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殷靈(夏梔子)

PART ONE

很多很多年,她都不敢回頭看身後。

然而,這樣也不能阻止她背脊時不時冒出的寒意,總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在死死盯住她的背影,嘴角冷冷地笑。

為什麼,要害我失去生命?

一次次,從這樣嬌軟卻令人寒栗的聲音裏醒來。

而,曾經在她午夜夢醒時安慰著的溫柔低語也不複存。她漸漸沉寂,直至寂寞。一個人的日子。好多好多年。寂寥,寂寥且漫長。

PART TWO

飛機平穩降落在地麵上。

“小妹妹!”他拍了拍身邊位置上坐著的小女孩,“到咯,快叫你媽媽醒來。”

“嗯。”粉嘟嘟的小女孩奶聲奶氣地回答,卻笑嘻嘻地望著他,一動不動地坐著。

他忍不住笑,這小娃娃,真可愛啊。站起身來取行李,順便看了眼最裏麵位置睡得死沉的女人,真是不負責任的母親,心裏這樣想了一下,“別淘氣,快叫你媽媽醒來。要叔叔幫你拿行李嗎?”

小女孩搖頭,仍舊奶聲奶氣地說道:“不要了,謝謝叔叔。我沒有行李。”

“那好吧。”行李架上果然已經被取空了,隻有女人身上放了個白色的包包。他笑了笑,不放心地越過小女孩去推了那個睡得死沉的女人一把,“醒醒,該下飛機了。”

看女人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略微放心,聞著小孩子身上軟軟的香氣,忍不住有些陶醉,很快又直起身,揮手,“好了,叔叔先走了,再見。”

“叔叔再見。”

小女孩奶聲奶氣的聲音真的是非常好聽啊,他都有些舍不得走了。不放心地回頭望了一眼,粉嘟嘟的笑容朝他大大地揚起,旁邊的女人已經醒來,他再度揮了揮手,依依不舍地離開。

PART THREE

她叫殷靈。

一個很寂寞的女人。

沒有很成功的事業,沒有很美滿的愛情,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一個人,守著十五平方米大的房子,伴著一台小小舊舊的彩色電視機,日複一日,單調地活看。

她是一家公司的文員,每天除了打字和整理一些數據,幾乎沒什麼事可做。

工資也低,除卻了房租和吃住,幾乎沒有節餘。

這樣平薄的薪水,她卻在這家公司做了好多年。公司規模不大,也就二三十個人的樣子,似乎除了老板,就是她的年資最長。幾年下來,在她視線裏來來往往的人也不少,想來是小公司留不住人的緣故,聚聚散散看得太多。她總安靜地在自己的位置上,慢慢也成為老板倚重的人,很多的公司機密資料,都交到了她手上。

“殷靈,把人事資料整理一下,下午給我。”老板臨出門前,這樣交代著。

她點點頭,在老板走了沒多久之後,搬張凳子到文件櫃前。有些無奈地看著最高層的櫃子,上一位做人事的是個高個子男人,總愛將資料占據著最高的櫃子,倒苦了接手的她。

看了看自己搬來的凳子其實是張滑椅,等下,可要扶穩了,不然掉下去……

爬上了滑椅,她有些顫巍巍地站了上去,重心還比較穩,腳下沒任何異常。她拿起鑰匙開了文件櫃,將人事資料拿了出來,正要鎖上櫃子時,其中一份卻白手臂的空隙掉了下去。

下意識地,她伸手去撈。

“糟!”她暗叫聲,滑椅在她微一用力的空檔,朝旁滑了開去。

“殷姐!”新來的前台小妹見她幾乎掉下來,忙伸手來幫,誰知越幫越忙,原本朝前傾斜的身子被扶著朝後倒,很順利地以“屁股著地平沙落雁式”著地。

前台小妹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連忙道歉。

她搖頭,自己爬起來。真是,資料散了一地。

沒等她開口,前台小妹已經自動動手幫她撿拾起來。

“哇!”正動手的她被前台小妹的一聲驚呼震了震,耳膜裏就傳來類似興奮的聒噪聲,“天呐!殷姐,你居然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啊!”

PART FOUR

下午,她將資料整理好,交到了老板手上,然後無聲地在自己的世界裏發呆。

若不是小妹提起,她自己都快忘了,她是××大學的高材生呢!

百無一用啊……她嘴角澀澀。夢想,前途,所有的一切,是什麼時候,被自己用手通通埋葬?

手裏捧著杯熱水,沒戴眼鏡的她竟能清晰地感覺有種熱熱的霧氣自眼眶傳來。她還以為,自己早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卻輕易被不知情的人一句無心的話給勾出真實情緒,真是失敗得很。

敲門聲打斷了思緒,“殷姐,老板找你去。”

她連忙放下了水杯,抹了下臉,去見老板。

“坐!”老板一邊看著電腦,一邊指了指辦公桌旁的沙發。

她坐下,有些忐忑。

過一會兒,老板終於注意到她,“嗯,殷靈,羅經理走了,你知道吧?”

她點頭。

“羅經理負責市場部,這也是公司比較重要的部門,我翻了一下公司的資料,殷靈,就屬你的資曆最老,學曆最高,何況,你也是學市場營銷的,總不好交人才浪費吧?所以,殷靈,我想……”

“我不行的,老板!”她連忙打斷。

老板看她,“為什麼?”

她搖頭,是死也不願意的表情。

“那……算了吧。那我從外麵請人好了。”老板看她的眼神,仿佛又有探究,又有疑惑。

她欠欠身,不多言,走了出去。

PART FIVE

說不上為什麼,這幾日總恍恍惚惚的。連過馬路時,也不是很專心。

熙熙攘攘的大街,她忽然有喘不過氣的感覺。綠燈亮起時,她悠蕩蕩地朝對麵走。

“媽媽!”嬌軟的聲音忽然在背後響起。

她如遭電擊,呆呆地立在馬路中央。那個嬌軟的,卻叫人寒栗的聲音…在夢裏輾轉了千百次,這樣突然地出現!

“媽媽,你要小心啊。”

這樣嬌軟的,應該貼在心窩上溫存著的聲音……情緒突然翻江倒海,眼一閉,淚就沒控製地流。

“小心!”

瘋狂的喇叭聲驚擾了她的注意,猛然間,被人扯到了一邊。

“嘖,你過馬路都不看車的嗎?”略帶責備的男子聲音。

才緩過來的思緒,再度遭到電擊。她近平遲鈍地抬起頭,淚眼迷蒙中,看著一個朦朧的身影,嘴唇輕顫,卻一個字也抖不出來。

“殷……靈?!”

PART SIX

他絕對沒想到還能遇到在飛機上坐在他旁邊的小女孩。

仍舊是粉嘟嘟的模樣,抱著隻粉紅色小小的兔子,站在街頭,笑嘻嘻的小模樣,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他揚起一抹笑,不受控製地朝她走過去。

“小妹妹!”

靠近時,突然看小女孩子瞪大了雙眼,應該是嬌軟的聲音卻有些淒厲,“媽媽,你要小心啊!”

她的媽媽?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馬路中央,一個女子直挺挺這樣立著,他顧不得多想,奔過去將她自馬路中央拽了回來。有驚無險。

“嘖,你走路都不看馬路的嗎?”就這麼直挺挺地立在馬路中央啊!

不經思索,這樣帶點責備的語氣就這麼自然地說出來。

這女人,果然很不負責任。上次在飛機上就放任小女孩一個人待著,自己呼呼大睡,到下飛機還不醒,這次又恍恍惚惚地過馬路。虧得她還有這麼漂亮的女兒!

若那女孩兒是他的孩子……他這樣一想,神色忽然黯淡下來。

抬頭,卻對上一雙淚眼。

他大驚,手也跟著顫抖起來,“殷靈?!”

PART SEVEN

殷靈。

一個很靈氣的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們自幼一起長大,互相傾慕,相約考入同一所大學。在那片空氣自由的藍天下,開始戀愛。第一次偷偷牽手,心跳臉紅;第一次月下接吻,心蕩神馳;第一次偷嚐禁果,心亂情迷。

而後的某一天,她神色凝重,在他追問良久的情況下,她才低低說道:“我,懷孕了。”

四個字,他體味到忽然白天堂跌落的失重感覺。年少,無知,未完成的學業,叫他無從選擇。

終於鼓起了勇氣,他想要負起那份責任。牢牽著她的手,他略為顫抖地撥通了家裏的電話,做好了準備要迎接那場天翻地覆。

沒想到,先顛覆的,是他和她的世界。

父母沒有說好或者不好。在他們忐忑了一夜之後,母親來電,“你們不能在一起啊……”顫巍巍的聲音,連他的心也跟著發顫起來,“你們……你們是兄妹啊!”

他被當場駭傻。

耳邊是母親帶著哭音的解釋。父親年少醉酒,錯與殷靈母親有了一夜情,後來,有了殷靈。

那一刻,什麼也聽不進去了。如此……如此荒謬的事啊!叫他如何對殷靈說?

亂倫?

他嘔吐一夜。

“把孩子拿掉吧。”第二天,麵對殷靈,他木然地說。什麼也沒解釋。

殷靈不語。轉身離開。

然後,再沒有了然後。

“殷靈?”

她蒼白了,也清瘦了。明知是不應該的想法,他還是止不住憐惜。

“你……我……”殷靈近乎麻木地低語,“你……還活著啊?”

“殷靈……”他擁她入懷。

“我……還活著。”就讓他,暫時忘卻那不堪的身份牽絆吧。

“殷靈,我……很想你。”

“是……是嗎?”她略微擠出一個笑,“是,是這樣嗎?”若是如此,為何當年無情對待?可惡的是,她全身力氣盡失,根本沒辦法推開這個懷抱啊。

“殷靈……”他用目光細細描繪她的眉目,很憐惜很溫柔的聲音,“殷靈……”叫不夠一般的。

她扯出笑,手撫上他的臉龐,“你瘦了?為什麼呢?”

PART EIGHT

因為想你。他努力笑著,淚卻直直滴上了她幹涸的嘴角,“殷靈……”

“你瘦了。”她手指擠壓著他的臉龐,直到扭曲,“你瘦了,卻仍舊活得這麼好!可我呢?可我呢?可我呢?!”

“殷靈!”他握住她的手,“我和你,和你一樣難受。”

“是嗎是嗎是嗎是嗎?”她一迭聲地重複問著,“是嗎?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樣走上手術台,又是怎麼椎心刺骨地痛著,眼看著我的,不,我們的孩子,從我肚子裏還能感受的小生命,變一團模糊的血肉!你根本不知道!”

他知道的!怎可能不知道!他握住她的激動的手,溫柔地,懇切地問道:“殷靈,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好嗎?”

“你根本不知道!”她仍舊哭任由他環抱著。

他半抱著她朝不遠處的一家咖啡館走,忽地想起什麼,回頭,卻不見那個粉嘟嘟的小女孩。

他怔了怔,想起如果那個孩子不拿掉,是否也這麼大了?

“媽媽,你要小心呀!”

回想著那樣嬌軟的語聲,卻叫他的背脊忽地躥上一陣寒意。

PART NINE

“媽媽!”

“媽媽,你要小心呀!”

嬌軟的卻又叫人不寒而栗的女孩子聲音,又如同倒帶重放一般地出現在了夢中。

殷靈猛地自床上坐起來。心慌意亂,她拿出手機,迅速找到了那個電話,摁響。

“喂?”好濃好濃的鼻音,是從睡夢裏被吵醒才會發出的聲音。

“我……我害怕!”她急促喘息著。

他一聽,一下子從柔軟的床鋪裏彈起,“你等我,我馬上過來。”

草草穿好了衣服,他邊跑邊穿著鞋子,上次送殷靈回家時,他記下了地址。深夜的街頭,他邊跑邊等車,隻盼自己能快些到達。

一束強光自後方射來,他回身用手擋住眼睛,仔細辨認著。

是輛空的的士!

他招手,忽地聽到一個嬌軟的聲音:“媽媽。”

大驚失色,他看著車子急速開近,而一個小女孩正站在路中央。

粉嘟嘟的樣子,懷裏還抱著隻粉紅色的小兔子。

電石火光瞬間,他明知道是不應該,仍舊撲了出去。

“媽媽,你要小心呀!”那麼嬌軟的語聲。

在疼痛還沒來得及襲來時,他閉上了眼。

PART TEN

“算你命大,隻傷了肋骨,不然……”母親說著,又要掉眼淚。

殷靈站在一邊,黯然不語,默默地自責。都怪自己啊,半夜三更的,為什麼要將他叫出來?

“媽!”他拍著母親的手,看了殷靈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我……我去下洗手間。”她又要哭了,趕快找個借口溜了出來。

“你們……還是在一起了嗎?”看殷靈出去,他的母親,忽然小心翼翼地問。

“我……”他抬頭,又低下,“我也不知道。”他,仍舊如以前那般關心她,隻是,什麼也沒再說。

“媽……”他看母親黯然的神色,連忙喚道,“媽,沒事了。這個……誰也沒法改變的。你不要難過。也……不要怪爸爸。”

母親默然。

“媽……”他嚐試著叫了聲,努力地笑,“媽,我沒事的。你別這樣啊!”

“我……”母親欲言又止,末了,終於下了決心,“媽……對不起你和殷靈。”

什麼?他眼神透出疑問。

母親咬了咬牙,“那一年……為了你和殷靈的前途,我、我們四個老人家編了謊話來騙你……其實……其實,你和殷靈……不是兄妹。”

什麼?這次,他是徹底地呆住了。

“媽?你……你說的,是真的?”

看到母親點頭,他張著的嘴,怎麼也合不上了。

“請到市場部經理了?”

他順利地出院沒幾天,殷靈上班,聽到前台小妹這樣彙報。

她不甚在意,準備走回自己的位置。前台小妹又跟了過來,“殷姐啊,我聽老板說,要調你去做新經理的助理呢。”

是……是嗎?她仍舊沒什麼反應。他前幾天才出院,今天就要亂跑,這樣一個人,真叫人傷腦筋。

這樣懊惱地想著,嘴角卻逸出了很甜蜜的微笑。

眼前有片陰影籠罩了上來,耳邊居然響起他很溫柔的聲音:“殷靈。”

啊?她抬頭,欣喜地發現是他。有些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羞澀地笑出來,“你……你怎麼來了?”

眨眨眼,後麵跟著的,居然是老板?

“你們認識?”老板愣了下,然後笑著介紹,“那就好。殷靈,這是我們市場部新請的經理。”

是嗎?她望著他,然後,笑了出來。

PART ELEVEN

舉行婚禮那天,來了很多很多人。

若不是他擋著,殷靈肯定被灌醉。他扶著她的腰,笑著和所有人打招呼,溫柔的眼望著她,一直沒告訴殷靈,那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如今已經這麼好了,負心人這個角色,就交給他來做吧。

“殷靈?”她眼色迷蒙了起來,他拍了拍她的臉頰,“殷靈,別睡著了啊!”

還在婚宴呢!他好氣又好笑。下麵還有幾桌沒敬酒呢!

他半拖著她前進,直到最後一桌。才剛端起杯,就聽到“哇”的一聲哭。

“夕夕乖,夕夕乖,不哭不哭噢!”抱孩子的婦人連忙道歉,一邊安慰著看來已經一歲有多的粉嘟嘟的小女孩。

他看過去,一下子呆住。是……那個小孩子?

沒錯的。仍舊是那般粉嘟嘟的模樣,而胸前的圍裙上,繡了個小小的粉紅色兔子。

“這是……”一手環著殷靈,他拿著酒杯的手不受控製地伸了過去。他也沒告訴殷靈,他曾經看到過這樣一個小孩子。

“我女兒。”婦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原是陪著老公來參加婚宴的,這下孩子哭起來,老公不見人,可尷尬了。

“好……好可愛的孩子。”他的手握緊了一下,然後緩緩收了回來。

的確是很可愛的孩子。

婦人笑了笑,眼看著老公走近,“哎呀,夕夕又哭了。”

夕夕,真是可愛的名字。他敬完酒,麵上一直微笑著,摟著殷靈離開。

末了,他忍不住再回頭望了一眼,原本哭泣著的夕夕,抬起頭,忽然朝他露出了一個小小的微笑。

他擁緊了殷靈,心裏輕輕地說道:謝謝你,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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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風逝(印風釋)

風印一動不動地坐在火車上,過了甘肅省境的界碑,透過車窗可以看見滿片枯萎的紅柳白楊和飛揚的萬裏黃沙,他們將荒蕪之氣延伸到了人類文明的邊緣.

她卻無暇想太多,現在她滿腦子裏縈繞最多的是鏡子裏的影像。昨晚,月圓之時,那麵鏡子再次出現血像,倒在血泊裏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丈夫賽門,一瞬間她幾近窒息,她想告訴自己這隻是幻覺,可是現實讓她無法欺騙自己,鏡子裏麵出現血象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十六年前她才八歲,鏡子裏第一次出現影像,那時她嚇壞了,因為她看見鏡子裏麵全是血,楊非倒在血泊裏,結果一周後楊非就死了。第二個是楊月,第三個是楊掣,第四個是院長。這四個人都是她身邊最親的人,他們的死帶給她巨大的打擊,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個不祥之人。

而這一次是她的丈夫,她不敢想結果,更不敢想這結果會給自己帶來什麼。

風印是個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但她的名字不是院長給予的,她的肩上烙著這兩個字,也許這兩個字隱含著她父母的有關信息,但她無暇去管,她相信宿命,24年前他們把她拋棄,她都能活下去,而現在她長大了,更有了生存的韌性,父母——對於她來說,隻是一個稱呼,可有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