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好事,朱砂卻心中一緊,手握成拳,指甲直刺掌心。以前的她或許不明白,但在青樓這個火坑裏曆練兩載,冷眼看世事的朱砂卻十分清楚,福禍轉換本是再容易不過的事,皇宮中尤為如此。
晏宵征悄悄掰開了她的拳頭,握住了她的手,安撫性地捏了一下她手心。
“嗬嗬……”晏宵征笑聲中無限譏誚,“朱砂,沒錯,和你想的一樣,從前那些陽奉陰違的下人開始語氣恭順、諂媚阿諛起來,那些娘娘們也開始和我娘走動。這熱鬧是熱鬧了,但意外也多了起來。在數九寒天被人推下湖啦,膳食裏被人下毒啦,都是些不入流但有效的手段,我幾次差點沒命。”
朱砂緊了緊相握的手,默默安慰。
晏宵征對朱砂報以一笑,聲音平緩下來:“之後母親病故了,父皇終於賜了我府第,我無意卷入皇位權利之爭,因此慢慢改變容貌氣質,不是鬧出些瘋癲傻事,我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兄們也就將我視為愚蠢無能之輩,日子終於清靜下來了。”說完他自失一笑,道:“是不是個頗為老套的故事?”
朱砂低頭思索,緩緩道:“不,老套的故事應該是這個王爺忍辱奮發,最終得傳大寶。而你一身凜然的風華,一腹幽深的心思,既不缺七步成詩的才華,亦不乏數年謀劃的耐性,但卻選擇了不爭。我想這世上能抵擋皇位誘惑的人不會太多,所以這個故事一點兒也不老套。”
“因為我清楚我從來不想當什麼皇子,我隻想做一個戲子。前一刻還倨傲怠慢的奴才轉瞬就對你卑躬屈膝,前一刻還對你溫言細語的後宮娘娘轉瞬就成為設計你的元凶。這宮裏有幾人不在演戲?隻不過他們的戲多數演得太過蹩腳,背後隻有貪婪的欲望和冰冷的殺機。”
皇宮以其殘酷的生存法則給每一個身在其中的人刻下烙印,但有個人說這不過一出拙劣的戲。
“而唱戲不同,戲子在別人的故事裏流自己的淚。每一出戲我都真心去唱。”說道唱戲他就像私塾中小兒誦讀《三字經》一般字字認真,連句末的歎息都帶著歡喜的味道,“朱砂,我每唱一出戲都像是過完了一個人的一生,那個人可能是遊子、奸臣、太監,不受身份所拘,不被時間所囿。隻要在這戲台上我就是自由的。我隻願當一個戲子,我也隻會當一個戲子。”日已西殘,晏宵征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側臉上嘴角緊緊抿著,顯得既倔強又脆弱。
這是一個顛倒了真實和虛幻之門的男人。現實的生活在他看來是一場殊無美感、惺惺作態的醜角戲,卻對唱戲傾盡了所有情感,他在戲裏過著自由無拘的人生。“遊戲人生”對於他人來說或許隻是風流的誇張,用在他身上卻恰如其分。
而他也正是憑借這種方式隔絕了權利的腐蝕、黑暗的侵擾,將自己的真情真性保留了下來。
初見時朱砂以為晏宵征是一個無能的男人,在明了了他的偽裝是為了避禍後她又想這是個懦弱的男人,而及至此時,她才恍然骨子裏晏宵征是個多麼強勢驕傲的男人。
就像堅守永遠比隨波逐流艱難一樣,在皇宮這個天下最高級別的狩獵場中成長為一個追名逐利的人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卻有一個叫晏宵征的傻子不識時務、莫名其妙。他強勢到不願做半分妥協,他愚蠢到不想做天上雲一般高貴的皇子,隻願做地上泥一般低賤的戲子。他明了自己的心意並為之深深驕傲。
朱砂想這世上不會再有像他一樣的瘋子和傻子能讓她這樣震撼到久久無語了。
“為什麼你要和我說這些?”朱砂手絞在一起,絞得發白,“你不知道這字字句句都不能為外人道嗎?”
“我是皇子,顧全皇家體麵我很少在人前唱戲,知道這件事的人也都斥我狂悖無行,你是第一個真心為我的戲流淚,真心喜歡我的戲的人。以前我常常分不清自己在戲裏還是戲外,但你說我是最好的戲子那一刻,我便明白了我想和你在一起,這並非看戲或唱戲的心情,而是再真實不過的隻屬於我一個人的心情。”晏宵征的眼睛華冽清泠一片至誠。
他執起朱砂的手,聲音如一江清澄軟碧的春江水嘩啦啦地流淌:“朱砂,我八抬大轎、翠釀珍珠、鳳冠霞帔地娶你可好?”
朱砂驚得手一抖,她抬眼看上晏宵征,此時他臉上仍有偽裝,但站直了身子,骨子裏的風華氣勢也自然而發。他眼如春江水,身如翠霄竹,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具堅忍不拔之誌。
如此良人,如此良人……
他就像每個女子春閨夢中人一般至善至美,隻是她前緣未盡、宿業未償。他是這濁世的佳公子,而她卻不是幾年前的那個好姑娘了。
何敢當之,何敢當之……
朱砂心意已定,福了一福,正要開口。
奇變突生!
船的周圍爆出巨大的水花,水花中跳出十幾個穿著水靠的人,他們手中的刀在夕陽下閃著暴虐森冷的光。
他們如狼似虎地襲來,手中刀光霍霍,殺機畢現。晏宵征反應奇快地一把拉過朱砂,護在懷中,轉身向船艙跑去。
晏宵征天生體質不宜練武,速度難免慢了幾分,幾把雪亮刀光眼看就要咬上他的背部!
突然,船艙裏一個女子衝出,正是在王府聽戲時隱於柱後的癡心女子,她淩空而起,劍鋒直指前方,一身黑衣,鴉雛色的長發,淬玉般白的臉,冰雪般冷的容。那一劍亮如彗星襲月,爛如白虹貫日,勁如蒼鷹攝食,生生地驚豔了紅塵。
朱砂驚羨地看著她想若自己有如此武功定也能與雲渡並肩戰於沙場,雲渡被冤時她定也能拔劍而出,即便不能同生,也當同死吧。晏宵征以為她在害怕,在她耳邊柔聲安慰:“不用怕,那些宵小之輩不是驚鴻的對手。”
“翩若驚鴻,矯若遊龍”,斯人正不負“驚鴻”之意。
突然,朱砂心中一悸,猛一回頭,還有兩個刺客從船後部登了上來,站在最靠後的水佩已離他們不足三米,那丫頭被嚇呆了,一動也不會動了。
朱砂使勁掙開晏宵征,飛身撲上水佩,身上一痛,那刀光已將她的後背拉出一道口子。朱砂痛得幾乎昏厥,眼前發黑,但身後晏宵征痛苦的嘶吼生生拉回了她的神誌,她盡力將頭後扭渾不顧牽動傷口,仿佛這是她生命裏最重要的事情,害怕宵征受傷的恐懼像黑霧般騰起遮蔽了其他一切思緒。
她看到了,晏宵征雙目怒睜,目眥欲裂。他一把抄起朱砂的琴,對刀光不理不顧,就這麼把琴對著刺客腦袋砸了下去。萬幸刺客之前經朱砂一阻,反應慢了半拍,刀光終沒有傷到晏宵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