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有人對我說——
你是一個對愛情很消極的人。
怎麼會?愛情如此美麗,誰會拒絕?
任性的我轉過身,決定以後不會再理睬這個奇怪的人。
這一轉身就過了三年。
今天,再一次回頭,看見那走過的路開滿了帶刺的紅棘花,才恍然明白,我的確是一個不太相信愛情的人。
從來不曾愛一個人,而會覺得一定能地老天荒,會覺得他一切都好。
隻是,希望發現在生命裏的那個男人,有一種超越我的氣質,比我懂得多,和他在一塊,會覺得開心,那也就足夠了。
所以,在構築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書裏寫的是一種超越規律忠貞的,執著的,至死不渝的愛。無論時間、空間,都無法隔絕靈魂深處的那一絲悸動。即使到了暮年,在回憶中,仍然是鮮活美好的一種愛。
這種愛太純粹了。
以至於我們常常會懷疑,會不會有這樣的愛存在。
而我,不得不抱歉地說——
我是一個對愛情比較消極的人。
所以,不能給你肯定的答案。
然而,愛著一個人,也未必一定是轟轟烈烈、風風火火的。王子與灰姑娘的故事,發生的幾率太低了,也正因為稀少,所以才讓大眾覺得珍貴。
曾經,我也極度地渴望,像任何一個懷抱夢想的少女,希望終有一天可以遇見王子。然而,王子又有幾位呢,而我們,要用多少的運氣才能遇見?
於是,現在的我,要借這本書告訴你——
那一個,在你生命中占有重要地位的男子,便是一位王子,隻屬於你一個人的王子!或許他非常普通,可是看久了,也會覺得順眼又可愛。
第一章 遇見了美人魚
我用
如光速一樣的堅定
奔跑
隻有這樣
才可以尋找到你
學校的七裏香都開瘋了。
白色的小花苞在深綠的葉子中,像一個小漩渦,空氣裏有一種濕潤的甜甜的花香。梅雨五月,針似的雨絲密集地落在花苞的尖角處,又落在葉脈間,再掉下來,滾入潮濕的土地中,與別的小雨絲彙成一小道一小道的水流,緩緩地淌在銀白的校道上。
張浩誌寂寥地站在圖書館的大廳出口處,數著七裏香的朵數,越過一個人影,又越過一個人影,在層層綠浪中尋找小小的花苞。
雨越來越大了,雨絲變成了雨滴,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在雨中行走的,漸漸疏落了,隻有一兩個撐傘的人在悠閑漫步。
雨滴變成了雨幕,一片白蒙蒙。
不一會兒,偌大的校園安靜了下來,可以聽得到雨的巨大喧嘩聲。
“你在這裏幹什麼?”
這是張浩誌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嬌嬌的、嫩嫩的,像是春日陽光下的一股清澈的水流。
四側無人,張浩誌張望了許久,才發現聲源來自於右邊的一根圓石柱後麵。
“你又在這裏幹什麼?”他順口把問題拋回去。
“我在參加雨的集會啊!”
他繞過厚重的黑沉的圓柱,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坐在階梯下,抱著臂彎,仰頭看天上來的客人。
很奇怪,張浩誌仿佛看到了銀色的雨絲籠罩在她的周圍,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光芒閃耀。
她的頭發又長又黑,像深海裏的水藻。
她是來自深海的美人魚嗎?
“開玩笑啦!你不要被嚇到,我是在等雨停。”她調皮地笑,有一種惡作劇成功的得意。
“雨停了,你要做什麼呢?”過了一會,張浩誌才冒出一句話。
“回家啊!”她皺皺眉頭,顯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
真奇怪!剛才明明是她先搭訕的啊,為什麼一下子就翻臉了?
張浩誌莫名奇妙地生氣了,又向後退,回到圓柱的另一端。
站了一會兒,那上千朵上萬朵的七裏香竟然失去了逗人喜歡的靈性,變得空白而單調了。他的耳朵裏好像有一股小水流在裏麵翻騰,令人煩躁。
這是一個星期內,張浩誌第五次來到圖書館的屋簷下大廳出口。
天藍,雲白。
沒有下雨的天氣,七裏香的花苞像一幕呆滯的畫境。
在天晴的時候,隻有大蓬大蓬的鳳凰花才是主角。
圖書館的斜對麵,有一株根幹盤曲,枝葉繁茂的鳳凰樹。青綠的長劍尖葉子,一片片地重疊在一起,連成一串串,再聚成一枝枝,每一枝木青色的絡纓垂在粗實的枝幹上,風一拂,就是一支歡快的舞蹈。
到了春天,火焰般的丹朱紅的鳳凰花就盛開了。
張浩誌忽然期待著雨絲的到來。
那位雨一樣的女生,她在哪裏呢?
黃昏的時候,薄薄的陽光披在耳垂後麵,暖暖的。
張浩誌從籃球場出來,不知不覺走到了鳳凰樹的繁華綠蔭紅霧下。
蜿蜒的鵝卵石小路,仿佛走不到盡頭。
那開得很豔的鳳凰花掉落在石徑上,像一個淒美的感歎號。
“停下!”
下雨了嗎?
伴隨著那一聲“停下”,他仿佛聽到一陣驟雨聲。
一個穿著湖水藍的百褶裙,臉頰如薔薇花瓣的女孩子從鳳凰樹的蔭綠中走出來。
“是你!”張浩誌驚喜得心髒怦怦地跳。
她沒有理會,徑直走到他的前麵,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從張浩誌的右腳旁撿起一朵嫣紅的鳳凰花。
“你差一點兒踩到它了。”
她蔥似的手指撫摸著橢圓的花瓣。
近距離地,他看到了她的一雙湖泊般靜謐的眼睛。
她望過來,仿佛有一股深藍的水流瞬間淹沒了張浩誌的身體。
“有些美麗的東西,總會在一瞬間消逝——如它。”她捧著鳳凰花,輕輕地說。
“可是,它在這樣的爛漫年華死去,不是很有一種壯烈的美嗎?”
“死亡也有美麗?”她冷笑,“你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家夥,那都是書本上寫來賺人眼淚的。死亡代表的是詭異的可憐!”
她似乎真的生氣了。
張浩誌忽然覺得,這個外表如水般飄渺潔淨的女生,骨子裏恐怕不是藏著溫柔的過往吧。
張浩誌終究沒有問她的姓名。
因為怯懦。
午夜醒來,從宿舍的後陽台往外望,可以看見,遠處的一抹山黛在月光下沉睡。
他聽到宿舍樓有一個男生在唱歌,聲音沙啞而哀傷:“年華似水……”
男生反反複複唱的就是這樣幾句,也許是哀悼過去,也許是回味過去。
而他的心中,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如翠翠青草,不可抑製地抽長拔節。
眨眼間,五月已經過去。
天開始變得睛朗、幹淨,讓人忍不住微笑。
順著學校從東圍牆一直往前走,不到二百米,有一個公交車必經的候車路口。
長方形藍櫃鐵牌豎立在那裏,像一個孤獨的稻草人。
張浩誌扶著門把進去,公車突然一個踉蹌,他的身體往右側一俯,滑稽地搖擺了幾下。
這時,他聽見了一串溪水丁冬般的笑聲。
接著,在右側最末的座位上,張浩誌看見她迅速地收斂笑容,擺出一個深山影潭般的無漣漪表情。
“嗨,你好,怎麼這麼巧呢?”
“很巧嗎?難道我每天遇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巧妙的相遇?”
“我並沒有這樣說……”張浩誌有些尷尬地笑。
她警惕地望過來,擺出一個臭臉,側頭看著窗外。
她一定以為他諷刺她了。
張浩誌心裏很懊惱,卻不知再如何開口。
他忽然想到了非洲的豪豬,小小的體型,卻頂著一身又長又黑的倒刺。
“哦,你快看!”她突然掉過頭,拍他的手臂。
真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
那是路邊的一戶民宿,三層高的小洋房,靠近路的這一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牽牛藤蔓纏纏綿綿地附在了瀝青樓板外。
“你說,為什麼牽牛蔓都長在樓的這一邊?”
張浩誌想了一想,老老實實地說:“因為靠近路口的地方噪音又多塵埃又密,主人希望綠色植物可以幫助美化家居,吸塵減少噪音。”
等了一下,她沒有回應,難道他又說錯了什麼?
“那是因為陽光。牽牛花的蔓莖總是要朝著陽光指引的方向生長,否則它們會枯萎;而樓的那一側被高的建築物擋到陽光了,所以牽牛花的蔓莖都密密麻麻地擁擠在有陽光的地方。”
“你是生物係的學生。”張浩誌肯定地說。
她笑笑,不置可否。
“你要去哪裏?”
“去還東西。”她拍拍身邊大大的斜挎包,“你呢?去哪裏?”
“我……瞎逛。”
說謊的時候他一定是臉紅了。
她狡黠的眼睛盯著他,似乎已經洞察一切。
其實,張浩誌是害怕她後一站下車,這樣他就不知道她要去的地方;但是,他又希望她永遠都不要到站,那樣,就可以幸福地呼吸有她的空氣了。
蜜湖路口。
她站了起來,喚司機停車。
他也慌亂地站了起來,亦步亦趨地跟著下車。
她走在前麵,銀灰圓頭的平底鞋,微O形的雙腿可愛地一腳前一腳後。張浩誌輕快地跟著她的腳步前進,心中的歡喜已經滿溢。
走至一幢日式洋樓前,她停住了腳步。
洋樓的鏤花鐵製大門莊嚴肅穆,門畔的右側有一塊花梨木製的長方形板,上麵寫著“張宅”。
難道她要進去的是這一戶人家?
她偏過頭,指著西南側圍牆,“你看見了嗎?綠的葉子和紅的桑椹,滿滿地掛在樹上,好誘人啊!”
那是從日式洋樓的花式圍牆裏伸出的一枝桑椹。
正是六月時節,紫紅的飽滿的桑椹一顆顆綴在樹上,不足三十厘米的枝幹上就可以結出成千的豔紅果子。
“你知道嗎?桑椹的樣子就像是一顆帶殼的花生,卻被染上了鬱金香紫,咬一口,甜香籠舌。桑椹一開始是青澀的,身上長滿了綠白的刺,等到成熟時,那些綠白的刺都軟化成了糯香的肉了。”她繼續說。
而她防禦的武裝,像非洲豪豬的黑刺,還是像桑葚的青刺呢?
張浩誌暗暗祈望她是後者,這樣才有機會軟化她的戒備。
走了一段路,她又停下來,回頭。
她看著那桑葚,眼睛裏閃著一種留戀的光芒。
張浩誌轉過身往後跑,敏捷地翻上牆頭,一折,就把桑葚截下一大枝。
“汪汪。”狗的叫聲立刻逼來。
他跳下牆頭,拉起她的手往前衝。
雖然很慌忙,但還是可以感覺到她溫婉的小手緊緊地握住他的中指和拇指。
“桑椹。”
俯在牆角喘氣的她,臉色蒼白,他還以為她就要昏倒了。幸好,慢慢地,她站穩身子,接過這一枝紅紅綠綠的桑椹,低下頭,不說話。
張浩誌不知道該說什麼,隻知道有一滴、兩滴、三滴的雨水掉落在晴朗的蒸著熱氣的街道上。
她哭了?
她抬起頭,眼睛裏水氣氤氳,模糊得像下著雨的天空。
“謝謝你。”她低低地說,幾乎如蚊語,但他還是清清楚楚地聽見了。
“我到了,你回去吧。”
她小小的背影,慢慢地走進了前麵的一座建築物,上麵有地方電視台的標誌。
她的似水流年,究竟藏著什麼樣的痛苦或者快樂呢?
那一枝桑椹,讓她有了什麼樣的回憶呢?是真實的夢幻,還是虛假的生活呢?而她的靈魂是堅硬的,還是柔軟的呢?
張浩誌知道不能去刺探別人的私隱,那是不道德的行為,是殘忍的行為,但是愛情可以忍受隱瞞或者空白嗎?
有一段時間他頻繁地坐每一趟從天華路到蜜湖路口的公共汽車。
上車之前,他都希望306路的大胡子公交司機刹一下車,這樣他就可以自然地像章魚一樣搖擺,也許就可以聽到那天使般的笑聲了。
可是,有時候,他的座位旁邊是一個緊張兮兮的中年婦女,有時候是一個戴大框眼鏡的小學生,有時候是一個穿著灰白唐裝的老爺爺……就是沒有一個像水一樣的女孩子。
車停了,從車門走進一個孕婦,粉紅色的孕婦裙像一個大號的圓鼓。
他失望了,可下一秒,看見了緊跟在後麵的是一個小巧的女孩子,穿著桃紅色的T祖衫和海水藍的牛仔褲,走路的姿勢像是跳躍的花朵。
她慢慢地走過來,臉上帶著微笑,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
他“倏”地站出來,大大聲地喊:“嗨,我在這裏。”
她那樣自然地走過來,仿佛這情節已經做了一萬年般熟稔。
“你都已經笑到露出兩排牙齒了。”
她調皮地笑,張浩誌就恨不得有四排、八排的牙齒可以露出來。
“今天,你要去哪裏?”
“還是到電視台啊。”
“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我幫電視台的一個動物節目翻譯英語。”
“哦,你是……”他的臉又紅起來了。
“我是外語係大二的學生。”
靜靜的,她把頭又轉向車窗外的多彩景觀。
“蜜湖路口的乘客,請下車。”
她站起來,自己往外走了。
張浩誌突然有些生氣,她永遠都是這樣沒有禮貌的人嗎?
隻猶豫了一下,車就已經開走了。
他坐在車窗邊,終於還是忍不住趴在車窗偷偷地看她走路的樣子,低頭,O型腿一前一後,海草般的頭發在風中飄舞。
車速很快,很快,隻能看見一個小小的黑點了。
張浩誌沮喪地低下頭,卻發現她的座位上有一個長方形的荷花白信封,幹幹淨淨的,沒有收款人、落款人、郵票,也沒有緘口。
他的手掌可以履蓋得住信封的四角,恐怕這種迷你型信封不過六厘米長吧。可是,這窄窄的六厘米卻像一個荒蕪的曠野,讓他不敢有探險的勇氣。
深暗的夜晚,他突然醒來,珠鏽灰的床單在暗夜裏透出一點點的色彩。
在方形枕頭下,是她的荷花白信封。
這一夜,他睡得又甜蜜又驚惶。
張浩誌好像呼吸到她挑選這款信封的豐美心情,呼吸到她用尖細的鉛筆寫字時的潔淨心情。從深夜三點多,他一點一點地將身體從被窩裏拔出來,一下一下地扭開床頭燈,直到確定這樣細微的動作老天爺是不會知道的。
然後,他打開了信封,從裏麵抽出兩張薄薄的疊成四方形的信紙。
街坊流行的心理學書說,把信紙疊成四方形的人,是心思單純的人。
信紙是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還有凹凸不平的齒痕。
而他也發現了,荷花的信封是張A4複印紙折成的。
海豚先生:
你好!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不過,我給你造了好多的綽號。
下雨的時候,你呆呆地站在樓梯上麵,嘴裏喃喃地數著七裏香的朵數,又古怪又好笑,於是以為你是一個有妄想症的神經病。
在鳳凰花樹下,我首先看到一雙沾滿塵埃的球鞋,一條鬆了的帶子疲倦地甩來甩去,於是我確定你是一個不修邊幅的垃圾堆。
在公車上,你舉起笨拙的熊掌向我打招呼,臉色漲紅,活脫脫是一株會活動的番茄。
在偷桑葚的時候,我幾乎要以為你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賊了。
這樣的你,一個個重疊在我的腦海中,我都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
不過,我真正認為的是:你是來自深海誤入塵世的海豚。
我曾經見過一尾海豚,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直地瞪著我,仿佛在訴說著什麼。
你的眼睛,我一直都覺得記憶深刻,原來是童年時候深藏在腦海中的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所以,我隻好稱呼你為海豚了。
張浩誌在溫暖的被裏悶了許久,頭腦清醒過來的時候,聽到一陣駭人的笑聲。
這聲音是從他的嗓子裏發出來的,壓抑不住的笑聲。
原來,這封信是寫給他的!
他一直努力著如何讓她的記憶裏有他的存在,現在她不是已經回答了嗎?
天色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張浩誌發現,失眠並不一定全部都是痛苦的,有時候失眠是一種焦灼的歡樂。
可是,在她所有的假設綽號裏,竟然不是動物就是植物,甚至是恐怖的反麵人物,難道他給她的印象是這樣奇怪的嗎?
他一直討厭滑不唧溜的軟體動物。
比如,汙土色的蚯蚓,惡心的寄生蟲,凶狠的蛇。
海豚,黑實的軀體卻顯出聰明的可愛。
經過客廳的時候,他忽然記起二姐三月份從韓國帶來的一份禮物,一對綠水晶的海豚吉祥物,是韓國最流行的手機掛鏈。
春末的天氣,是軟綿綿的糖果。
外語係在植物園的後麵。
植物園的小路是最有趣的地方,是藝術係李明德老師的設計作品。
初踏進植物園,並不覺得小路的奇妙,隻有當你走完第一段路,突然發現前麵是一條淺淺的水渠,窄窄的渠道上鋪滿了圓圓實實的石磚塊,你踩著磚塊過去,就很有一些驚心的感覺了。
小路的另一頭,鋪著五彩斑斕的小石子,你可以赤腳走在上麵,讓小石子按摩你腳底的穴道,這是植物園最受歡迎的小路了。
張浩誌低著頭看渠道的淺水,清清亮亮的,可以映出人的倒影。
“喂,你有沒有在看路?”
他聽到一把囂張的聲音,看見了一條深灰色的牛仔褲,再看見一件墨汁黑的吊帶無袖長衫,再往上是一頭卷曲如雲霧般的大波浪頭發,還有一雙傲慢的眼睛。
眼睛裏似有火焰。
溫度一下子熱起來。
他側身讓路,讓這個放肆的女生走過。
“喂,你沒有看到小姐我提著東西嗎?不可以幫忙一下嗎?”她卻不走了,一手插著小蠻腰。
“對不起,我有事,不能幫你。”
“你是岩石還是朽木?”她皺起了眉頭,“你有什麼事呢?”
“找人。”
“找誰?”
“不知道。”
她爆發出一陣激烈的笑聲,像一個女巫一樣舞動長長的雲霧般的頭發。
“我要找一個女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的頭發像深海的海藻一樣又長又直,眼神靜美,如秋天的湖泊。”
“你是詩人?”她不屑地揚起紅唇,“我不和詩人、瘋子打交道。”
張浩誌的頭腦中忽然閃過一個詞——“女巫”。
踏著鋪滿鵝卵石的小路,他開始忘記那個女巫離開的身影。
植物園的後麵是外語係的教學樓了。
他不知道怎麼問,就一直沿著大二的教室走。
拐過樓梯口的時候,他聽到了圓頭皮鞋從上一層樓梯走下來的清脆聲音。
那股溫柔藍色水流又淹沒了他。
他站在樓梯口,視線飄往走廊,計算著她下來的時間,可以恰好轉過身驚喜的遇見。
“是你?”他轉身,大喊。
一個短發的女生莫名其妙地瞪著他。
張浩誌窘困得想插翅而飛。
而天使,就笑眯眯地站在上一層樓梯。
陽光落在她的發尖,像三月的牛毛細雨一般捉摸不著。
“你好!”他訕訕地望著她。
“你來這裏做什麼?”
“逛逛。”
“怎麼每次你都有大把時間逛逛呢?”她的斜挎包重複地壓著她的右肩,“我可得去工作。”
“你在勤工儉學嗎?”
“我在學校複印室幫忙。”
“為電視台動物節目翻譯英語,在複印室幫忙。你究竟做了幾份工作?”
“還有一份工作,”她眨眨眼睛,“讀書也是一項工作。”
“你……”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從四點五十分到六點三十分,她一直在小小的複印室裏工作。
“這都是同學明天上課要用到的,不能拖。”她很抱歉地說。
“我沒有關係。可是,你工作這麼多,累壞了身體怎麼辦?”
她抬起頭望著他,眼睛晶晶亮,像星光投入湖泊一樣閃爍。
張浩誌隻覺得心慌。
他們肩並肩走出複印室。
長長的走廊,清清的涼風。
多麼美麗的春末夜晚!
偶爾地,他的手臂碰到了她衣袖的蕾邊,心就甜蜜得想找一個地方大聲歌唱。
他請吃飯,在天華路的一家小麵店。
“這家老板我很熟哦,麵會下得多一些。”她開心地說。
所以,他們吃八塊錢一碗的牛肉刀削麵。
付錢的時候,在錢包的夾層把一隻水晶海豚帶出來了。
在耀眼的日光燈下,多切麵的分割使水晶耀耀生光。
“這是朋友的!”
這本來是要送給她的,不知道為什麼,他撒謊了。
一直以來,張浩誌都認為自己已經是很獨立的孩子了,在學校住宿,搭公共汽車,一個人到美國旅行。可是,這種所謂的獨立與她的不依賴的獨立有著天壤之別。
他羞澀於自己找來這樣一份隨意的禮物就想給這麼真的一個女孩子的膚淺。
這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
她仰起頭,月亮在她的臉頰如白蓮花一樣盛開。
“在有月亮的晚上,我很容易就想起一些故事,”她微微停頓一下,“我要講一個關於桑椹的故事,你要認真地聽哦。”
“好!”
“不過故事長了一些,我們要找一個地方坐下來,”她眯了眯眼,拐進了蜜湖路的臨街住宅區,“我知道有一個地方。”
向左拐,再轉一個彎,遠遠地,就可以見到一棵百年老桉樹,在月色中香豔動人。
旁邊,有一個小小的神廟,供奉著大紅袍的美髯公。
她在白光光的水泥地麵坐下來,側頭看張浩誌的表情,“你害怕嗎?”
“嗯?”他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也許我是一個狐狸精哦,哄你來這裏,把你連皮帶骨地吞了。”
“那你有沒有狐狸尾巴?我倒是很想成為一位書生,住在荒山野嶺,夜半誦讀經書,突聞得敲門聲,一個絕世佳人推門而入,那是美夢啊!”
她嘻嘻地笑。
她是不是狐狸精張浩誌不知道,但他的魂魄已經都給她攝去了。
想必,聊齋裏的書生都是心甘情願墜入陷阱的吧。
我要講的是一個小女孩的故事,關於桑椹、溪流、稻穀和風。
因為稱呼上的問題,所以我可以簡單地把這個小女孩稱為我吧?
大概五六歲的時候,我住在一個農戶。
八月的正午,穿行在一大片一大片金黃的稻穀之中,踏著兩個腳印大小的田梗,青青的嫩草柔軟地貼著腳踝,讓人心直癢。
太陽猛烈,但我卻不怕,俯身在田梗上,左右的稻穀遮出一道陰影,折一枝稻梗,用力一吸,清清涼涼的汁水就衝進喉嚨。
田的盡頭,都會有一道小溪流,泥沙鬆軟;一摸,大可以摸出一把小蛤。
溪流的旁邊,稀稀疏疏種著幾棵相思樹,但是綠葉卻多得如華蓋,在陽光下,在微風中,在溪流上,恬靜地呼吸著。
沿著小溪往東走,很快地,就可以見到蓋著瓦礫片的白泥房子和一個小小的農家院子,種著咧口笑的番石榴,幾蓬低矮的月季花,樸實的仙人掌。
五六歲的我從鄰居家折下一支短短的桑葚枝,在春季時插在多雨的土地上,過了一個月,新的葉子綠油油地舒展著,又過了一年,便結了一大群果子。
在那一年,我便吃到了甜甜的桑椹果。
夏天的晚上,一家人樂融融地在院子裏擺了竹椅,搖著葵扇納涼。
我一下子就把一海碗撒了鹽花的桑椹吃了個精光。
也許她的講述很平淡,可是,在戀人的耳朵裏,來自對方的聲音都是天籟的。
是哪一個人說過,其實人生的每一件事都平凡、乏味,隻有在講給深愛的人聽時,才會變得神奇。
“我有一個幸福的童年,是不是?”
雖然她把眼睛飄向遠方,可是他卻真實地感覺到她的語調並不是清澈的流水,而是從高山奔瀉而下的流泉,有一種再也回不去的淒美。
“每一個人的過去都隻能是凋謝的花瓣,再也不可能有重煥顏色的一刻了。”
她神思一點點渡回來,和著眼光,和著月光,停留在他的肩膀上。
他看到了,一顆眼淚從她的眼眶滾下來,像荷葉上的露珠。
是不是,他的右手該伸出去,放在她嬌嫩的臉頰上,抹去不合時宜的露珠呢?
他的右手在遲疑,在膽怯,仿佛被束縛,不能自主,終於還是放回了原地。
“我們回去吧。”她站起身,拍拍牛仔褲上的灰塵。
那一刻,張浩誌的心也像被拍落的紛紛揚揚的灰塵。
麵對你愛的人,她的故事與你分享,她的心情卻是你捉摸不透的,這難道不是一種岩漿灸身的痛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