沒有印象,隻是微微一笑以示回應。
到站了,美人魚從車門往下走的時候,右腳跨出時用力了一些,雖然隻是那麼輕的一個動作,但他的心還是跟著跳了一下。
坐在車中的那一個年輕男子,從車窗裏往後望。
即使相隔多年,他也一眼認出了這個女子是當年在他心裏的那個人。
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她的眼睛裏似乎總有一年四季縈繞不休的霧氣,像一個水娃娃一樣楚楚動人。
偶爾的一次調換座位,他坐在了後麵,而前一排就是她。距離之近,可以讓他這個壞小子為所欲為。
那一天早讀的時候,他先是用昨夜偷藏爸爸的打火機,讓她芝麻黑的頭發尾端燒焦成牙黃色。
第三節自習課,他用鋼筆在她的白校服上塗滿了亂糟糟的筆畫。
她沒有說什麼,隻是咬著下唇瞪著他。
那薔薇微笑藏起來了,變成了光禿禿的冬天。
他被她看得有些心慌,第一次臉紅得手足無措。
恰好,這時候她的同桌跑去告密,班主任就提著他的耳朵進了辦公室。
在班主任的斥責中,他聽到了一個關於她的秘密。
從此以後,他不再欺負她。偷偷幫她做值日,一個人拖著大垃圾桶健步如飛。
那一節體育課,他又乘老師不注意,溜回教室。
她一個人在班裏,用手指甲在白紙上東塗西畫,看見他進來,迅速轉過身,用麵巾紙按住了眼睛。
他假裝沒有看見她的眼淚,大咧咧地坐到她的身邊,呼啦啦地翻課桌。
終於,她忍不住好奇,問:“你在找什麼?”
“找到了。”他嘻嘻地笑,攤開手掌,上麵放著一盒正方形的巧克力。堇色的包裝紙,印著繽紛的花朵。
“送給你。”他有些不自然地把盒子拋在她的課桌上。
下課鈴響了,熱汗淋漓的同學湧進教室,他一驚,也就沒有看見她如何用最美的薔薇笑容表示感謝。
後來,他們上了不同的高中,他去找她。
走在一條芬香小徑,她噙著淚水,搖頭,再搖頭。
“我已經知道你的秘密了。”
“就是因為已經知道,所以我更不能。”如果,我突然離開這個世界,愛我的人會太痛苦。
她把手裏的一片綠葉揉碎了,灑在小徑上,像是灑下他的心瓣。
而那時候,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回應這一句話,隻是呆呆地站著。
也許,是因為他還是太自私,無法去承受將來可能麵臨的痛楚吧。
所以,他沉默的那一會,她已經離開了。
這是流年的往事。
剛剛,在車上,他見到了那個男子嗬護著她如珍寶,心裏卻是一種感激。
如果,她來到這個世界,並不曾感受到愛戀,那將是一種遺憾。之前,他常常因為這種遺憾而被折磨,現在,看到她的幸福,於是安心。
他仰頭望著天空,雙手合十,這是一個祝福的姿勢。
就在那天夜晚,張浩誌做了一個決定。
為了這個決定,他去畫廊接了家庭式風景油畫的複製工作。
每一天最多要描摹五六張,又繁瑣又無聊的一個過程,並且是長時間地屏氣凝神,常常是躺在床上的時候,他的腰骨手臂就要造反一樣,但一等天明,他卻又精力旺盛地投入工作。
這一天,美人魚來到藝術係。
藝術係的外牆上長滿了一大片爬山虎,在綠色之間露出一個一個四方形的窗戶。
雖然是午休時間,但畫室裏依然有許多勤奮的學生。
一位同學指了指前麵的一間小畫室,“張浩誌在裏麵。”
她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輕輕地推開門,小小的畫室裏隻有張浩誌一個人。他穿著一件白色高領羊毛衫,卷起袖子,專注地看著桌子上的一張花油畫,旁邊擺放著兩張同樣的畫作。
難道他在為畫廊作複製畫?她搖搖頭,否定自己的這個想法。
他那麼熱愛塗鴉,是不會浪費自己的天分的。
她悄悄地走到他的背後,一雙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張浩誌隻覺得水一樣的溫柔包圍了自己。
“浩誌,你該不會是在為畫廊複製畫作吧?”
美人魚開玩笑,卻發現張浩誌的手震動了一下。
“是真的。”她走到畫板前,望著臉色有些泛白的張浩誌。
“我需要一筆錢。”
“這就是你的夢想?”
他緘默著,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說真話。
可是,她卻一刻也受不了他的安靜,從背包裏拿出一本雜誌,蓋在複製畫上,一言不發地走了。
“美人魚……”他的呼喊在喉嚨裏打轉,最終,他隻是默默地翻開雜誌對折的那一頁,上麵登載在巴黎舉辦的一個頗有盛名的油畫賽事的征稿啟事。
是春天來了嗎?
張浩誌在小院裏發現了月季花風姿綽約地幻化出一枚嫩綠的芽頭,在芽頭逐漸長成綠葉的時候,就會有一朵兩朵三朵的花蕾悄悄傲立在枝頭,再過不久,也許隻是一場雨之後,月季花就開了。
隻是,待他從嫩芽想到了花開的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裏,那一扇門卻還是緊閉著,而美人魚歡快的身影也一直沒有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從白天到黑夜,隔壁的大紅燈籠已經亮起來了。
他本來是要來道歉的。可是現在,他的心情就是一條曲線,從生氣,到崩潰,再到害怕。
這麼晚了,她會在哪裏呢?
打了許多遍電話,卻總是電腦的機械回答。
他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原來,當她不在身邊的時候,他會變得軟弱而無助。
美人魚推開白柵欄的時候,隻看見門檻上坐著孤單的張浩誌,在黑暗裏,頭枕在臂彎裏。聽見聲響,他猛地抬起頭,衝上來,擁抱住了她。
“你去哪裏了。”因為擔憂,他的聲線都沙啞了。
“對不起。”
“應該是我說對不起,那天——”
他像一個委屈的孩子,眼眶紅了。
這是一個肯為她流淚的男子。
她踮起腳尖,舌頭舔上他的眼瞼,將鹹鹹的眼淚舔入口中。
“我去買顏料了。”
整整一天,她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走進一家又一家的店子,用她並不了解藝術的眼睛找顏料。
“有一種藍色,那麼的接近天空的顏色,甚至一閉上眼睛,仿佛眼前就是一片藍色的海洋,我想找到這一種顏色給你。”
“……”
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好。
“有一天,你會為了我作出最美麗的畫嗎?”
“會。”
張承端在這一天黃昏接到了兒子的電話。
張浩誌在電話那頭的聲音淡淡的:“爸爸,我們見一麵吧。”
他有一些驚喜,兒子主動邀約,這是從來都沒有的事情。雖然那語氣是生疏的。
傍晚,他趕往約定的一家餐廳,下車前,對著車鏡子撥一下頭發,將臉部線條調整得柔和一些。
西餐廳裏,張浩誌充滿力量的年輕背影在橘子黃的燈光下是那樣的引人注目。
他不禁加快了腳步。
“爸爸。”張浩誌站起來迎接他。
他微笑著,看見兒子的目光也因為這生澀的微笑而變得輕柔起來。仿佛,時間又回到童年,那時候,他常常溺愛地抱著兒子藕一樣白白胖胖的手臂,忍不住就吻一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堅韌,特別是妻子死了以後,他就習慣性地用距離去解決父子的關係了。
“爸爸,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
他很敏銳地把握到這句話的核心,兒子說的不是“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而是用了“告訴你”的語氣。
“我要和美人魚結婚。”
“你已經決定了,是嗎?”
“是。”
“如果我說不可以呢?”
“……”
他看到的是兒子倔強而堅定的眼神,毫不膽怯地與他對峙。兒子已經長大了,他這麼想,心裏才不會覺得有太大的悲哀,而是一些卑微的歡喜。
“什麼時候?”
“今年一畢業,我就和她結婚,好嗎?”
張承端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一個月前,他在書房裏詳細地翻閱了那個小女生的資料,得到了一個震驚的消息。
現在,他的兒子已經知道這個消息了吧,所以才會這麼快地下決定。
他看著兒子,在那雙眼睛中找到了堅毅防禦後的脆弱。
當他站起來時,在外等候的司機立刻走進來,恭謹地跟在後麵。
“爸爸——”張浩誌輕輕地說,“謝謝你。”
張承端伸出手拍一拍兒子的肩膀。這一刻,他不是一個操縱電子王國的統治者,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父親。
他要司機把車開到一個偏僻的角落,坐在車中,可以看見張浩誌在餐桌前的溫暖笑容,他已經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那個女孩,平和而又溫煦,在她的心中不會有紛攘的世俗,可是即使他願意接納她,而時間老人又會給她多少時間呢?
白色的雲朵在藍天上劃出一條銀河。
張浩誌仰頭望著晴好春日的天空,在校門口等美人魚。
遠遠地,一看見她,他立刻跑過去。
“你還可以走得慢一些。”
他看到她穿著粉紅色開襟的薄絲織上衣,因為走動而熱得流汗了。
“你又不是我什麼人,老是管東管西的。”她俏皮地笑,不給他一點麵子。
他卻一點也不在意,隻是拿了一本畫冊慢慢為她扇風。
“已經是五月了,你參賽的油畫在哪裏呢?”她問得凶巴巴的,像一個強悍的討債者。
“快完成了。”
“你每一次都這麼說。”她不滿地噘起嘴,“有沒有用到我喜歡的海洋藍的顏料?”
“有。”
他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他們一起往天華路慢慢地走過去。
在花店門前,張浩誌停了下來。
“喂,”美人魚微笑著說,“我可不是收到花會掉眼淚的人。”
“傻瓜才會送花給你,”他撫摸一下她的頭發,“我要做一道湯,用花瓣來做調料。”
“哪一種花瓣?”她好奇地睜大了眼睛。
“玫瑰花瓣。”他忍住了笑,“不過,你要負責把花瓣一片一片地剝下來。”
他買了一支玫瑰花,花瓣新鮮得透出一股獨特的味道。
在路上,在公車上,在菜市場,一直到她家的廚房,都是他小心翼翼地護在手中。
她不肯拿,他也不在意,隻是一個人跑進了廚房。
過了一會兒,美人魚忍不住跟了進去,“那一道新的湯呢?”
“你要來幫忙一下啊!”
張浩誌捧著一個裝滿清水的玻璃水果皿,放在了餐台,“把花瓣一片一片地剝進清水中,清洗幹淨。”
“我怎麼感覺自己像一個花賊?”她愉快地接過玫瑰花,從外層開始,慢慢地,花瓣一片一片地飄在清水中。
紅的花瓣在水中打著旋兒,像是一個個不知疲倦的天使在舞蹈。
不知道什麼時候,張浩誌坐在了餐台的旁邊,微笑著。
還有一層,就可以看見花的蕾。
“你曾經看過玫瑰花?”他溫柔地問。
“沒有——”美人魚手指上的一片花瓣飄揚下來,玫瑰花層出現了一個缺口,一個金閃閃的東西“啪”的一聲掉進了水裏,沉在鮮紅濃烈的花瓣之下。
“那是什麼?”
“你摸摸看。”
美人魚把手伸入清水水底,像一尾遊魚,摸到一個圓形的圈圈,她攥在手心,微笑著,“你猜猜是什麼?”
“我不知道。”
美人魚把手伸開來,紋路清晰的手掌中一枚秋天黃的戒指,薄薄的一圈,中間綴有一朵五瓣花。
“這是商店的促銷活動嗎?”
她像一個孩子一樣興高采烈地看著戒指,套入右手無名指,尺寸恰好,又拿出來,放在牙齒中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語調愉快:“美人魚……”
“嗬,”她又有了新發現,“戒指裏有英文字母啊!”
她讀出來,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聽不見,再抬起頭,眼睛裏一片亮晶晶,“是你送給我的嗎?”
她低下頭,把戒指從無名指中緩緩地褪到第一個指骨,停了一秒,然後,又慢慢地把戒指推回到手指的底部。
這個過程是一個慢動作,隻有幾十秒,可是他卻覺得像一個冰河世紀一樣的悠長。
她走過來,用手吊在他的脖子上,把頭伏在他的胸膛前,咬牙切齒地問:“為什麼不送鑽戒?”
“我隻畫了三個星期複製畫呀,”他委屈地說,“錯誤在於你。”
“那你什麼時候才能夠賺到很多很多錢呢?”
“十年或者是五年。”
“不知道我是否等得到呢?”
她脫口說出這句話,便立刻噤聲不語,發現了他凶狠的眼光,淹沒在他凶狠的擁抱中。
“對不起。”
在這個明月夜晚,她突然發現了一件事。
張浩誌比她更害怕。
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似水流年中的那一個送她巧克力的男生,她對他說出的那一句冰冷的話語:“如果我忽然離開這個世界,愛我的人會太痛苦。”
“你怎麼了?”他溫柔地問。
“我覺得冷。”
他把她擁抱得更緊了。
煙雨三月,如火如荼的鳳凰花燃燒了城市的天邊。
“我們一起去看鳳凰花,好嗎?”
外麵已經有些陰冷,他本想推翻她的提議,可是,她已經先跑到院子外了,微笑著張開雙臂等待著他。
多年以後,他還是記得她的這個美麗的姿勢,像是天使張開翅膀,向著高空飛。
在綠水江堤的盡頭,有幾株高大的鳳凰花樹,二人合抱的枝幹擎天。
美人魚仰頭望高高的枝椏上一片紅雲般的鳳凰花,“它們開得多豔啊!”
是啊,那鳳凰花翹起的花蕾就像是美人的眼睛,勾魂攝魄。
“浩誌,讓我靠著你的肩膀睡,好嗎?”
在漫天飛舞的紅色花瓣中,美人魚輕輕地讓頭傾斜成一個鈍角,停在他的肩膀上。
他緊緊地握住了她的右手,調低自己的坐姿,讓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風吹過,烏雲一塊一塊地聚集在一起,不一會兒,天就一片蒙蒙暗。
微微的小雨下起來。
“美人魚,你冷嗎?”他握著她冰涼的小手,溫柔地問。
“這麼美的地方,我們明年還來,好嗎?”
“美人魚,睡在這裏會著涼的。”
天空暗了下來,如白絲的雨停落在美人魚翅膀般的睫毛上,像是一幕華麗的告別。
張浩誌俯過身子,輕輕地舔了一下,那種奇特的味道,猶如是喝了一杯冰涼的眼淚。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雨絲線幻化為了雨簾,美人魚的頭垂落在張浩誌的胸前。
風徐徐吹來,伴著冰涼的雨水,張浩誌右手掌張開,抵在美人魚薔薇般嬌嫩的眼瞼上,左手插在她的膝蓋上,這是一個“抱”的姿勢,沒有情欲的純淨的“抱”。
在這一刻,張浩誌隻覺得美人魚閉合的眼睛是一支塗滿了悲傷的利箭射中了他的心髒。
“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張浩誌明白了這一句話的涵義。
一個是生界,一個是死界。
漫天的紅色的鳳凰花鋪滿了地麵,如果這一天晚上某一個人偶然經過,他會詫異地看見:一個年輕的男子淚流滿麵。
冰天雪地的十一月。
新聞媒體開始追蹤在巴黎舉行的一個著名油畫賽事。
出乎意料的,得到特別獎的卻是一個無名的年輕人。
一位資深的評審說:“這是能夠讓看到的人流淚的靈魂之作。”
那隻是一個少女的畫像,藍色的小花縈繞在她海藻一樣的黑發上,那種藍是來自於海洋在日光下的淡藍,是讓人永遠都不能忘記的藍色。
而有一道深藍色如暗夜一樣的顏色接壤了天邊,看到的人都會以為少女是在一片蔚藍的海洋裏。抵著海礁,聽那遠方的豎琴之聲。
那是海的女兒美人魚的畫像吧。
兩年後的某一天。
陽光透明地照射在草圍這一片與世無爭的樂土之上。
遠遠地可以看見,蜿蜒曲折的小路直達一戶農家小院,白牆灰瓦的平房,院子裏有一棵上了年紀的老桑椹。走過一些些,才發現老桑椹的左邊是一塊平平整整的四方形土地,種著小小株的玫瑰和檸檬。
門是虛掩著的,一個小孩子像山林小鹿一樣歡快地跑過來,興奮地喊:“張哥哥,有漂亮的大姐姐來找你……”
片刻,從虛掩的木門闖了進去,又衝出來,胖胖的小手捏在一起向著旁邊一個著綠色毛衣的漂亮女生搖頭,“這個張哥哥,一定又跑出去玩了,不過我知道他在哪裏!”
女生微笑著,抬起頭,眼神複雜。
“來,跟我來。”小孩子牽著漂亮女生的手,往院子一側拉。
繞過有些枯黃的野草,往前走了大概一百米,一條清澈的溪流映入眼簾。屬於他的氣息越來越濃重了。
“張哥哥……”稚稚的童聲傳了出去。
一株株相思樹靜靜地佇立著,在一片沉默中,一個年輕男子從灰褐色的枝幹後走了出來。
“張浩誌,好久不見。”女生輕輕地說。
張浩誌漸漸走近,凝視著漂亮女生,沉靜的眼睛湧上溫暖的笑,“女巫,好久不見啊。”
男人啊,李明麗的心閃過一聲謂歎,兩年不見,他的一個微笑仍能如魔曲般撥動自己的心扉。
“浩誌,你在這裏很久了吧。”
一陣風吹過,梧桐樹葉飄落在張浩誌的寶藍圍巾上,他露出一絲疲倦的微笑,“是啊,不知不覺又是一年了。”
李明麗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她想說什麼,可終究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是眼前的這個男人堅韌的愛讓她相信丘比特的存在,可是同樣這一份愛也讓她的心泛著酸。
“看這裏,”張浩誌靠近一顆相思樹,撫摸著樹幹一側,“我和美人魚的名字似乎也長大了一歲。”
李明麗轉身,藏在樹幹的後側,也藏住自己快要湧上來的眼淚,是的,她仍然無法忍受張浩誌假裝若無其事,那雲淡風輕的言語笑容中的寂寞總像一把匕首刺入她的喉嚨。
“女巫,你又哭了是不是?”張浩誌皺眉,“巫婆的眼淚可不值錢啊。”
“眼睛吹進沙子了。”
“是嗎?”張浩誌迎上兩步,站在李明麗麵前,帶著淺淺的無奈,“傻瓜,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可是你還是放不下。”李明麗在淚霧中盯著張浩誌,她知道自己隻有這一個機會了,“即使你一樣吃飯、一樣睡覺、一樣作畫、一樣生活,可是這樣的你隻是一具軀殼,一具觸摸不到靈魂的軀殼!”
一抹苦笑如海浪般翻滾在張浩誌唇邊,他搖搖頭,輕輕地說:“女巫,你別這樣。”
“怎樣?我怎樣?”這時候,李明麗知道自己一定不能棄權不問。
“明麗……”
這是張浩誌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李明麗心怦怦地跳,她等待著張浩誌作出一個選擇。
“對不起。”張浩誌輕輕地說,從相思樹旁走過,仰頭望著藍天下飄落的梧桐葉,一股像溪流般清澈的陽光垂落下來,恍若美人魚溫暖的微笑。神啊,要他怎麼告訴女巫,關於美人魚的記憶,就像是畫布上的那一抹舉足輕重的顏色,並沒有隨著時間而變輕變淡。
看著張浩誌的背影,一種說不清楚的撕痛感覺打垮了李明麗緊繃著的最後一條神經。她知道,自己就像是一個小醜正在上演著滑稽,可是停止的按鈕在哪裏呢?
兩年前的一天。
她從工作室出來,開車回家,在紅綠燈處等待。
忽見前麵白色斑馬線上走來一位年輕男子,手掌上一捧鮮紅欲滴的紅玫瑰張揚地綻放異彩。
嗬嗬,這麼勇敢的男人。她不禁多看了一眼,卻整個人怔住了,然後做了至今也覺得不可思議的行動:從車上跳下來,直衝斑馬線上。
嬌嫩的楊黃裙裾在空中飛揚,刹那停在了年輕男子眼前。
綠燈亮了,司機們的嚷聲,車喇叭聲,雜亂的腳步聲,她統統都聽不見,隻聽得見自己輕輕的喘氣,“張浩誌,你怎麼在這裏?”
張浩誌愕然,繼而淺笑,拉住她一起回到車上,說:“女巫,你打招呼的方式還真特別。”
堵塞的車流起動。李明麗的臉色赤紅,“你要去哪裏?”
“去見美人魚。”
那一捧紅玫瑰霎時如火般燒痛她的心。
深呼吸,她微笑著,“要不要我載你一程?”
張浩誌點頭。
循著他的指引,車子向著郊處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