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一場雪
冬琴突發奇想,決定跟著油畫班的學生們一起學畫。
教素描和油畫的幾位老師都和冬琴混熟了,冬琴在教工食堂吃飯的時候說了自己的想法,幾位老師齊口說:“好。”學畫有助於她對藝術理論的深入認識,大家當然都支持她了。
冬琴就正兒八經地帶上畫板和她的學生們坐在一起學起畫來了,來得還很勤快,幾乎是節節課不落下,有時候還要跟學生們一起外出寫生。
小易第一次看見陳老師帶著畫板和自己一起坐下的時候,心裏既好奇又激動。冬琴穿著針織的短袖上衣,藏青的牛仔裙配著白色中筒靴,亮麗而不失典雅。她從容地選定了一個在小易斜後方的位子坐下。
小易回過頭來,笑著問她:“陳老師,你這是幹嘛啊?”
冬琴用手將不聽話的頭發撩到耳後,回答說:“我來學畫啊。”
小易臉上漾出驚訝的表情,他說:“哦,陳老師為什麼會來學畫呢?”
冬琴調皮地轉了轉眼睛,故意說:“怎麼,不讓我學啊?”
小易忙搖頭說:“不是不是,讓學的,當然讓學的啦。”
小易竟然號召大家鼓掌歡迎,同學們真都啪啪地鼓起掌來了。冬琴有些不好意思,臉上飛起了紅色,但心裏還是很開心的——哪個女人的心裏不藏著小小的虛榮呢?
陽光飽滿的深秋之日,冬琴慵懶地倚在窗邊,看樓下花壇裏開出的黃色小菊花,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裏傷感極了,感情空空落落的,莫名的惆悵占據了她的心。她突然想到了一個瘦弱女詞人的詞作: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雖說引起愁緒的因由不同,但愁緒卻是一樣的。冬琴感覺自己儼然一個怨婦,滿腹憂傷,眉梢緊鎖,這可不是她想要的形象啊!怎麼說自己也是個“黃花姑娘”,怎麼就一副未老花先衰的模樣呢?
冬琴決定為小易畫一張肖像畫——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就是想畫一張。她拿起畫筆,每落一筆都格外謹慎而細致,似乎用了全部的心血和感情。畫布上小易的樣子一筆一筆被她呈現出來,但每添一筆,她都覺得畫布上的人離她更遠一步。她越畫越絕望,越覺得深藏在腦海的那個人不可觸摸。她沒辦法很好地完成她的作品,一次又一次次擱筆,甚至想撕掉畫布,但又不舍得,最後,她不得不用布罩將畫板套起來,她不忍再深入地刻畫下去了。
課間休息的時候,冬琴偷偷注意著小易的舉動,大部分時間,他和身旁的夥伴們打打鬧鬧,有時候也悄悄和坐在前排的女生談笑。和女生說話的時候,他顯得靦腆,有時候又有些放肆。
冬琴有時候想象著,她自己坐在小易的前麵,背靠在座椅的後背上,微側著臉,小易前傾著身體,湊到她耳朵邊,和她漫無邊際地說著悄悄話,談話的內容很隨意,她向小易嘮叨著瑣碎而充滿了情趣的事情,他們看上去關係親密而且曖昧……想著想著,她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她一陣心酸。
天氣漸漸轉涼,學校為冬琴換了間條件好點的宿舍,在教師公寓三樓,麵積不大,但裏麵一廚一衛一室,單身公寓的布局,裏麵電視、網線配備齊全,有明亮的大窗戶。冬琴對自己的新“窩”充滿了期待。搬宿舍那天,班裏幾個男生都來全了,說要幫陳老師搬家。
記得剛來的時候,宿舍裏除了被褥和幾件簡單的行李外,就沒有其它的東西了。時間如白駒過隙,一晃幾個月過去了,她房間裏的東西在不知覺中豐富起來了,搬的時候冬琴才突然發現自己置辦了那麼多新東西,都是小女生喜歡的玩意兒。
小易把她的小玩意兒歸到一隻大箱子裏,準備一次性搬走。整理的時候小易就忍不住笑,心想,這麼大一個人了,內心還這麼幼稚,離不開小女生的意趣,喜歡的都是些花哨精致的東西。
大家都在忙著規整東西,有人不小心將一塊畫板從手上掉了下來,“啪”的一聲,弄出很大的聲響,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定睛一看,那畫板上畫的不正是小易嗎?!大家都愣在那兒,誰也沒出聲。
冬琴看著掉在地上的畫板,全身都發起熱來,掌心直冒汗,她忙扶起畫板,將布罩子重新套上去,將畫板靠到牆邊,然後去忙別的了。小易驚呆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重新忙著整理東西了。
經曆了這件事之後,冬琴和小易見了麵雖然還和以前一樣,似乎把這件事完全忘了個幹淨。但是彼此心裏都多了份羞怯和猜測,也多了份不安和期待,兩個人都希望對方說點什麼,但是誰也不願意先開口。
這樣的關係一直延續到十二月份那個飄滿白雪的日子。
冬天到了,靜靜的校園裏迎來了第一場雪。
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冬琴坐在床頭看書,偶然間朝窗外一看,天哪,外麵正下著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雪花被路燈光照著,如棉絮般輕柔綿軟,給人夢幻般的感覺。
冬琴忍不住披上衣服,腳上穿著棉拖鞋就出去了,她來到宿舍樓下,仰望天空,隻見綿綿不斷的雪花從天而降,好像傳說中天女散花般繽紛。
第二天,她接到係領導的通知,由她帶領美院的幾個學生參加某美術協會主辦的作品交流會。
她覺得蹊蹺,不知道怎麼會由她負責這個事,正想問領導,沒想到領導從桌上的一疊文件裏抽出一張紙,遞給她說:“這個是學生名單。係領導都商量過了,覺得由你去最合適,你的理論基礎最紮實,做交流你最適合,不要推脫啊。”
冬琴真是不好推脫了,不過這也不是什麼艱難的任務,她就沒再說什麼了,衝領導點點頭,說:“好吧,去就去。”
邊說邊低頭看手裏的名單,名單上總共四個人,冬琴一眼就看到了小易的名字。她的心又咯噔了一下。
冬琴領著四個學生,坐了一天的大巴,傍晚的時候到達了交流會舉辦的城市。美協的活動負責人安排得細致而周到,很快就為他們安排好食宿。
吃過晚飯,冬琴回到自己房間(她的四個學生兩個人一個房間),洗了澡,正準備看看電視休息一會,聽到敲門聲。
“誰啊?”冬琴隔著門問道。
“是我,小易。”問外應道。冬琴聽出了小易的聲音。
打開門,看見小易笑容可掬的臉。
“陳老師,出去逛逛啊?我知道這裏有個好玩的地方。”
冬琴抿嘴笑著,穿好外套,帶上門,跟小易出去了。走出酒店大門,外麵華燈初上,一片霓虹交錯的美好景象。冬天的風迎麵吹來,有點涼意,冬琴將外套緊了緊。
路上沒有多少車,冷冷清清的,空氣裏流露著幾分寂寞的氣息。小易偷偷看陳老師,她呼出的白色的氣息在臉前繚繞,眼睛裏閃著亮光。路邊高大的樺樹脫光了衣裳。蓬鬆的柏樹被燈光照得格外青翠。
一路說笑著,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小易停下腳步,說:“到了。”
冬琴抬頭看見自己站在一片湖泊麵前,夜色籠罩,看不清湖岸在哪,隻見一片閃著幽光的湖水靜靜地停泊在腳下,宛若巨大的眸子。遠處是微微起伏的山丘,各色樹木、橋廊、亭宇點綴其上。冬琴看出來了,此處應該是一個開放式公園。
小易說:“等一會還有好戲啊。”
冬琴問道:“哦,什麼好戲啊?”
小易擠著眼睛說:“秘密。等一會你就知道。”
兩個人站了一會,小易抬起手腕,看著表,開始倒數:“八,七,六……三,二,一,開始!”
隨著“開始”的聲音落下,冬琴聽到周邊想起洪亮的音樂聲,湖麵上噴起細長的水柱,水柱隨著音樂旋律的起伏變化而變換出各種姿勢——原來是音樂噴泉!
那天晚上,冬琴和小易並肩坐在公園的石凳上,看湖麵上變換的噴泉,風吹過來,有些冷。四周安靜極了,隻有回旋的音樂在空中繚繞。公園裏幾乎沒有人。冬琴突然莫名其妙地心生出一種淒涼的感情來,她想找個肩膀靠一靠,這麼想著的時候,就真的傾身靠在小易肩膀上,小易微微看了看靠向自己的陳老師。他們好像兩個相處許久的情侶一樣,所有的舉動都像風吹過柳梢一樣自然。他們的感情是無聲的。
小易伸出手來摟住身旁的這個女人,她是他的老師,從初中到現在,一直以來,她都是他的老師。她還曾經是他的好友的女人,他們曾在一個月光如流水的夜晚溜進她的閨房,窺看她最為私密的空間,她身上的雪花膏的氣息像極了他的媽媽。
小易覺得,這一切的一切,都如夢幻般錯綜交織在一起,都不像是真的。包括此時此刻他們的相偎相擁。
交流會在一片和諧的聲音中落下了帷幕。當天晚上,舉辦方舉行了隆重的招待宴會,宴會之後,大家結伴去KTV唱歌了。從酒店出來,經過過道的時候,冬琴偷偷拉著小易的手,輕聲說:“我們出去玩吧。”
小易也沒作聲,隻握緊了冬琴的手,他放慢腳步,搭電梯的時候,他們故意走在最後,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到樓梯口,他們慢悠悠的走樓梯下去了,然後從側門離開了酒店。外麵夜色濃重,霓虹燈撐起華彩,讓夜晚的城市顯得曖昧而誘人。
他們牽著手,隨便走進一家超市,其實去哪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可以毫無顧忌地待在一起,享受這種相依相偎的感覺。
出了超市,外麵下雪了。這是入冬的第二場雪,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天而落,一切都如夢幻般妙不可言。雪落在地上,轉瞬間就消失了,無聲無息,就像他們的愛情,無聲,但是洋溢的幸福,誰又能體會到呢?
第十四章 午後陽光
第三部分
2000年夏天,尹順二十二歲,大學畢業,懷揣夢想,對未來有美好的希冀。
父親早就給他鋪好了道路——去一所美術專科學校教書。當然,這隻是暫時的去處,一個跳板,一個鍛煉的平台,他可以藉此去攀登更為得意的人生去處。
父親對他說:“未來是不大好說的。”
但是,父親自有辦法給他謀個恰當的出路。他說,年青人隻要努力,生活總是一步步往好的方麵發展。
尹順的未來是父親規劃好的——當然,父親很民主,完全尊重他的誌向。尹順也樂意在美院當“教書先生”,結婚生子,平平穩穩地消磨一生。
但是,正如父親所說,未來是不大好說的,因為人生之路充滿了偶然性——後來,他再一次與冬琴相遇——大概,這就叫宿命吧。
2000年夏天,尹順踏著一路風塵趕到美院,已是日暮時分。潘伯伯(潘伯伯是尹順父親的戰友)在校門口接他。
潘伯伯接過箱子,拍拍他的肩膀,說:“個頭都竄這麼高了!”
尹順低下頭笑,說:“是因為潘伯伯好久沒來我家做客的緣故吧。”
他們家就在學校,文苑小區四棟201室。伯母圍著圍裙在廚房張羅飯菜。他們還有個漂亮女兒,名叫悠悠。她正從房間裏走出來,穿著涼拖,笑容羞澀。她叫尹順“表哥”。
尹順衝她傻傻地笑,顯得不知所措。
“這是你表妹,今年大三了,”伯父對尹順說,“就在H大上學。”
一個月之後,尹順和悠悠並排躺在床上,悠悠把臉埋進他的胳肢窩。他側過臉眺望窗外的風景——陽光飽滿,樹木蔥鬱豐盛,蟬聲盈耳。夏天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熱浪翻湧。部分人疲於奔命,他們流汗,眯縫著眼睛。尹順和悠悠的夏天卻是冰涼的,流淌著愛意,有一點點無聊賴,但是感覺富足……上天格外地眷顧他們。
悠悠第一次觸摸男女之事。每一次肌膚相親都給她帶來不小的震顫,“心裏癢癢的,好像一百隻螞蟻在上麵掘土築巢。”她腿形修長,穿微微盛開的百褶裙,紅色帶扣皮鞋。她漂亮極了,簡直撩人心扉。
悠悠是富貴人家的子弟,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單純,她幹淨,不染風塵,如清水芙蓉。
開學之前,還有大半個暑假,尹順基本上是在潘伯伯家度過的。學校給尹順安排了宿舍。但是伯母說,學校宿舍沒有空調,會把人熱死的。尹順就心安理得地在潘伯伯家住下來了。
伯父伯母把尹順安頓好,之後就隔三差五地出差。他們夫妻倆都是美院領導,在學校擔當要職,大小事務自然免不了,名目繁多的研討會也接踵而至。
大部分時間,尹順和悠悠兩個人在家。屋裏空空落落,灌滿了蟬聲,窗口簇擁著豐盛的綠色。
開始,他們隻是衝著對方笑,你來我往,優雅,紳士。空氣中有微妙的顫動。後來尹順幹脆側著臉看她,像在眺望,像是凝視,顯得意味深長。悠悠圓睜著眼睛,回應我。她咬了咬嘴唇,屏住笑容。一開始他們就很默契,進入佳境,他們小心翼翼地調情,從中獲得快樂滋味。一切都進展得很自然,水到渠成,從牽手到接吻,每一次跳躍都不覺得突兀和貿然,就像日常生活中的舉手投足。他們兩情相悅,心有靈犀。
有許多個這樣的夜晚——剛剛下過雨,太陽又出來了。太陽公公的臉酡紅,微醉,帶著留戀人世的憂傷。它安詳,慈悲為懷。樹木剛剛有過一次酣暢淋漓的沐浴,格外清爽,昭示出蓬勃的生命力。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芬芳。悠悠站在陽台撥弄一盆茂盛的蘭草花,她的皮膚在陽光下顯得很透明,一觸即破的樣子。她的頭發烏黑,直直地批在肩上。時光這麼安靜,在悠悠的粉色格子襯衫上慢慢流淌,聽不見衰敗的聲音。
尹順覺得幸福來得太輕易,讓人恍惚,有點不真實。他正與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子正兒八經地在過家庭生活。像大部分家庭一樣,太平,溫存,安分守己,充滿了柴米油鹽的味道,讓人向往。有時候他還在想,自己這一生是不是就這麼波瀾不驚地過去了,雁過不留痕,但是他幸福過,這是真實的。
他們糾纏在一起,不能自持。身體是實在的,血肉飽滿,膨脹,也會饑餓。悠悠不止一次地問尹順,“你是因為愛我才和我做愛,還是因為做愛才愛我呢?”
她側著臉望他,神情專注,執拗地要他回答。
他告訴她,“愛和身體是分不開的,沒有脫離身體的愛,沒有愛作支撐的身體相融也是不道德不完美的。它們構成了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麵,辨證統一,不能生硬地搞一刀切。”
悠悠笑了。她的快樂來得這麼簡單。
他愛悠悠嗎?是的,他愛她,自始至終都是愛她的,愛得真誠,摯熱,別無他求。悠悠那麼美,她的身體鮮活,常開不敗。
第十五章 重逢時刻
2000年夏天走到末尾的時候,尹順終於搬進教工宿舍,開始自己的職業生涯。他抑製不住興奮,這人生路上的又一個第一次,想起來就讓人激動,他就要用辛勤的勞動換來報酬。
悠悠就讀的H大雖然在本市,但離家還是有一段距離的。她住校,每星期五下午乘公車回家。他們相守在一起的時光驟然減少。生活因為忙碌而充實,但是靜下來的時候卻又相思成災。
時光彌足珍貴,情欲似乎永難填補。星期六晚上尹順去潘伯伯家吃飯,大家圍坐在桌旁,悠悠在桌下偷偷用腳挑逗尹順,表麵卻裝作若無其事,她照常吃飯,還夾菜給潘伯伯。她簡直就是傑出的演員,表情收放自如。她經常做一些讓你刮目相看的事。看電視的時候,她故意用衣服披在腿上,充當掩護,她慢慢把腳伸向尹順,伯父伯母都倚在床上看電視。尹順用手按住她的腳趾,偷偷用眼睛示意她不要太放肆。她的腳趾不安分地一動一動,弄得他心花綻放,無心看電視。有時候不得不承認悠悠的聰明,她無師自通,學會了調情。她輕易就搖亂了人心。
悠悠把尹順的單身宿舍裝點得格外別致。她每次光臨都要整理一通,一件細小的物什也要反複斟酌,確定最佳的擺放位置。她心思細膩,在家居藝術上有過人的天賦。
尹順視悠悠為生命,愛她的每一部分,身體、發膚、氣息,她的言行舉止,等等,都有說不出的愛。
直到有一天,秋天正要往深處走,溫暖的暮色鋪在長長的林蔭道上。尹順上完下午第四節課,從教學樓往宿舍走去。他拿著教材,手指頭上的粉筆灰還沒有洗掉。他看見一個穿鵝黃裙子、白襯衫的女人,迎著風,披肩的長發微微揚起。她的鞋跟踩在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她穿肉色絲襪,腿型很好看。他的目光被牽引過去了——如果那天他的所見隻是一位漂亮女子,她的美好容貌吸引了他,迎麵而過的時候,他的目光有著短暫的停留,過分一點的話,他回過頭去,戀戀不舍地目送其背影款款遠逝——也就這麼多了,但是,他看見的是冬琴。他沒有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再遇到她。當時他驚呆了,不能開口說話,連喊她一聲的力氣都沒有。這是機緣巧合嗎?
一切都是冥冥中早已安排好的,是逃不掉的宿命。他們相對而立,時光停留了很久。冬琴的臉上才慢慢綻開笑容——她還認得六年前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年,是的,她還記得的。一開始,她可能覺得眼前這張麵孔莫名其妙的熟悉,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吸引著她。你想想,六年前,她和這個少年有著肌膚的糾纏,她仔細閱讀過這張麵孔,清朗,五官素淨,下巴光滑,但細密的茸毛已初現端倪,有小小的喉結。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們相依為命,在黑暗中相愛、取暖、享樂。她用手掌手指閱讀這個少年的麵孔,在心裏記下完整的模樣。她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小心翼翼地,循環往複,不斷完善,直到不可磨滅為止。
六年過去了,她記憶中的少年悄然換了模樣,但她還認得出來。她沉溺於往事,記憶力驚人。她自己倒沒有太大的變化,氣質更淡定一些,發型有小小的變動,衣裝成熟一些,似乎僅此而已。
尹順輕聲喊她“陳老師”。就像回到了從前,六年的時光被抽空了,尹順十六歲,個頭與她相仿。她是泉堰中學的美術老師。六年的光陰算得上漫長吧,它衝刷掉多少記憶的塵埃,又有多少新鮮的往事留在心底?可是有些記憶是不可磨滅的,稍一觸碰,就活脫脫跳出腦海,血肉畢現。一個不諳人事的少年,他生命中的無數個第一次都與一個女人息息相聯,她注定要捆綁在他記憶中的。
六年,一個年輕的女子會經曆什麼樣的變故?結婚生子,操勞家務,擠出時間做一些事業……她對人事還存有美好的幻想嗎?她親嚐苦楚,有所收獲,但是覺得興味索然,因為太辛苦,耕種的周期那麼漫長。她的感情生活呢?會是什麼樣子?
誰能想到呢?六年之後,他們再一次相遇。這是一場無可逃避的愛情,注定要發生的。尹順大學畢業,來到美院,與她相遇,延續未盡的情緣。冬琴重又出現在眼瞳的那一刻,所有幽暗的記憶從時光深處湧來,鮮活,血肉豐盈。他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曾忘記過這個女人。
她站在麵前,讓他驚慌失措。有一瞬間,尹順以為自己在做夢,紛飛的陽光全是迷離的夢境。
他們並肩踱到學校南園,相對而坐,隔著粉色霓虹燈光。要了飲料。冬琴拿精巧的小勺子攪拌一杯奶茶,發出輕微的聲響。直到此刻,尹順才能用心體會邂逅的幸福。他曾經日思夜想而不可得的女人,此刻她就坐在麵前,身體是真的,有鼻子有胳膊,她一如從前,美得讓人透不過氣,她嘴唇薄而晶瑩,眼睛脈脈流光,日子好像白白地逝去了,在她身上不起作用。
六年過去了,這期間不可能不發生變故,尤其對一個年輕女人,她的歸宿問題,她未來的走向漸趨明朗,她的感情起起落落——她還能於心底留存一份真嗎?她幸福嗎?六年過去了,尹順長大成人,能夠自食其力,遇事冷靜。六年過去了,在巨大的時間潮裏,她有過肉體的疼痛和愉悅嗎?
尹順告訴她,這六年來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學畫,讀書。生活單調,但很充實。靜下心來,心無旁騖,認真學得一點東西,畢業之後,來到美院教書。時間說慢就慢,說快也快。現在想來,六年一恍而過。
六年前,冬琴考取了研究生,如願離開泉堰中學。研究生畢業之後來到美院當老師。尹順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由一名普通講師升任為美院的副書記。一學期帶兩門課程,五個班級,忙得不亦樂乎。她沉浸其中,找到樂趣,覺得生命的價值有著淋漓盡致的展示。
誰能想到呢?六年之後他們成為同事。尹順每星期三下午在教研室值班,而冬琴就坐在隔壁的書記辦公室。清閑之時,他們互相串門,談天說地,將瑣事掛在嘴邊。這麼多年過去了,尹順發現她的本性並未改變多少,親和,善良,不時流露出少女的天真與羞赧,她的美更不必贅言。
他們小心翼翼地,說著精致的廢話,對往事隻字不提。有一次悠悠來教研室找尹順,當時冬琴也在場,還有幾個學生,大家坐在一個屋子裏。談論的話題是學校藝術節的事。後來潘伯伯也來了,屋子裏鬧騰起來,大家各抒己見。悠悠算是外人,但因為潘伯伯的緣故,她常出入行政樓,對此地的人和環境都相當熟悉。
那時候尹順和悠悠的關係已經公開。尹順父親得知後,特意來到潘伯伯家。當年的老戰友現如今要結為親家,真是緣分使然。他們互稱對方的綽號,觥籌交錯,回想崢嶸歲月,不禁心生感歎。
他們那個年代物資相對貧乏,生活還是艱苦的。有一次部隊慶祝什麼節日,破天荒地殺掉了一頭豬。他們商量好,夜半時分,偷偷起床摸進炊事房,生起灶火,煮了幾塊大肥肉。為了防止火光招人,他們用衣服擋在灶口。不一會兒香氣就漫溢出來,也顧不得生和熟了,連湯帶肉就吞進肚裏。他們的青年時代,正是體製改革力度加大的時代,政治和理想似乎遠去了,即使像軍隊這樣管束嚴格的地方,也沒能鉗製住他們享受物質生活的思想。人們對未來生活充滿幻想和激情。
那個時候,他們好得能同穿一條褲子,私底下勾肩搭背,甚至悄悄討論過姑娘。姑娘們真讓人傷腦筋,就拿文工團少有的幾個女兵來說吧,一個個編著粗辮子,額前劉海飄飄,算不上特別漂亮,但眉目清秀,身上那股子活潑勁真讓人受不了。她們對每個人都好像很關照,臉上笑容常駐,有時候給人曖昧的錯覺,好像有意向你傳達那點意思。你鼓足勇氣,約她出來單獨談一談,這時候她又顯示出矜持的模樣,讓你顏麵掃地,無地自容。
現如今,他們都身居要職,回憶變得輕鬆而愉快。他們甚至約定,在悠悠畢業的第二年為尹順和悠悠舉行婚禮。為什麼要等到第二年呢?首先他們考慮到悠悠畢業之後的工作安排,他們希望一切落實妥當之後再考慮婚事,不顯得倉促。其次,他們希望年輕人能多相處一段時日,互相磨合得很融洽了,結婚之後的日子過得才會自然。
尹順和冬琴的那段情事他們全然不知,甚至連尹順自己都以為那段歲月真的就這麼逝去了,再不會激起波瀾。局外人一無所知,當事人也將慢慢淡忘,讓歲月的灰塵一層一層落下來,蒙在心上,往事就真的成雲煙,依稀搖曳,連追憶也無從入手。
但是,尹順看出那次交談,冬琴神情落寞,笑容生澀,勉強。其他人都談笑風生,妙語連珠。她沒坐一會就悄然離開教研室。她將一切做得悄無聲息,在場的人都沒有注意到她有什麼異樣,但是,她瞞不過尹順的眼睛。
她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靠窗而立。微微將頭伸出窗外,看見道路兩邊的芙蓉花正盛開,陽光照在樹上,如金如銀。忽然間覺得恍然若失,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無端地從心底生出淒然來,感覺倍受冷落。她知道,又有誰有意要冷落她呢?隻是自己心中有鬼罷了。她到底存有怎樣的心理,她自己也道不清楚。
晚上尹順去公寓看冬琴。冬琴正好在試穿一件黑色印花連衣裙,為了搭配周正,她還穿上了鍾愛的紅色平底涼鞋,腳趾和小腿處有幾條細細的綁帶,末梢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鞋的顏色並不是大紅,是偏暗的那種,調和了紫色,性感而不失雅正。
冬琴打開門,看見是尹順,顯得很不好意思,藏藏曳曳的,但又不好立刻換下來。尹順告訴她,有什麼好害羞的呢?這身裝扮穿在你身上簡直天衣無縫,沒有什麼可挑剔的了。她這樣的女子,穿什麼不好看呢?天生就是一副好衣架,和衣服從來都是好朋友。不同款式和顏色的衣服讓她展現出不同的風情來,明媚的,典雅的,純情的,成熟的,性感的……而她則賦予了衣服靈魂,讓它們有了生命,活了,抖落出蠱惑人心的氣息來。
相比於白天,她重又高興起來,話一時講不完,有那麼一瞬間,他們都停下來,突然就沉默了,好像無話可說。以前他們在一起相處時也常常這樣,每逢這時候,他們就用眼睛看對方,用打量的眼神,或者是挑逗的,欣賞的,打趣的,柔情蜜意的……他們用眼神填補空洞的寂靜。完全是隨意的,流淌著愛意。其實並非無話可說,而是他們喜歡用這樣的方式傳情達意,不費言辭,彼此心照不宣。
但現在,他們不得不有所調整,冬琴的目光從茶幾跳到沙發,又跳到窗簾上,好像無處可棲。尹順也顯得有些窘迫。想說幾句話,但又不可抑製地陷入回憶。他說不出話來。
有一次,冬琴生病了,病得不輕。尹順去看她的時候她正躺在床上,高燒不退,身上都被汗濕了,鬢角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她見尹順來了,抱歉地衝他笑笑。她說,“隻是普通的傷風,隻不過這次來得猛烈了一些,不過也沒關係。”她說得如此輕巧,完全不將病魔當一回事。後來證明她錯了,事實遠比她想象的要嚴重。
尹順強行將她送到醫院,醫生檢查之後說,病得有幾天了吧,支氣管已經受到感染。冬琴一臉歉意地衝他和醫生笑笑。醫生給她吊了兩瓶水,開了藥,讓她好生休養。
從醫院回來,天已經晚了。他讓她躺下休息,不得輕舉妄動。她不得不服從,嘴上仍要說:完全沒有必要這樣隆重,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他守在她的床邊,她的薄嘴唇,如瀑的睫毛,好看的鼻子,光潔無暇的肌膚……她的神情呢?或淡然,或憂戚,或愉悅……都讓人心生愛意,你忍不住想抱她一下,在她的臉上輕輕一吻,完全是疼惜地,不忍褻瀆地。你想狠狠愛她一次,不惜付出慘烈的代價。
尹順起身告辭的時候,順手拿走她一把鑰匙。他說,“我可能隨時過來抽查啊,如果發現你沒有好好休息的話,哼哼……”
冬琴將身體往毯子裏縮一縮,故意做出害怕的樣子。
尹順說,“嗬嗬,知道害怕就行了。”他伸手將她的劉海弄整齊。
走到樓梯口,尹順突然想起自己的教案丟在屋裏。沒有教案明天就不好上課了。他重又來到門口,悄悄開門進屋,努力將動靜控製在最小。他想,冬琴可能閉上眼睛睡覺了。
他輕手輕腳地朝茶幾走去,教案就放在上麵。本打算拿了教案就走,不驚動她最好,但在經過臥室門口時,卻聽到裏麵有哭聲。尹順推開門,看見冬琴抱膝坐在床上,臉埋進手臂裏,肩膀因為抽泣而一抖一抖,她的哭聲隱忍,克製,想竭力收斂,卻又無能為力。這樣的哭聲簡直讓聽的人心碎。
冬琴聽到了推門聲。她抬起頭來,在淚眼朦朧中看見尹順站在麵前,她一時恍惚,以為這是錯覺。直到尹順伸出手臂將她擁進懷裏,她再也不想顧慮什麼後果了,就是此刻,她要與他有肉體的深入,交相融合,沒有別的辦法能夠滿足她的渴求。
她撩開睡裙,玉體橫陳。他們糾纏在一起,用力量,用喘息,用汗水,用嘴和手……來訴說深藏在心底的情感。他們的愛如此熾熱,洶湧,如火山噴發般,有著無堅不摧的力量。他們用盡一身氣力,最後癱臥在床上。
第十六章 向來情深
2000年冬天,十二月的溫度。新雪尚未降臨。學校為了迎接教育部的教學評估,決定著手做一本校友風采錄,分派教師去各地采訪校友。尹順和冬琴鬼使神差地就被分到了一組,采訪地為S市。校方對這次采訪活動早有安排,準備工作細致而充分,再加上冬琴的同學關係,他們一抵達S市就受到熱情周全的接待。被采訪的校友多為機關領導與當地知名人士,自然少不了宴請。他們的日程安排得並不滿,時間寬裕。閑暇時候,冬琴帶我去逛商場和超市(她對S市相當熟悉)。他們出入於特色小吃店,有時候唱唱歌,完全是自娛自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