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萬丈華芒無人收(1 / 3)

“他們是來謝我的呢!”看著早已經看不見人影的樓梯口,鳳七澤有些驕傲的說。

“是,是來看你的。”千洛看著已經發黑的天色,然後對上那雙波詭雲譎,清傲無雙的眼,“天色不早了,他們該到家了,你也該睡了。”

如果是平時,鳳七澤一定會想出各種辦法多磨蹭一會的,可是今天他竟然乖乖的爬上床了。

千洛微微一愣,倒因為他的聽話有些手足無措。

“阿洛也要早睡哦。”他說著鑽進了被子,連衣服都沒脫。

看著他那一連串上床,蓋被,閉眼的樣子,千洛有些錯愕,怔了好一會之後她才輕輕的退出了房間,關好了門。耳朵貼在窗上,甚至能聽見他輕輕淺淺的呼吸聲。或許是太累了,他這麼快就睡著了。

夜,很快就深了。

離天字房有些遠的院落裏忽然響起了細微的咳嗽聲。

月光很暗淡,看不清抱著琴慢慢踱著步的人的臉。夜霧有些濃,隔著一層氤氳的水汽隻能看見小池塘裏波光粼粼。

“要走了?”千洛提著燈籠從一棵樹後走了出來。燈籠柔弱的光給了對麵的人柔弱的輪廓,他輕輕一笑,就連身後的有些旖旎的水波都成了可有可無的陪飾。

他輕撥了手裏的琴,清越的聲音淩空而起,絲毫不在意擾人清夢。柔聲道:“醒了?”

他不問她怎麼知道他要走,而是問她“醒了?”

千洛也沒有回答,隻是往前邁了一步,借著微亮的燈火看了看他的臉,看了看那臉上的清高,那臉上的絕世魅惑,語出堅定:“帶我去吧。”

“嗯?”他有些心不在焉的看看月亮。他的時間不多了呢。

“既然想去,就是無論如何也要見到他的吧!”自從白天來的那些人提到皇上要為武惠妃做壽,挑選民間才藝一絕的人麵聖演奏,他的眼光就開始閃爍不定了,“這麼好的機會放過了就沒有了,你不可能放棄的。”

鳳七澤聞言深深地看了千洛一眼,那一眼陌生的讓千洛從頭頂涼到腳下。

他的口氣忽然森冷了下來:“我不用你陪,你不要跟來。我是騙你的,一直都是騙你的,”說完轉身就走,冷情的不帶絲毫留戀。

“我知道。”不在意他的無視,優柔的聲音輕輕的飄散,帶了某種奇異的味道,“我知道你是騙我的,一直都知道。我還知道你——自欺欺人……”

鳳七澤忽然停下了腳步。他自欺欺人?這種事他自己怎麼都不知道?

“你自負才絕天下,對於樂之一事再沒有人比你精通了。”

鳳七澤微微揚起了頭,沒有月光的陪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感覺很孤高。

“那不是自負,而是——確實是那樣的。”他的口氣更加的孤高。天下之大,汙穢再多,至少他的樂聲是幹淨的,它——從未被他玷汙過……

“可是,樂聲不隻有琴啊!”

輕輕柔柔的語氣卻讓鳳七澤全身一凜:“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什麼你明白。你現在隻有琴了,你的嗓子早在三年前就毀了——”她微微斂下目光,“被我親手給毀了。你不一定能贏的。帶我去,你彈,我給你唱……”

毀了?早就毀了——哪裏僅僅是他的嗓音呢?她不明白,在他看見那幅繁花流紅的天子真跡時,他的人生就已經毀了,已經——麵目全非了!

“我——不想你涉險呢。”他轉過身說的很鄭重,很認真,隻是唇邊那一絲媚笑讓人不敢相信他的真心。

千洛微微笑了:“沒關係,我陪著你。”

我陪著你……

你風華萬丈的時候,我陪著你;你失意潦倒的時候,我陪著你;你委婉欺弄的時候,我陪著你;你以身涉險的時候,我也陪著你……

不要你知道,不要你明白。等你難過了、受傷了,還有我跟在你身後等著被你傷害,等著你傷害過我之後就可以不再傷懷……

這些不是為了你,真的不是,我隻是為了我自己,我想守住些什麼,如果你不記得讓我快樂,那麼就換我記得讓你開懷……

她說的那麼雲淡風輕,因為她從不期待他會給她什麼!

鳳七澤忽然溫順的笑開,風情依然媚人留戀,那麼一眼,就足以激蕩千古的風華。

“好。”他走過去拉住她的手,拉的那麼緊,好像再也不會分開了,“阿洛……”他刺耳的聲音有一瞬間的柔軟,“謝謝你。”他轉頭看著探出烏雲的月光,很輕很輕的說,“這次——是真的,不是——騙你!”

千洛看著他好像被月光灑下一層光暈的側臉,眼淚忽然流了下來。她從沒奢望過能夠得到什麼!這一句“謝謝你”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

遠遠的就可以聽見琴聲,溫婉涼薄,弦弦催人淚下。

據說是這一次從民間選上來的藝人,據說,色藝雙絕。

色藝雙絕?在他眼裏,這個詞隻能用來形容一個人。今天來的會是他嗎?

如果有人注意看就會發現皇帝握著金樽的手僵硬的有些不自然。

“春風無意傷薄眠,煙花過後總清寒,胡雁去,九重天,誰總負輕言?”優柔的女聲渺渺紆回,似乎可以攀上人的心間。

誰總負輕言?

究竟是誰給了承諾卻遲遲不肯兌現?

究竟是誰把那些曾經視為珍寶的什麼狠心的拋在了三年之前?

不記得了嗎?那個曾經負手朝堂,不懂得趨炎附勢的清傲公子。那一曲千金難換的《醉茗間》。

那麼總該記得有人曾經獨自麵對千軍萬馬卻仍把“這江山是你的,這龍椅是你的,誰也——不能奪“說的擲地有聲;總該記得有人曾經心高氣傲,萬丈才華,幾乎一語,就幫他定了天下!

音律不止,坐在七級台階最盡頭的天子忽然站了起來。

這個人唱得很好。

隻可惜——不是他。

七澤——已經再也不能唱曲了,是自己命人準備的毒藥,他怎麼——忘了?

他有些緩慢的踱到偏梯上的鏤閣,

是啊,還在等什麼呢?那個人,已經不可能回來了。已經……

他正要起身回南書房,卻忽然餘光微掃,全身大震。

不可能——是這樣!他不可置信的看著歌舞升平場中的一角……

那裏有一個人紅衣勝火,豔烈——如妖!

他低頭撫琴,似乎別的什麼都與他無關,他——不知道。

他的身後有個白衣隨風的女子輕謠慢唱著有些涼薄的曲調,她的音色有些冷,眼神卻格外的清澈,如同一泓月光一般灑在身前男子的身上,執著的近乎絕烈!

其實,他們兩個很般配。

就像很多人一樣,站在台階上的李隆基忽然也這樣想。

他就這麼怔怔的站了看了他們很久,直到——

一曲奏畢,舞伶散去,隻有角落裏的兩個人還一動不動。

鳳七澤一動不動,而千洛的目光始終在他身上。

“大膽,奏完了樂還不趕快下去領賞,賤民果然是沒有規矩。”尖細的聲音突然響起,打破了原本很美好的平靜。

“嗬嗬,”奏琴的人輕輕的笑出聲來,動了動指頭撥弄了琴弦,攪亂了誰心頭的一池春水,“你家主子還沒吠,奴才倒是又仗勢欺人了起來,看來這三年你們過得很好嘛。”

聽見的人微微一楞,已經好久沒有人敢這麼訓斥武惠妃身邊的奴才了。

言語間,那紅衣的男子緩緩上殿,僅僅是看著,李隆基掌心中就有了汗水。

“罪臣鳳七澤參見皇上。”眼中波詭雲譎的紅衣公子走到當今天子麵前微微一笑,燦若流光。他輕輕側過半張傾倒眾生的臉,一縷黑發隨光流瀉,“皇上,近來可好?”

“七——澤——”李隆基嘴唇微微翕動,發出的聲音微不可聞。

“嗯?”鳳七澤輕挑了兩三下琴弦,含笑望向李隆基身後金碧輝煌的皇宮,微微歎息,“皇上,你可以要臣死。”

“不會,不會,朕再也,再也……”李隆基脫口而出,卻沒有說完。

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下文,鳳七澤微微挑眉:“再也什麼?”他上前一步傾在李隆基的耳邊輕輕的道:“再也不負我嗎?”

李隆基陡然後退一步:“七澤,朕,朕,你不要逼朕……”

“哈……”鳳七澤突然不住大笑了起來,笑得眼角的淚光都泛了出來,笑得彎下了腰,他完美無缺的指尖斜斜一指李隆基,“逼你?笑話,天大的笑話。你是當今天子,有誰能逼你?皇上啊皇上,你也太看得起我鳳七澤了。”

“七澤。你,你不要這樣。”李隆基看見他這般摸樣心口一亂。

鳳七澤慢慢停下了笑,隻剩一支豔紅的長袖還捂在胸口,那裏是一片的冰涼。

他讓他——不要這個樣子,原來在那個口口聲聲說此生不棄的人早就不記得還有什麼約定要守,一切的一切都隻是自己癡心妄想。心並不怎麼痛,隻是失望,濃重的化不開的失望,原來被欺騙的感覺就是這樣。

忽然想起身後笑顏傾國的女子,被自己欺騙了那麼多次,她的心是不是比自己還要涼?……

起身站直,眼中忽然恢複了往日的高傲和冷冽。一陣風起帶起了那衣擺袖口無一處不奢華的寬大長袍。他沒有理會眼角略帶痛色的李隆基,徑自轉身走出燈火恢宏的殿堂,不知是對誰說:“逐雲隨水流,無奈少年愁。一朝歸來,散盡前憂……”

千洛看著他的背影,很久很久,沒有追上……

那是他一個人的路,她再也——幫不上忙!她能陪他走的隻有這些,從今以後,他的溫婉,他的薄涼,他的歡喜,他的傷,她再也不能替他背,再也不能——替他抗。

直到他的背影被宮牆掩埋,她才回過頭來深深的看了一眼這個璀璨奢華的慶壽宴場。

所有人都當他是浴火的鳳凰,那紅衣舞動,魅惑千古的風華也總是惹得滿城的風言風語,滿城的彷徨。可是誰也不知道他那一身紅衣其實是……一身的傷!他們不明白一個人要為自己的清高堅持到何等地步才能那樣毫無懼色的傲視朝堂。所以也一定不會知道他為自己的堅持受了多少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