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離開
“你當真要走?”一向威嚴的女聲變得有些歇斯底裏,尖銳得幾乎劃破她的耳膜。
無言跪在地上,她挺直了身體,目光堅定地望著她布滿血絲的雙眸,她知道,她讓她傷心失望了,但是,她的去意已決。
是為了她,也是為了自己。
“我曾說過,你若走,便打斷你的腿。”看著她毫無怯意的眼眸,她漸漸冷靜了下來,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她無力地跌坐在雕花木椅上,麵容依舊美豔,但神色疲憊,再也沒有了昔日高高在上,威嚴尊貴的模樣。
“是。”
“即使打斷你的腿,你也要走?”她低喃著,似乎已經放棄了與她爭執,似是在問她,又似隻是在自語,聲音中充滿疲憊。
“是。”她目光沒有絲毫退縮,堅定地看著她,盡管心如刀絞,卻依舊故我。
“好,好,好,來人,給我打斷她的腿,逐出門去,從此,這裏……再沒有這個人。”她咬緊銀牙,連說了三個好字,側過身,不再看那個筆直跪在麵前的人。
房中一片寂靜,下人們躊躇地看著,卻誰也不敢動,他們無法相信,也不敢相信這麼可怕的事。
“給我拖出去,都死了不成。”血紅的眼睛銳利地掃過左右,她高聲怒喝,聽著她一貫威嚴的命令,左右的人心裏一驚,終於動了起來。
木棍沒有猶豫地打下來,小腿骨瞬間斷開,快得讓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人已經被拖出了大門。
躺在再也不能回去的大門口,她痛得神誌有些昏沉,腦中卻是異常的清醒。
被打斷的腿上是刻骨的痛。
痛得刻骨,所以更加堅定了她的心誌。
很痛,但卻很好,她需要有個助力,讓她毫無牽掛地離去。
離開這個從小長大的地方,她期待,卻也心痛,但是,她不能再留在這裏。
如果真的讓事情繼續下去,她怕她會發瘋。
所以,她必須走。
意識漸漸朦朧,聽著伏在身邊的七兒近乎絕望的哭泣聲,她微微一笑,伸手輕摸著她的頭,真真正正,輕鬆地笑了出來。
她,從此自由,從此離開。
即使,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
依舊無怨無悔。
好痛……
緩緩睜開眼睛,她有些茫然地看著帳子上熟悉的花紋,耳邊似乎還殘留著那歇斯底裏的喧鬧聲,一時間有些不知身處何處。
痛……腿上尖銳的抽痛喚回了她的神誌,是了,因為受了涼,所以白日裏她的腳抽了筋,剛剛似乎是不小心蹬了被,受了夜風,所以又習慣性地痛了起來。
大約是因為腿痛,所以才會做那個夢吧?
無視腿上隱隱的抽痛,她出神地望著帳子。
有多久沒有再夢到了?
自從離開了那裏,她有多久沒有再想起那裏了?
那個她曾經安身立命之地,那個她曾以為永遠不會離開的地方。
盡管過了這麼多年,再想起時,依舊會隱隱作痛。
那個,被稱之為家的地方啊。
徹底地離開,她不後悔,完全不後悔。
雖然她曾經想念得夜不能寐,但是,她從不後悔離開了那個她熱愛的地方,離開她所愛的人。
或者,正是因為摯愛,所以才要離開。
轉過頭,看著對麵床上睡得安穩的七兒,她揚起一個淡淡的笑容,有些溫柔,有些憐惜。
雖然過了這麼久,久到她以為自己都忘記了的時候,今天七兒的模樣卻讓她明白了,無論過了多久,她依舊被此束縛。
因為行刑之人手下留情,她的腳斷得幹脆,而且七兒的醫術高超,所以接好後並不礙於行,隻是留下了小小的後遺症,一遇陰天下雨便會酸痛,也容易抽筋,隻是她一直沒敢讓七兒知曉,怕她傷心。
沒想到過了這麼久,還是暴露了,想必七兒又要生氣了。
一開始求助嚴謹,本以為照他的個性,頂多也就是帶她下樹,沒想到他居然一路抱她回來,搞得眾人皆知。
這個嚴謹啊,實在是她的命裏克星。
忍不住微微苦笑,自從遇了他,她似乎就一直在惹七兒生氣,難道這就是她隨便欺負老實人的懲罰?
想起那人被她逗得情緒失控的模樣,忍不住愉快地低笑出聲,心情也不再那麼沉悶,她含笑閉上眼眸,感覺到困意漸漸回複,終於又睡了過去。
他的前世……
定然是一隻豬。
這是童兒近幾日對胡塗的唯一感想。
據他觀察,這個胡先生每天都要睡到日升當空,在房裏吃過早飯後,開始四下遊蕩與村民調笑一番,然後吃過午飯又去午睡,這一覺又經常要睡到日偏西山,起來沒多久就要吃晚飯了。
這樣吃了睡,睡了吃,不是豬還能是什麼?
不過,怪的也不隻是這個胡先生,他家公子也很怪。
公子從來都是閑不下的,但是,這幾日公子卻經常坐在角落裏發呆……不,若有所思地看著村民,看著梅林,完全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麼。
童兒實在很不習慣,要知道他從小跟著公子,長年為了會中事務東奔西走,連過年時也要在家裏處理大量的會務,雖然大多都是公子在忙,他也就隻是在一邊侍候,但總也是有幫公子倒個茶,拿個文件,磨個墨什麼的,哪像現在這麼輕閑過?輕閑到連續好幾天就這樣坐在這裏曬太陽?
看著公子坐在那裏不知在看著什麼出神,童兒無奈地歎了口氣。
難道公子也被那個人的懶散狀態給傳染了?
他好不習慣啊……
“何事?”嚴謹突然轉過頭,嚇了童兒一跳,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這才發現楚嵐軒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他們的身後。
“二……二公子,先生叫您過去呢。”原本以在出神的人突然回過頭看自己,楚嵐軒也嚇了一跳,話也有些結巴了起來。
“好的,多謝。”嚴謹快速起身理了理衣服,問也不問大步走向木屋。這個時候,知她定然是在屋裏。大約是因為上次她腿抽筋的原因,近來她一直被七兒姑娘強壓在屋子裏麵午睡。
他的思路一向清晰準確,為了什麼而思考,會思考出什麼結果,從來快速明了。
他沒有再追問這村中的事務,是因為在等,他可以確定,她叫他來,一定有什麼用意。而之前他太過急躁,所以才會一直被她牽著鼻子走。
看來她,終於要說了嗎?這幾日,他一直在想她說過的話,也靜下心來去觀察了一下,可以肯定她讓他四處閑逛的話並非完全在鬧他。
這個村子有古怪,非常的古怪,雖然從一開始進村時就已經感覺到了,但是,這幾日的觀察過後,更加確定了他的想法。
所以,他在等,等她親自告訴他,這個村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二公子請坐,小嵐兒,外麵的情況現在如何?”坐在小廳中看書的胡塗看到兩人進了門,輕輕地笑了笑,放下書,示意兩人就座,突然輕輕開口問道。
“風聲很緊,雖然表麵平靜,但可以看出那狗官似是已經發覺了我福地村沒有被滅,正在四處尋訪,不過怕是做賊心虛,他目前隻敢暗訪。”聽到胡塗的問話,楚嵐軒瞬間臉色一正,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一邊的嚴謹,見胡塗依舊滿臉笑意並不說話,終於麵帶恨意地緩緩咬牙回道。
“那是自然,這等大事,他會派人去確認也是意料當中。”點了點頭,胡塗若有所思地垂下目光。
“福地村?這個村子叫做福地村?福地村不是已經被洪水滅村了嗎?”聽到楚嵐軒的話,嚴謹突然開口插話,一向冷靜的臉色也不由一變。
“福地村已經全滅,至少對於世人來說,確實如此。”看著嚴謹嚴肅的表情,胡塗微微笑了起來,果然夠敏銳,光是聽到了村名便抓住了重點。
“為何?”一路走來,也聽到了不少關於水患的事情,福地村是此次受災最為嚴重的地方,聽說洪水衝破了大堤,村民來不及避難,全村受難。為此,官府還特地發榜哀悼,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這裏的村民又是怎麼回事兒?這個村子到底有什麼樣的驚天秘密?
“營縣水患,破了大堤,而福地村所在的位置正是關口,水過村滅,與二公子所知道的一樣,隻不過,這破堤的不是洪水,而村民也沒有在村中罷了。”對於福地村,此次並不是天災,而是人禍。當時的情況危急又複雜,並不容她多做說明,況且以防隔牆有耳,她並沒有將事情全部寫明。
福地村,並不是被水患滅村,而是被人為所害。
洪水及堤,但並沒有衝破,而暗中破堤的正是營縣當權官,是借天災行人禍。
所以,就如她之前所說,如今最重要的並不是重建新村。
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保證村民們今後光明正大地平安生活。
上百口人不可能永遠躲在山中,之前為了隱藏行跡,她雖命人分批到鄰縣購置糧食與藥品,但,這麼多村民的口糧畢竟數量龐大,資金也耗費巨大,時日一久,行跡暴露是早晚的事兒。
雖然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全村移走,但這裏的村民畢竟不願遠離鄉土,而且還有餘怨未了,除非真正確定走是唯一的退路,否則隻能想辦法解決掉一切困難。
聽到胡塗的話,嚴謹中閃過一抹精光,並沒有開口。
雖然他感覺到這個村子有古怪,但沒有想到這個村,居然就是傳聞中已經被洪水覆滅的福地村。
事情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複雜……
光是這樣簡單話,嚴謹已然可以確定當時的情況有多麼的危急。而能在那般危急的情況下,保全村老小一百多口全身而退,並不是一般人可以辦到的事情。
目光深沉地看著思考時唇邊也不自覺帶著笑意的胡塗,嚴謹仔細地觀察著她的神情,心神有些恍惚。
從見到了她,他的心就被擾亂著,初時是因為突然得知胡先生居然是個女人而震驚,接下來又見她總是行跡輕浮而焦躁反感,反倒是忘記了“胡先生”原本就是一個不得了的人物,她雖與自己心中所想不同,但進村後所見的一些蛛絲馬跡還是可以看得出“胡先生”的高明之處。隻是他被刺激得有些紅了眼,所以忽略了這一點。
從到了這裏,他便亂了心,亂了性,變得不再像自己。
行走江湖也有不少年了,他雖然為人嚴苛,但卻也隻是自律,對於別人,從來不會過於幹涉,甚至連一直跟著他的童兒,也並沒有要求一定要如何,隻要不做出無禮之舉,便隨他去了,對他來說,向來是自律即可。
但是,他似乎不自覺地對她的要求放得過高了,反省著自己近來的態度,嚴謹心中一驚。
他居然會這般強烈地在意她的一舉一動,為她的舉動時而惱,時而憂,時而喜,時而怒……
心情大起大落,像個不經事的孩子,兀自生氣。
想到自己的失態之舉,嚴謹不由自嘲一笑。
會這般孩子氣,大約還是因為“胡先生”一直在他心中與常人不同吧?
他雖然並沒有對人說過,但是自從“胡先生”出了江湖,其傳奇的義舉,讓他一直不自覺地有所關注,時間越長,越敬佩他的作為。
聽著他的事跡,他敬佩,又羨慕,他的自由,他的善舉,他的種種傳聞……這個並沒有謀過麵的胡先生已經讓他有種莫名的親切感,漸漸心生仰慕。
與自己的凡事拘謹死板不同,胡先生行事似乎少有束縛,所以才能將不可能變為現實,率性灑脫得讓人神往,不知不覺間,他會想若是有這樣一個朋友,不知生活是不是會另有一番模樣?
所以,才會在看到她真麵目與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時……心生抵觸?
嚴謹是個聰明人,個性也正直誠實,所以會非常準確地發現自己的問題,一旦發現,便從來不會逃避,從不自欺欺人,這也正是他比常人更強的原因之一。
自己居然會對她不公平,這個發現讓他心中思緒煩亂,五味雜陳。
有些出神地盯著她滿是自信慵懶的微笑,雖是一臉閑散,黝黑的小臉上卻氣定神閑,雙目光彩靈動,睿智從容,一時間……
“既然還沒有開始明裏排查,那還不是太危險,咱們今天下山去玩吧!”
啊?正在出神的嚴謹聽到她的話,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地僵在了原地。
第十章 想念你
元宵夜,鬧花燈,正月十五,對於平民百姓來講,是並不亞於大年三十的日子。
天色尚早,街上便已經人影幢幢,四下洋溢著喜氣。
雖然經曆了水患,但並沒有影響營縣人的元宵鬧花燈的傳統,整整一條街上布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花燈造型各異,尚未點燃已經極是好看。
興奮地看著四下的花燈,胡塗含笑走在前麵。七兒微笑著跟在她的左側,楚嵐軒卻一臉陰沉地跟在她的右側。
嚴謹看著開心亂轉的胡塗,溫柔笑著的七兒,表情反常的楚嵐軒,心下有些無力。
這個女人,難道叫他過去隻是為了今天要下山看花燈?
“你們去喝個茶,等我一下。”走在前頭的胡塗突然轉過身,一指路邊的茶棚,推了推不知正在為什麼發愣的楚嵐軒,帶著七兒頭也不回地走了。
突然被丟下的三人互相對視一眼,隻得無奈地走向一側的茶棚坐下。
“客官,喝茶?”老板走到三人麵前熱情地招呼道。
“上一壺好茶,再拿兩樣拿手的點心。”童兒掃視了一眼簡陋的茶棚,知道這裏八成也沒有什麼太像樣的東西,索性也不多問,隨口吩咐道。
“好咧!一壺好茶,兩樣點心,您稍等。”老板重複了一遍,徑自下去準備茶水。
“二公子,你可知道我年紀小小為何就當上了村長之職嗎?”楚嵐軒盯著不遠處的威嚴大門,突然開口道。
“為何?”嚴謹雖然也有好奇,卻並不急於詢問,隻是安靜地等著楚嵐軒,他可以看得出來,這個少年並不如平日表現出的那般天真開心,雖然常常被胡塗逗得上躥下跳,但一旦隻有他一人獨處時,少年眼中所隱含的沉痛恨意便無法掩蓋。
雖然並沒有被詳細告知,但當他知道福地村所遇非天災後,便大約明白這村中人的怪異所為何故。順著少年悲痛的眼神望過去,正看到營縣威嚴的官家大門,嚴謹眉頭不由微皺,難道……
“村長本是我爹爹,我是繼承爹爹才被選為村長。我福地村善冶煉,村中十戶,有八戶是極好的冶匠,村中不光煉製尋常鐵器,甚至可以冶煉金銀礦石。月前,在村中不遠處,父親勘出了一座銀礦,按本朝律例,凡得礦者,必報朝廷,進行申報管製,不得私采,本朝主要流通銀幣,故銀礦的價值更為不凡。我們村與那狗官的梁子便是因此結下。”低低述說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提高。
嚴謹俊眸快速掃視了一下喧鬧的茶棚,輕搭了一下楚嵐軒的肩,示意他喝口水再說。
“多謝。就在年前,爹爹命人備了樣本,親自送交營州府,申請礦權,按律例民不可私采,但卻可以申請分得部分礦權,本來大家都以為村子終於要過上好日子了,沒想到,爹爹進了那個大門後便再也沒有回來。”想到當時的情景,楚嵐軒咬緊牙關,才能控製自己不要發抖。
他死死盯著那朱紅的大門,永遠也忘不了爹爹當時笑著摸著他的頭說:“軒兒,咱們村從此就會過上好日子了。”
但他卻沒想到,那條以為通往幸福的路,居然是天人永隔的訣別。
“當時,我便坐在這個茶棚裏,整整等了一天,天色暗下後,我感到事情不對,前去問詢,門口的看門人說從來沒有見過爹爹進去,誣我故意生事一頓好打。當時,我被打得昏倒去過,丟在小巷裏,幸虧得先生路過,施以援手,不光救治我的傷,聽我講述事情的經過後,先生還洞得先機,知那狗官要獨吞銀礦,借水患滅我福地村,助我村民死裏逃生。”
好狠的狗官。一邊的童兒聞言吃驚地倒抽一口涼氣,掩住口。嚴謹雖然表情未變,眼中卻閃過一抹冷意。
“那狗官為圖銀礦,殺我父,滅我村,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啃他的骨,也難泄我心頭之恨。”用力握著拳,楚嵐軒必須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忍住想要衝到那朱紅大門內的衝動。
“小嵐兒,好醜的臉。”不知何時已經回到茶棚的胡塗突然笑著打了楚嵐軒一掌。
“啊……先生,好痛,你幹嗎打人。”正沉浸在仇恨之中卻突然被人從後麵打了一掌,楚嵐軒一時失重,腦袋狠狠地敲到了桌子上,打翻了桌上的茶水,弄濕了頭臉。這方小小的騷動,也引得茶棚裏的茶客好奇地看了過來。
“哎呀,落水狗啊,落水狗,好醜,不知先生我隻愛美人麼,快給我去梳洗,不要壞了先生我的心情。”大笑著指著滿臉水漬,氣得像隻抖抖狗的楚嵐軒,胡塗無視他不服的叫聲,一臉嫌棄地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接近自己,快步走出茶棚。
“先生,你好過分。明明就是你的錯,敢笑我,看我讓你也變落水狗。”聽到有的茶客被這邊的情形逗得忍不住笑了出來,楚嵐軒臉上一紅,氣呼呼地拎起茶壺想要追去報仇。
“人家的東西不可以帶走。”攔住拎著茶壺就要衝去追趕的楚嵐軒,嚴謹突然淡淡地開口阻止。
“是啊,小哥兒,我家賣的是茶水,茶壺可不賣哦。”一邊的老板看到這邊的狀況也笑著插話,引得一邊的茶客們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啊?對不起,對不起。”被說得一愣,楚嵐軒看了看手中的茶壺,又看了看早已經跑遠的胡塗,再看了看滿棚大笑的茶客,臉上徹底紅了起來,放下茶壺,低頭跑了出去。
若有所思地看著已經遠去的灰色背影,嚴謹心中猛地一跳,連忙垂下眼眸,掩住眼中動搖的神色。
優美的唇邊忍不住泛起微微的苦笑,按住微微泛著騷動熱意的胸口。
他居然越來越懂了她隱藏在笑臉下的真意。
越知她,心越忍不住被她所憾動。
越知她,越想知道更多的她,越移不開注視著她的視線。
越知她,越輕易被她影響……
這,是好?是壞?
他實在沒法判斷……
童兒還沒有從方才的衝擊回過神兒來,看著胡塗一行人喧鬧著遠去的背影,有些猶豫地回過頭看著依舊穩穩坐著的公子。
他們不一起走嗎?公子在想什麼?
唉!他家公子最近越來越奇怪了,都怪那個胡塗,讓他好不習慣現在的公子啊……
苦惱地看著自家公子低頭垂目坐得老神在在,童兒實在無法習慣自家公子這般放鬆的神情,雖然那神情中微帶一些苦惱,但是從小跟在公子身邊,他實在從來沒有看過公子這般輕鬆閑適的表情。
而且,公子啊,你笑得實在有些……
有些讓人心跳啊!
營縣的花燈在全國都小有名氣,每到正月十五,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達官貴人,家家戶戶都會做好花燈,寫好燈謎,掛在自家門前,等候有緣人前來解謎。若是解出燈謎,便可將花燈帶走。
最後,還會進行花燈選魁,由大戶富商們輪流舉辦,官府從旁監督,從燈造型外觀,到燈謎,全部要進行評比,最終奪魁者還會獲得極為豐厚的獎品。
營縣的不少人家甚至會花一年的時間來構思花燈的創意,當晚的花燈可謂精彩紛呈,而且最後還有焰火表演,熱鬧非凡,甚至不少外地人會特意前來觀看這場盛世。
街道上人山人海,道路的兩側也布滿攤位,人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四周布滿讓人驚豔的花燈,頭一次看的童兒已經興奮得分不清東南西北,顧不得自家公子,拉著年齡相仿的楚嵐軒,每個攤位都要看一看。
嚴謹看著正背著手,笑看著前邊那兩個少年的胡塗,眼中浮現幾分疑惑。
她今天安靜得過分,雖然相處時間並不長,但據他觀察,平時若是有熱鬧可看,這個人可並不是會這般安靜看著的主兒。
但是,她今天晚上卻格外安靜,目光中似乎還有幾分懷念?
她……曾經來過這裏嗎?
第十一章 解燈謎
這裏,還是這般熱鬧呢!
與她記憶中的一樣,一樣美麗,一樣熱鬧,人人臉上都帶著笑臉,似乎什麼不開心都會忘記。
看著那兩個興奮的少年,胡塗輕輕笑了起來,曾經她也像他們一樣,那般開心地在街上逛著,恨不得將所有的花燈都看過一遍,把所有的燈謎都猜過一遍,把所有的攤位都吃上一遍。
隨手拿起身邊攤子上的小物件,她的目光有些出神。
“這位先生,你喜歡這個啊?要不要買一個玩?”攤位的老板看到胡塗拿著麵具,熱情地招呼了起來。
“啊?好,幫我拿一……不,五個吧。”被老板叫得回過神兒來,胡塗習慣性地笑了笑,低下頭,看著長著長長耳朵,三片嘴兒微翹著,如同在笑的免子麵具,突然開心地笑了起來。
“來,一人一個。不許不戴哦!”將麵具發到每個人手裏,胡塗一臉壞笑地看著神情尷尬的幾人威脅道。
“先生,我們又不是小孩子,戴著麵具四處走,好丟人啊。”看著手上的胖兔子,楚嵐軒不滿地叫了起來,又不是小孩子,戴什麼麵具嘛。
“戴著麵具又看不到臉,有什麼丟人的?反正我已經買了,不許不戴。七兒,幫我給他戴上。”率先戴上麵具,胡塗突然撲過去,抱住滿臉尷尬的少年,開心地笑叫著。
“是,先生。”一直站在一邊看著的七兒忍不住也笑了起來,應了一聲,跑過去將麵具套在少年臉上。
“不要啦,啊……先生……”拉扯了一陣,楚嵐軒掙不過兩人的糾纏,終於被迫戴上了麵具。
“不許摘,你要是敢摘,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指著想要摘下麵具的少年,胡塗聲音中雖是笑意滿滿,但其中的威脅意味還是讓少年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懊惱地放下了扶在麵具上的手。
“七兒,下一個。”擺平了楚嵐軒,胡塗突然轉過身,朝著七兒一使眼色,大笑著衝向已經被剛剛的景象驚呆了的童兒。
“啊……公子,救命啊。”看到胡塗撲過來,童兒猛然清醒過來,尖叫一聲,拚命地向前跑了起來。他才不要戴,好丟臉啊!
“哈哈,你不戴也得戴,小嵐兒,給我按住他。”胡塗看到童兒正好跑向楚嵐軒的方向,大笑著叫了一聲看似依舊在垂頭喪氣的人。
“童兒,對不起,有我陪你,一起丟臉吧!”原本尚低著頭懊惱的楚嵐軒,聽到胡塗的叫聲,突然飛身抱住正要跑過身邊的童兒,幸災樂禍地笑叫了起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他才不要一個人丟臉呢,要丟臉,大家一起丟吧。
“啊……你這個叛徒……公子……”童兒被抱個正著,眼看著兩隻大胖兔子咧著嘴兒邪笑著,朝他步步緊逼,不由得轉頭看向自家公子想要求救,但卻發現公子雖然正含笑看著這個方向,表情輕鬆,但卻根本沒有看他正在被人“迫害”的可憐侍童。
絕望地轉回頭,童兒瞪視將他團團圍住的三隻大胖兔,終於認命地低下頭,放棄了掙紮。
放開童兒,胡塗猛地轉過頭,一臉壞笑地看著遠遠站在角落裏的嚴謹。看到他在看到自己回過身瞬間,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冷靜的神色瞬間變得有些怪異,心裏樂得夠嗆。這樣一個嚴肅的人,不知道戴上麵具會有多麼好玩啊。腦中想著他可能會有的各種反應,居然感到越來越興奮。
不過,胡塗身後的三人可沒有她那麼樂觀,頭痛地看著躍躍欲試的胡塗,三人猶豫地對視了一眼,有些頭皮發麻,讓他們去逼那個不苟言笑的正經人去戴上麵具,想起來就覺得很可怕啊。
“小的們,給我上……”正準備招呼大家一起衝過去,卻發現嚴謹臉色變了幾變,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粲然一笑,竟然自己乖乖地戴上了麵具。
不知是被他出乎意料的舉動所嚇到,還是被他突然的笑容給驚到,眾人看著那個筆挺修長身影,卻戴著可笑的胖兔子,一時間全部僵在了原地。
“算你識相……咳……美人笑果然是最好的刀,實在可怕……”直到看到嚴謹戴著麵具走過來,尚沉浸在他笑容中的胡塗猛地回過神兒,有些不自在地轉過眼,失望地咋了下舌,低低咕噥了一聲。
經過一番嬉鬧,亢奮過後,心情突然有些莫名的低落。
胡塗輕輕籲了口氣,透過麵具,首次真正凝神看著眼前陌生中依稀帶有幾分熟悉的街道。
“先生……”站在胡塗身邊,感覺到她突然的安靜,七兒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
“七兒,我們去猜燈謎吧。”聽到七兒的呼喚,胡塗轉過頭,隔著麵具,看不到表情,但她的聲音中依舊是滿滿的笑意。
“好。”雖然知道她絕不可能如聲音中所表現出的那般愉快興奮,但看不到表情,又聽不出她有什麼不妥,七兒隻得無奈一笑,乖順地點了點頭。
她,又在心口不一了。
嚴謹看著那個灰色的身影,心中有些氣悶。
雖然隔著一段距離,四周也十分嘈雜,但她那聲若有若無的歎息卻並沒有逃過他的耳朵。
聽她的聲音中滿滿的笑意,沒有一點破綻,聽起來,似乎真的十分開心。
她來到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麼?
看著她看似漫無目的地四下閑逛著,嚴謹心中猛然產生了疑問,她來營縣到底有什麼目的?
一開始,他並沒有多想,但是,如今突然發現,大過年的,一般人都會呆在家中,與家人團聚,她卻跑到了這裏。
楚嵐軒說她救了他,又救了全村,但是,仔細想來,那隻能算是偶然,卻並非她在營縣出現的真正原因。
那麼,到底是什麼事情,促使她在這麼特殊的日子裏呆在營縣?
正月十五鬧花燈,月兒圓,吃湯元,月兒圓,人團圓……
心不在焉地閃身避過幾個手拉著手兒唱著兒歌跑過的孩童,歌聲緩緩飄過耳邊,嚴謹突然心中微微一驚。
元宵佳節,團團圓圓……
胡先生,成名五年,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處來,也不加入任何組織,說是江湖人,又不似江湖人,他的行事似乎一切全憑心情,沒有規律,沒有章法……
出身若謎,行蹤若謎,行事若謎……
難道,他竟然無意之中發現了“胡先生”的秘密不成?
“先生,不要猜了,已經拿不了了。”幾人一路猜著燈謎,慢慢跟著人潮走著,兩個少年手上已經滿是造型各異的花燈,看胡塗還是興致高昂地看著燈謎,忍不住哀叫了起來。
“好吧,最後一個。”聽到叫聲,胡塗回過頭,看到不光兩個少年,連七兒也是滿手的花燈,甚至嚴謹都拿了兩隻,忍不住笑了起來。低頭略一思考,終於點了點頭同意道。
“還要?”聽到胡塗還要猜,兩個少年異口同聲地大叫了起來。
“最後一個,最後一個啦,大家快跟上啊。”胡塗哈哈大笑著,突然在前麵跑了起來。
“先生,不要跑啦,哎呀……”拎了滿手花燈的少年與七兒被胡塗突然一跑嚇了一跳,雖然想要跟上,但是滿手的花燈經不住激烈的動作,掉了一地。
“先生……二公子,請二公子幫忙跟上先生。”擔心地叫了一聲,七兒看著滿手的花燈,隻是一晃,那個人已經消失在人海中,忍不住咬了咬唇,七兒似是下了決心,突然對一邊的嚴謹請求道。
“好。”聽到七兒的話,嚴謹點了點頭,放下手上的花燈,飛身追了過去。
穿過一條漆黑的小巷後,麵前出現一條熱鬧非凡的道路,路的兩邊沒有小販,但人卻並不少,一路所見到的寬大漂亮府門前均掛滿各式豪華花燈,照得附近亮如白晝。
嚴謹無聲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輕車熟路地穿過漆黑的小巷,原本匆忙的腳步在走到巷口,突然定住不動。
他眯起眼,仔細打量著她灰色的瘦小身影,雖然麵具的阻礙使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從她略顯急促的呼吸與緊繃的身體卻可以看出,她在緊張出神地看著什麼。
“好難啊,看來今年又沒有可以猜出胡府的燈謎了。”一個身著青衣的公子搖著頭,歎著氣走過胡塗身邊。
“是啊,而且胡府已經好幾年沒有換燈謎了,居然還是沒人猜得出。”另一個文人模樣的人也一臉遺憾地歎息道。
“又沒換?那該不會連燈都沒換吧?”一個剛剛走過來的書生聽到兩人的話突然插話問道。
“是啊,還是當年那個。”
“當年那個啊……”書生輕歎了口氣,停住腳步,打消了向前走的念頭,原本也隻是抱著一線希望才想去看的,如果還是沒有換,他也不用去了。
“自從胡蝶兒小姐過世,胡府已經很久沒有換過燈了,也沒有人有能猜得出,真是可惜了,那麼聰慧美麗的女子……”三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搖著頭,結伴轉身離開。
掛了五年的花燈,猜了五年的燈謎,原來一切都已經過了那麼久,久到他們已經不太記得那個聰慧美麗的小姐當年的模樣……
“當年……嗎?”聽到幾人的對話,胡塗垂下眼,微笑歎息。
“要去猜嗎?”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後的嚴謹突然開口問道。
“啊?哈哈……好,我們去猜燈謎。”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胡塗轉過頭,卻發現身後並不是嚴謹那張俊俏的臉孔,而是一隻胖胖的大兔子,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是那似乎在咧嘴笑著的兔子實在讓她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原本有些鬱結的心情猛然開朗了起來。
止不住笑意,胡塗拉住嚴謹的手臂,邊笑邊朝著不遠處被人圍得水泄不通的大門走去。
突然被她拉住,嚴謹有一瞬間的僵硬,垂眸看了一眼身邊的人,雖然她似乎快樂得止不住笑聲,但抓著自己的手卻因為不自覺用力,手指都有些微微泛白,轉頭看著前麵圍得滿滿的人潮,放棄了掙紮,乖乖任她抓著。
身為武人,他並不習慣,也不喜歡有人近身,更何況正直守禮的性格讓他從來不會離女人這麼近,甚至讓人抓著自己。
但是一旦麵對這個人,一切似乎都失了控。
被她這樣似乎依賴地抓著,一切似乎都變得理所當然。
護著嬌小的人兒擠過人群,在走到最前排的時候,嚴謹感覺到看到府門時,她有一瞬間的僵硬。
眼前是一扇漆黑的大門,大門緊閉,不若一路走來的府邸那般華麗的花燈,漆黑的大門前隻掛著一隻小小的、白色的兔兒燈,大約是年代略久,已經漸漸泛黃。
燈邊站了一個麵無表情的白衣丫頭,如果不是門前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增添了幾分熱鬧,恐怕看到的人還會以為這根本不是歡歡喜喜的花燈慶,而是辦喪事兒。
抬頭看了眼門上的牌匾,嚴謹突然一愣,猛地低下頭,有些吃驚地看著身邊安靜的人。
無名胡府,原來這裏是無名胡府。
無名胡府是江湖上的一個隱派,平日並不行走,但卻沒有人敢小視。
無名胡府擅長奇門玄術、修習巫醫,代代女子當家,行事隱晦,不輕易出江湖,被各派所忌。他也隻是聽說,但從來沒有見過這個門派的人,所以一時根本沒有想到無名胡府便在營縣。
胡府?
胡塗?
難道……
近乎無意識地用力抓著身邊的人,胡塗用力眨了眨有些朦朧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雖然語音有些不穩,但吐出的話依舊如願地帶著笑意。
“這位漂亮的姐姐,在下要解謎。”
“給,快一點,再過一刻便要收了。”看燈的丫頭看了一眼麵前戴著麵具語氣輕佻的人,並不發怒,隻是冷著臉丟了一張紙過去。
“請問這位姐姐,在下可以摸一下燈嗎?”拿起筆,她看著燈謎心中一痛,想要下筆寫下答案,但是手卻忍不住有些微抖,用力握住筆,她看著漆黑府門邊白白胖胖的兔兒燈突然道。
“摸了又如何?好吧,隻許輕輕摸一下,不要弄破了。”丫頭聽到胡塗的話,有些詫異,猶豫了一下,語氣凶凶地說道。
“多謝姐姐,果然人漂亮心也好。”輕輕抱拳施了一禮,胡塗走上台階,果然依言隻是輕輕摸了一下兔兒燈的耳朵,然後快速收回手,退了回來。
一直盯著她的動作,在她微顫的手摸上兔子耳朵的瞬間,嚴謹眼神突然一閃。
“給,好啦。”深吸了一口氣,胡塗起筆寫下答案遞了過去。
“哦……”丫頭懶懶地接過紙,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反正也沒有人解得出小姐的謎,實在浪費時間……
“啊……對了。”看著紙上的答案,丫頭的臉色突然一變,忍不住尖叫了起來。怎麼可能?居然真的對了?!
“啊?對了?有人解開胡府的燈謎了?”
“什麼?胡府的燈謎被人破了?”
“不會吧,已經五年沒有解開過了……”
“你站住,站住……啊,燈……”丫頭愣了半晌,看到解謎的人轉身鑽入人群,突然叫了起來,就要去追,但是卻突然發現頭頂的燈莫名地燒了起來,丫頭連忙停下腳步,摘了已經燒起來的兔兒燈,咬了咬牙,不舍地丟在了地上。
小小的兔兒燈瞬間化為灰燼,看著已經沒了蹤影的石板路,丫頭愣愣地抬起手,看著手中寫著答案的字條,突然臉色大變,顧不得身後喧鬧的人群,轉身跑進府中。
能解開燈謎,難道……
第十二章 事實的真相
不知跑了多久,胡塗突然腳上一絆,跌了出去。
一直無聲跟著她的嚴謹眼神一閃,飛快將她攬住,目光快速遊移,最後定在她的腳上,果然看到她的腳正微微抖著。
忍著不自在的情緒,嚴謹眼中閃過一絲無奈,手臂微微用力,攬著她明顯有些脫力的身子靠在自己身上休息。
“嗬嗬,二公子,咱們回去吧,過了這麼久,七兒怕是要擔心了。”好香,好暖……靜靜呆了一會兒,胡塗突然低著頭,笑著開口道。
無聲地注視著她完美的笑容,嚴謹感到胸中有些氣悶,她的聲音聽不出問題,但是,她的身體卻依舊可以感覺到僵硬。
這個女人,明明很難過,卻依舊要笑。
總是心口不一,總是這般不坦率,實在讓人忍不住要生氣,生氣到心口……微微發疼。
他真的討厭她的笑。
明明痛得直流冷汗,卻偏要笑……
明明難過得要命,卻偏要笑……
總是笑得這般若無其事,笑得輕浮無狀……
“先生……”
“公子……”
“我們找了好久啊……你們怎麼抱在一起?”童兒走到近前,突然發現兩人的姿勢實在有些曖昧,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嗬嗬,童兒小哥兒放心,你家公子清白得很,隻是剛剛我險些摔倒,二公子扶了我一下罷啦。”輕輕退出嚴謹的懷抱,胡塗大笑著拍了拍童兒的肩。
“先生,沒事吧?”七兒走到近前,仔細打量胡塗的臉色,有些擔心地輕聲問道。
“沒事兒,沒事兒,我能有什麼事兒?咱們回山吧。”伸手攬住七兒的腰,胡塗輕輕笑著。轉頭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一直盯著她的嚴謹,原本還有些陰鬱的眼神在看到嚴謹後微愣了下,唇邊漸漸浮起興味的笑容,心情突然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