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秋水·卜算子(2 / 3)

“同樣的話,我不想再聽第二次。”望著慕容倩影赫然蒼白下去的臉,穆冬時冷冷地開口,“我要你走,你便得走!”

被他逼到角落,背抵著牆,慕容倩影揮手,無助地反抗,“不……”

破碎的聲音方出口,便被他捂住了嘴。她睜大眼睛看他,他不理,封了她的穴道,將她摔上肩頭,推開窗,撩了衣袍,正要躍出,忽然記起了什麼,轉頭對身後無辜站了半晌的小婢開口:“告訴馮曉白,叫他死了心,別妄想我會將慕容倩影拱手送他——即便是她自己答應,也不可能。”

撂下話,便跳出窗,不多時,帶著肩上的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過了一會兒,門由外被推開。僵直站著的小婢見了來人,眼睛一亮,喉頭發出模糊的音節。

“我以為會等很久。”馮曉白揮了揮袖,示意跟進來的馮七解了婢女的穴道。

“啊——呀!”解了穴,又能正常開口說話,小婢急匆匆地叫喊,“公子,有人將小姐、小姐她——”

“知道了知道了……”馮曉白的點了點頭,慢慢走近窗戶,手搭在窗欞上,俯身朝外看了看,自言自語,“不過,這穆冬時也太霸道了些,也不跟我這主人家知會一聲,便將人帶走了……也罷也罷,這筆賬,我先記下。”拍了拍手,他眼角餘光掃了一眼窗台下,語調突然高了幾分,“還有你,天寒地凍的,準備再藏多久?”

一抹身影從外非常吃力地想要翻進來,是個姑娘家。

馮曉白非常有耐心地等她慢騰騰地完成動作,好脾氣地問她:“姑娘跟穆冬時是一夥的?”

唐多兒將手中鼓鼓的包袱朝上提了提,想了想,慢條斯理地回答:“算是吧。”

“那你覺得——”覺得這姑娘倒有點意思,馮曉白眯縫了眼,摸了摸下巴,“他擄走倩影,會對她如何?”

“誰知道?”唐多兒聳聳肩,一副思索狀,“依他暴跳如雷的樣子,說不定先奸後殺,要麼,先殺後奸?”——撲通!

小婢軟了腿,倒在地上,似乎昏厥了過去。

連馮七,也瞪著唐多兒,顯然對她的措辭頗有微詞。

“怎麼,我說錯了?”唐多兒不甘示弱地回瞪馮七,一臉無辜狀。

馮曉白咳了咳,掩飾笑意,“不,姑娘說得很在理。”

“那你們還不去救她?”唐多兒好奇地質問馮曉白。

“唔,我會記得,但願穆冬時能手下留情。”馮曉白再望了一眼窗外,如此回答。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的表情看上去高深莫測,怎麼說呢,跟心思深沉的大師兄,有得一拚。

“喂!”忍不住叫他一聲,道出自己的狐疑,“你是故意讓穆冬時擄走慕容倩影的吧?”

“不然你以為呢?”馮曉白低頭看她,“穆王府防守森嚴,我馮府中的高手也不少,若不是有意放水,他能如過無人之境劫人?”

望著他非常“和藹”的笑容,唐多兒張了張嘴,過了好一會兒,才中肯地給出評價:“你很陰險,真的。”惹上這樣的人,是穆冬時大大的不幸呐……

天旋地轉翻了身,腳方落地,有人自背後推了一把,她便踉蹌著跌進一道門檻,還未站穩,隻聽門外喀嚓落鎖,室內一盞燭火搖曳,依稀的光線令人窒息。

慕容倩影這才反應過來,用力叩緊閉的門板,“放我出去!”

“不。”門外,穆冬時斷然拒絕。

慕容倩影的手停在半空,好一會兒,沒有落下去,抿抿唇,她無力地靠在門板上,苦澀地對門外那個霸道的人開口:“你這又是何苦?隻因我藐視了穆王府的權威麼?”

當日的不告而別,不想與他細說理由,他怕是認為她是故意耍性子,忽視他的感受,掃了他父親和哥哥的顏麵吧?

好安靜,聽不見聲響,他還在外麵嗎?

“我知道,是賈萬戶。”

驟然響起的聲音,沒頭沒尾的話,卻令她心猛然一跳,不知何故,呼吸突然急促起來。

“你——”想問他如何知曉,奈何隻說了一個字,嗓音便哽咽,怎麼也說不完整。

“他要把你獻給喬延壽。”穆冬時緩緩開口,轉過身,麵對著門,舉手放在冰涼的板上,“你拒絕他,他便用了下三爛的手段。”

原來他知道——慕容倩影咬牙,想要克製自己開始顫抖的身子,“有什麼關係?反正,喬延壽也死了。”

穆冬時的手朝下滑過,揣測她臉頰的位置,停住,“倩影,你最大的缺點,就是太倔強。”

初見她如此,在樓外樓如此,與他對峙如此,離去如此,到如今,還是如此。

慕容倩影一側嘴角微微翹了起來,露出自嘲的笑意,喃喃道:“我僅剩下的,也隻有這了。”

他買了她,她便沒了自由;他利用她,她便沒了自尊……直到後來,她心中滿滿裝的全是他的時候,除了他,她就一無所有。

也隻有倔強,在與他對抗的時候,保留自己心底最脆弱的秘密。

“所以,放了我吧。”真糟糕,又流淚了,迷糊了眼,看不真切,“若你要,這倔強你也拿去,我便再無什麼值得你來糾纏。”

“好得很,好得很……”回答得如此瀟灑,她竟叫他今後休要糾纏。穆冬時慢慢收回手,落到身側,緊握成拳。明知一扇門阻隔,無法看見彼此,他仍直視前方,仿若視線可以穿越,看透慕容倩影的表情,“隻是我要你這古怪性子幹什麼?要給,便給你那傾絕的音色。”

冷冷的語氣,伴著寒意,滲透進身體。慕容倩影打了個哆嗦,不由想到了當日穆冬時要她處理那名小婢時的表情。

“看見桌上的東西了嗎?茶壺內,是啞藥,隻要喝了,你從此再也不能開口吟唱。跟我走,或是當一輩子的啞巴,你自己選。”

差點忘了他的狠心。當年,為了順從他,毒啞了那名小婢;而今,輪到她自己,果真是報應。

慕容倩影木然地轉身,望過去,果見他所說的茶壺,不僅如此,還擺著一把再也熟悉不過的白玉琵琶。

修補好了弦,還是名器,音質不變,還可以彈唱;可她的心呢?即便修補好了,還能回到往昔的晶瑩剔透嗎?

她朝前挪動一步,再一步,直到站定在桌前,微顫的手拂過琵琶,戀戀不舍。

“怎麼樣了,考慮好了嗎?”門外的人,顯然開始不耐煩起來。

這一刻,心反而鎮定下來,她撩裙,坦然坐下,抱了琵琶入懷,素手十指翻彈,妙妙清音,悠悠而去,“輕疊花陰夢緒長,梅落泥香,雪落蒼涼。初零雨魄腦春妝。粉墜流光,心墜柔桑……”

這樣的詞,這樣的曲,她要說什麼,要言明什麼?

一曲終了,餘音猶在,慕容倩影赫然舉手過頭頂,閉眼用力向下一砸——

琵琶墜落,碎玉片片,逶迤一地。她獻上了最華麗的淒美,躬身謝幕。

“我不想再叫你樓主了。”她掃了一眼被自己親手毀了的白玉琵琶,目光緩緩地轉向閉合的門板,聲音低了下去,輕輕地開口,“冬時,七年恩情,一並歸還了罷。”

門外,穆冬時心一緊,取出鑰匙,插入鎖眼。

門內,慕容倩影淺淺地笑,端起茶壺,揭蓋,毫不猶豫地喝了下去。

——咚!

門被一腳踹開,穆冬時瞅見慕容倩影的舉動,幾步跨上前去,一把抓過茶壺,狠命擲地,鐵青著臉,捏住她的下巴,逼她對望,連自己都沒有發現,語調抖得不成樣子:“你瘋了嗎?”

茶水平常,並無劇毒,隻是姑且一試嚇唬,逼她做出選擇。

隻是沒料到,她這般爽快。

他當真可惡成這等模樣,令她寧願變成啞巴,也不願留在他的身邊?

“你寧願啞了,也要回到馮曉白身邊,好重的情意啊……”他盯著她,目光一凜,“不過,依馮家的名聲,是斷然不會允許馮曉白接受一名口不能言的女子。你以為啞了,馮曉白還會鍾情於你?”他盯著她,沉聲問。

“不論怎樣,絕境中,是他拉我一把。”她別開視線,不去看他,“至少,他不會嫌棄我的倔強。”

她是存心火上澆油嗎?逼得他五髒六腑快要燃燒起來,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壓抑下想要破口大罵的衝動。

“好。”深吸了一口氣,他做最後的讓步,“你說吧,要如何,才隨我離開京師?”

慕容倩影的眼睫顫了一下,她轉過臉望穆冬時,那麼一瞬間,有片刻的失神,眼底是化不去的悲,“我要什麼,你還不明白嗎?”

低喃的語調,淡淡的怨仇,原來一年的時間,依舊不足泯滅心中的情感。

是將他逼到絕境了。即便盛名如樓外樓,即便身份顯赫如樓外樓執事,撥開鍍金的外衣,樓外樓歸根到底是歡場,她歸根到底是歡場的老板,被穆王爺承認了的穆王府小王爺穆冬時,怎能要一名迎來送往賣唱賣笑的女子來有辱家門?

沉默,死凝的氣氛。她就這樣盯著穆冬時,一步也不退讓。

既然無法擁有,不如徹底割舍,即便是失敗,也要體麵。

“倩影——”穆冬時終於開口,聲音粗嘎,是無奈的挫敗,“為何定要爭得如此明了?”

他當然知曉她對他的情意,他對她,何嚐不是起了憐惜之情?當日在穆王府,他也曾起意有朝一日給她一個名分,或許不是正妻,但定能受他的眷顧。

因為她是如此知他心的人,這麼多年,他已漸漸習慣了她了啊……

要不是那一日她突然消失音訊全無,要不是他一怒之下找到賈萬戶,要不是他快馬加鞭北上尋她,要不是陰差陽錯與她錯過……

自此悟然她在他心中所占的分量,才會堅持不懈地找她,隻是沒想到,原來在她心中,穆冬時這個名字,已經淡化得微不足道,驚不起她心中半點驚濤駭浪。

“不是爭。”慕容倩影狠狠地搖頭,閉眼,珍珠淚滑落,輕言細語,卻又萬般無力,“隻是要你明白,若執意要我跟你走,便要給出承諾。”

這個名分,他給不起,她知道。

身側的手緩慢地握成拳頭,很盡力地克製自己,穆冬時正要說話,忽然聽見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

“誰?”他回頭,見立在門邊的唐多兒。

“我無意打擾。”唐多兒聳聳肩,慢吞吞地開口,表明自己並不是有意偷聽他們之間的談話,目光掃過淚水浸濕了顏麵的慕容倩影,定格在穆冬時的臉上,“隻是,有人想見你。”

背對著的人緩慢轉身,微微的笑,在穆冬時看來,是很得意的那一種。

他的臉色太過陰沉,連馮曉白也看出他並不是太歡迎自己。

“我不知道你有這麼大的雅興。”馮曉白撩了一袍,就勢坐下,掃了穆冬時一眼,不緊不慢地開口,“要見舍妹,知會一聲便可,何必失了體麵不顧身份進馮府擄人,傳出去,多不好聽。”

“她不是你妹妹。”穆冬時擰眉,拒絕聽慕容倩影與馮曉白扯上關係。

馮曉白笑起來,“二世子此言差矣,莫非我馮曉白連自己的妹妹也不認得了嗎?”

穆冬時冷哼:“就怕你胡亂認親,別有居心。”

“清者自清,再說了——”馮曉白也不怒,開了折扇,慢慢地搖晃,“關於馮家的事,我又何須對外人說明?”

穆冬時鎖了眉,不悅地重複:“我再說一次,她是慕容倩影,不是你馮家的人。”

折扇打住,遮了主人的半張臉,露出的言中,笑意不再,“二世子,也請你聽清楚,舍妹名喚容倩,並不是你要找的慕容倩影。”

“你——”明顯是蓄意的撩撥,火上澆油,穆冬時不自覺地朝前邁了一步,即刻,一把冷劍橫亙在他與馮曉白之間。

“舍妹叨擾了許久,想必給世子帶來諸多不便,我是特地來接她回去的,還請世子放人出來,不必幹戈。”馮曉白對站在自己身邊麵無表情的馮七搖了搖頭,合攏折扇,輕輕搭在劍鋒上,緩緩推開。

“我要帶她走。”穆冬時盯著他,一字一頓。

“帶她走?”馮曉白反問,語氣聽在穆冬時耳中,有幾分譏誚,“你要我怎麼放心她跟你走?上一次在風雨閣,她的一條命,是撿回來的。”

這句話,真真切切刺到了心底的痛楚。穆冬時轉過頭,艱難地開口:“是我誤會她,指使人殺我大哥的,另有其人。”

對他痛苦的表情視而不見,馮曉白拍了巴掌,語帶嘲諷:“二世子,我真得感謝你。幸好找到了真凶啊,否則,她豈不是背這罪名到老?”

穆冬時閉了眼,想到當日她血濺紛飛的情景,太陽穴不免抽痛起來。

是他被蒙蔽了心誌,錯怪了她,錯傷了她,直至今日這步田地。

“你與慕容倩影之間的恩怨,我不管。”耳邊又響起了馮曉白的聲音,睜開眼,瞧見他漠然的臉,“我隻要我的妹子,還請二世子好生掂量,私自扣押,告上公堂,事情鬧大了,誰都不好看。”

“你究竟有什麼目的?”他自然知道馮家在京師舉足輕重的地位,卻難以忍受馮曉白執意要帶走慕容倩影的事實。

馮曉白偏頭,拿扇尖點了點額頭,似在認真考慮,好一會兒,才抬頭瞅他,“隻是不想再見她為你受累,這算不算理由?”

“什麼意思?”穆冬時反問他。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是說,隻要慕容倩影跟他走,便會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馮曉白搖了搖頭,“當年你買下她,利用為上;之後找她,愧疚居多;而今,你要帶她走,或許動情動意,可之後呢,你將她置於何處?聲名顯赫的穆王府,能接納名冠兩江的樓外樓執事嗎?”

字字珠璣,是他無法逃避的問題。穆冬時朝後退了一步,身形踉蹌,好不容易扶住椅背,才抬頭看他,“歸根到底,她是不能與我走了?”

“她怎麼說?”馮曉白起身,問他。

頭一次,在他麵前,穆冬時苦笑,笑容無可奈何,“她要留下,留在你身邊。”

馮曉白揉了揉鼻子,最後那一句,好酸的味道。

“如果真的在乎,就尊重她的選擇。”心中有幾分了然,難免悄悄歎息,又忍不住提醒,“她是個死心眼的人,即便是忤逆,終是為了你好。”

好熟悉的話啊……

——若有朝一日我當真忤逆了你,也絕是向著你,為你好。

初燕鶯啼,軟語之下,是她的聲音,字字敲在心間。

她為什麼從來都如此,即便是他那麼殘忍地傷她,她從來不曾埋怨,甚至不為自己辯解。就因為她為他好,一心向著他嗎?

心髒猛烈地收縮,突如其來的疼痛,焚燒了胸膛。穆冬時咬牙,揮袖,轉身,硬生生地奔走出去,拋了一句匆匆的聽不太清楚的話——

“帶她走吧……”

蒙蒙細雪紛飛,拐角處,一把紅傘,罩了下麵默默隱立的人。

“你是故意的吧?”馮曉白探頭看了一眼前方停立的馬車,搖搖頭,“故意說那些話,叫他死心,省得他再與穆王爺反目。”

“王侯世家,我這等身份,還不夠攀折。”望見有人走出來,她朝後縮了縮身子,稍頃,再望過去,見人已上了馬車,鬆了一口氣,低垂眼簾,“隻當從未相識,兩相遺忘。”

“隻怕不是這麼簡單的事哪……”將鬥篷與她披上,馮曉白歎息,“你的心中,還能容下其他的人嗎?”她不答,目光追隨那輛馬車啟程,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直到最後消失在視野中,她還是那麼癡癡地望著,一動也不動……

容不下了,早在與他纏上糾葛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中,就隻有他了……

第九章 情詞·意難忘

盛夏,小暑,天氣炎炎,敞開的竹窗外,是一片傍水婀娜的竹林。

房間雅致,桌椅纖塵不染,若不是床榻空空如也,還以為時常有人居住。

少頃,有叩門聲,頓了頓,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芝蘭瞅了一眼背對而立凝望窗外風景的人,也不多言,徑直從洛兒手中接過膳食,一一擺在桌上,再抽了筷箸,擱在碗邊,一切停當,她也不催促,退了身,準備離開。

“芝蘭——”終於有了動靜,兀自立在窗前好久的穆冬時緩緩回過頭來,看向芝蘭,“我錯了嗎?”

“每每來此,你就提同一個問題。”芝蘭抬眼望他,微笑,“若我知曉,三年前就告訴你了。”

穆冬時走過來,坐在桌前,拾了筷箸,皺眉,歎息:“我想了很久,越是想,越是理不清頭緒。”

“你想她嗎?”

手抖了一下,筷箸滑落,碰著桌沿,又掉落在地。

“瞧,你連自己都騙不了。”芝蘭蹲下身子,拾起筷箸,拿帕子拭幹淨,遞給穆冬時,“既然想著,就去找她,日日睹物思念,苦了自己,又是何必?”

“我頭一次給她選擇的權利,她便選離我而去。”穆冬時嘴角是苦苦的笑意,雙拳緊握,使了好大的力氣,“隻怕在她心中,我比洪水猛獸還凶惡十倍。”看向芝蘭,沒有發覺自己此時表情一片酸楚,“即便是去找她,又能怎麼樣呢?”

她不跟他走,要留在馮曉白身邊,這些話,他都記得。再去找她,再被拒絕,隻怕心會承受不起。

芝蘭默然。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慕容倩影對穆冬時何等情意,她看得清楚,知曉得明白。

在她看來,慕容倩影和馮曉白是莫逆,是知交,若是慕容倩影與馮曉白日久生情,何苦等穆冬時北上尋找之時?要真有此心,早在馮曉白頻頻光臨樓外樓成她入幕之賓就移情了。

天下人都知道,隻有穆冬時才看不出來。

“當麵問,總要好些。”終是按捺,她循循善誘勸慰他。

“罷了,不提這個。”穆冬時悶悶地開口,顯然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也好,就不提了。”芝蘭瞅他的臉色,就他身旁的位置坐下,似不經意開口,“我方聽說,公子小白要替他的義妹招賢婿,不日要來杭州……”

“你說誰?”穆冬時屏住呼吸,重新再問了一遍,“義妹?招婿?”

芝蘭睨了他一眼,當沒見他略顯激動的表現,“你說,這位義妹,不會恰好是我那位倩影妹子吧?”

話音剛落,一陣勁風拂麵,穆冬時已赫然站起,拂袖離去。

芝蘭起身,移步走出房門,緊跟了幾步,穿過中庭,親眼見穆冬時匆匆拉開宅門離去。

“蘭姐姐,穆爺,應該還是在乎小姐的吧?”洛兒問她。

芝蘭溫和地對她笑笑,“你穆爺,是心口不一的呐。要真不在乎,就不會這麼緊張了。洛兒,你去關門吧。”

“哦。”洛兒應聲,走到大門邊,上了門閂,再細細查了一遍,沒什麼異常,這才回到芝蘭身邊,扶了她,準備回房。

——咚咚咚!

就在這時,叩門聲又響了起來,洛兒奇怪地看了芝蘭一眼,後者又片刻詫異,而後又平靜下來。

“大概是穆公子忘了什麼,去問問,看他還要吩咐什麼。”

洛兒便又過去。芝蘭瞧她開了門閂,拉開門,卻瞬間僵硬了身子,一動也不動。

“洛兒?”她試著叫了一聲,“是誰?”

沒有回應,倒是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洛兒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好生古怪。

“洛兒!”她提高了音量,心知有異,快步走過去,停在洛兒身後,正要問洛兒是怎麼回事,卻在瞥見了門外的一抹身影後堵咽了所有的話。

黑發倭髻,明黃素裙,環肩流蘇,淡妝輕點,淺笑之下,竟是另一種風情。

“蘭姐姐,叩門的三記暗號,莫非你都忘記了嗎?”

輕輕的話語,有三分嗔怪,三分撒嬌,還有三分溢於言表的急切,令芝蘭的眼睛不由得濕潤起來,哽咽了嗓音——

“真的是你?倩影,你終於回來了。”

歌聲嫋嫋,舞姿翩翩,賞心悅目之餘,酒酣耳熱之際,八卦話題又開始橫行無忌。

“聽說公子小白對這位義妹好得很,開口允諾的陪嫁,你我一輩子都賺不回來……”醉醺醺的聲音,有幾分羨慕之意。

“那又怎麼樣?就你那德行,還想去爭東床快婿當當?”當當當的聲音,還有低微呼痛聲,“先掂掂自己幾斤幾兩再說了。”

又是一陣哄笑。

“聽說這位容小姐,生得可漂亮了,見過她的人都說簡直是天女下凡呢。”

“那你說,跟慕容倩影比,怎麼樣?”

“唔,慕容倩影哪,雖然也是媚得撩人,可惜失蹤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再說了,哪能一塊比?人家容小姐大家閨秀禮儀端莊,慕容倩影,嘿嘿,也知道她跟馮曉白——”聲音壓低了些,“可惜哦,人家用完還不是丟掉了?哈,哈哈——哎呀!”

一個酒壇子砸過來,不偏不斜,正好敲在說得起勁的那人後腦勺上。昏眩還沒過,前襟又被人一把抓住,提起來,腳尖離了地麵一寸遠。

“繼續說啊,慕容倩影和馮曉白怎樣?”紅彤彤的眼,凶狠的表情,再加上酒氣襲人,駭得那倒黴鬼青白了臉。

“二世子,戲言而已,冷靜一點……”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怔住了的一幫人好不容易回神,發現作惡之人竟是穆王府的二小王爺,忙紛紛圍了上來,想要分開二人。

“戲言?”穆冬時冷笑看了眾人一眼,踉蹌了一下,隨手將人丟了出去,一桌好酒好菜頃刻無存。

一腳踢過去,翻了桌,被壓在底下的人哀叫連連,周圍賓客四下散開,不敢招惹。

“二世子!”

場麵混亂不堪之際,一聲呼喚,不失分量。

“二世子——”韓心立在一丈開外,也不叫人阻攔穆冬時,“這裏是樓外樓,即便慕容執事不在,還請賣個薄麵。”

熟悉的名字刺激了神經,太陽穴一陣抽痛,穆冬時順勢拿過鄰近酒桌的酒盞,一口氣地盡數倒入口中。

昏眩感襲來,眼前人影成雙,辨不太真切,他身形搖晃了幾下,而後被人左右扶住。

“各位,不好意思。”示意下人扶穆冬時離開後,韓心上前對驚魂未定的客人賠不是,“二世子多飲了幾杯,還請包涵。”瞥了一眼被誤傷的可憐家夥,她摸出一錠銀子遞過去,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不過你也知道,二世子和公子小白交情匪淺,你說公子小白的不是,他焉能不生氣呢……”

深夜夏雨驟起,風雨閣外,雨聲淅瀝,風雨閣中,紅紗曼繞依舊,一方天地,卻再無人載歌載唱,平添幾分冷清。

黑暗中依稀一道人影,悄然步入閣中,止步停留了半晌,上前,掀開緞麵帷帳,入了內去,走過長長的樓閣通道,停在雕花門前,片刻後,才伸手,輕輕將門推開。

撲麵而來的酒氣熏人,移了步,走進去,點燃桌上的燭台,掌燈近了床前,歇身坐下,靜靜打量俯臥香榻死沉沉睡相之人。

亂了發,散了衣,眉頭深鎖,有些狼狽,記憶中的臉,卻不曾改變哪……

情不自禁探指,想要拂去他額前的亂發。

“倩影……”

慕容倩影嚇了一跳,反射性地縮回手,低頭瞅了一眼,這才發現沉睡中的穆冬時並沒有蘇醒,隻是呢喃了一句,翻身,恰好壓住了她的一側裙角。

抽不出來,便由著他去,燭火再低了些,她凝神注視他的睡顏,從眉到眼,從鼻到嘴,一一看過來,細細無一絲錯過。

不知不覺,她與他已分別三年,說服不了自己,狠心將他遺忘,偏在時光流逝當中,思念與日俱增。

“換不了心,就成全自己罷。”了了孤寂的歲月中,那一日,馮曉白如此對她說,“姑且試他,這回是否放了真心。”

於是,她便這般來了,回到杭州,隻為——他。

低低歎息,摩挲他的麵龐,十指纖纖,光潔如玉,少了丹蔻傾豔。

雜亂的夢中,似乎聽到一聲輕微的歎息,熟悉得不容他忽視。穆冬時的眼瞼動了動,勉強睜開墜如千金的眼,望過去,片刻朦朧之後,側坐在身邊的人慢慢清晰起來。

他先一愣,而後啞然失笑,正躺了身子,手背搭上麵頰,自言自語:“我是真的醉了,居然還當你在樓外樓……”

喃喃之際,汗涔涔的手不經意被拉下,還在怔忡,一張濕布蓋住了臉,緩緩移動揩拭,清涼的感覺,衝走了幾分醉意,頭腦漸漸清明,手滑下來,觸到溫潤的肌膚——

“這是何處?”指尖動了動,濕布下,傳來模糊的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