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獨見天下不識愁(1 / 3)

獨不見負相思(易錦)

楔子

月上三更,萬籟俱靜。

隻有一間屋子裏傳出微小而急促的喘息聲。巡夜的人卻好像沒有聽見一般,加快了腳步轉進幾步之遙的回廊。

又或許他是聽見的隻是不願多留。他害怕被那屋子裏世上不容的汙穢沾染。

“哐當”花瓶掉落的聲音在夜幕中格外的刺耳。

一盞明燈亮了起來,窮奢極欲的宮殿忽然間燈火輝煌。

紛雜的腳步中忽然有人驚懼的咆哮:“喧太醫,喧太醫啊……”

血,蜿蜒而下,月,卻格外的明。好像也知道他這個為禍人間的妖孽終於應了因果報應,終於——不得好死……

鮮紅似血的長衫在錦緞上恣意的鋪展,仿佛一隻鮮活的蝴蝶振翅欲飛。他緩緩伸出一隻纖細潔白的好似女子的手,輕輕的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眼角留下的那一滴眼淚。

“人間莫道不消魂……”

終於可以不用再欺騙了,終於可以應誓償命了,終於可以幹淨一點了……

也終於,走到盡頭了……

絕美的眼睛閉上又睜開,他怔怔的望著滿室被燈火黯淡了的月光,心中有什麼不可抑製的“嘎啊”裂開,再也彌補不上……

他不想死,隻是,他夙願已償……

秋水脈脈,嫋嫋輕寒。雨絲垂落的有些哀愁,有些旖旎,甚至有一些如同女子一般的動人。

如霧的江麵上忽然亮起了一盞孤燈。

雨江夜,孤燈明。

這樣的夜,這樣的雨,這樣的燈,憂愁的如同薄命紅顏懸在芙蓉麵上的淚,靜默的動人愁腸。那麼點燈的想必應該是一位命寒如霜的絕色女子,在這煙雨如詩的夜江之上,挑一盞孤燈,奏一曲琵琶,就像是樂天居士當年在江麵上為之賦贈《琵琶行》的的琵琶女一樣,滿身愁緒,哀豔的動人心腸。

但他並不是,他,不僅與哀愁無緣,甚至都不是一個女子。他是萬流齋的主人,藏盡天下奇珍異寶,享盡天下極致奢華,光華燦爛,萬丈光芒。

這樣的人決計是不會也不該有愁腸的,愁腸通常隻因柔腸而生,這樣集世間榮寵於一身的人,怎麼會明白天下間有一種感情叫做愁腸百轉,柔腸寸斷?那是一種比亙古洪荒更可笑的笑話。

“公子,五當家送了樣東西來。”魚默看著那張盯著如豆的燈火看了很久的側臉,忽然歎了一口氣。他已經不記得自己跟著公子已經有多久了,可不管多久,還是看不懂那雙波詭雲譎的眼睛。就像現在,他不明白那盞燈有什麼好看的,可是公子還是看了很久,而卻好像並不打算停下來。而就當他以為看燈的人不會回答的時候,那個人卻忽然轉過身來,琉璃的麵具上折射出流轉的光彩:“拿進來吧。”

魚默聞言眉頭狠狠一皺,他跟了公子這麼久,卻還是不能習慣公子那鬼魅一般的聲音。還好江湖上傳言的公子是個不食人間疾苦的啞巴,不然尊貴如公子,又不知該因這嗓音招來多少嘲諷和議論。而他,不想聽人說公子不好,畢竟,公子是他見過最清,最卓然的人。

他還記得那是自己第一次遇見如此璀璨的人物。

纖細的少年衣飾華美招搖的像是鳳凰,而更讓人驚豔的卻是他臉上一直不曾脫去的琉璃麵具,精貴絕倫,天下無雙。就好像麵前的少年一樣,明明沒有見過他的容貌,明明已經謙和隱忍到了極致,卻仍舊散盡了絕世的奢華。可是,那明明應該比鳳凰更驕傲的少年卻匪夷所思的一身落寞,連華貴的麵具上都隱隱的流動著憂傷。

那個奢華的天上僅有人間無雙的少年斷然決然就是如今名滿天下的萬流齋主——七澤,鳳七澤。

那時的公子在彈琴,彈的是一曲《春日宴》,琴聲明媚的好像三月的流水一樣。魚默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那麼自然而然的走上前去看著那雙波詭雲譎的眼睛問道:“你可願意跟我走?”當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之後,忽然覺得堂主讓自己多走走江湖是對的,自己一定是江湖經驗缺乏的太多了,不然怎麼會問出這麼無禮又愚蠢的問題呢?是不會有人願意和一個連一麵之緣都沒有的陌生人走的吧?如果有,那人必定是一種妙人——呆子。

麵對如此荒唐的問話,眼前華貴的少年抬起頭來看了他很久,久到有好幾次自己都想摸摸鼻子沒趣的轉身走開。可是,被那雙波詭雲譎的眼睛看著,就連轉身都變成了一件費力的事情。所以,他們就隻能一直對視,直到麵前的少年輕微的點頭。而那一瞬間,那雙琉璃似的眼眸中竟然光華萬丈,就好像那剛剛與琴聲相背的落寞從來不曾有過。那種感覺有一點像——受騙上當。

也許是那一刻的公子笑得太溫婉,也許是那雙波詭雲譎的眼睛天生就是被用來蠱惑,所以,魚默竟然忘了問這樣的華貴公子為什麼要和自己走,而如今,這個謎底依舊沒有解開。唯一可以知道的就是,那時的公子是真的不會說話,沒有人比他更知道公子為了可以發出現在這樣不人不鬼的聲音怎樣的努力過,那樣的意誌,真的是一個不是人間疾苦的少年——可以有的嗎?魚默不確定,關於公子的事情,他原來一樣也不敢說確定,所以隻能相信眼前這些漫天的留言,不然,到底誰才是他的公子呢?魚默微微苦笑,隻是,明白這些時已經太晚了,猜測公子的心意早就成為了一種習慣,一種越來越失落的習慣……

魚默呈上五當家送來的東西就退下了。屋子裏隻留鳳七澤一個人淩厲的逼視橫臥在桌上的劍匣,那淩厲的逼視裏,竟然有清晰的——厭惡,就好像那裏麵裝的不是那雙舉世無雙的璧人劍,而是什麼罪孽一般。

“謔”的一聲,鳳七澤甩起他寬大的長袖將劍匣毫不留情的掃到桌下的竹簍中。那一甩袖的氣勢有些駭人,隻是身體卻柔軟的讓人覺得那氣勢僅僅是一種錯覺,一種被那絢爛的琉璃麵具迷花了眼。

嗬出一口白色的霧氣,鳳七澤緩緩負手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白色的窗紙怔怔的出神。大約有一炷香的時間,才伸手推開了窗欞,望著窗外一望無際的煙雨,又不知想起了什麼,低低的呢喃了一句:“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下一句他便陡然提高了聲音:“你若想聽進來就是,這滿川煙雨的,免得說我薄待了故人。”

黃影起落,忽然有個人影立於窗外。那人的容貌被煙雨蒙蒙遮擋的看不清,隻有那一雙眼睛,光芒四盛。

鳳七澤開口邀約,這是從來沒有的。這些年來知道他會說話的人除了他自己,就隻有魚默。可是這個人,不是魚默,魚默沒有這樣的——氣魄。但現在鳳七澤居然毫不在意的在他麵前開口,這人也居然也不驚不變,更居然連魚默那種厭惡都沒有。就好像鳳七澤原本就應該會說話,而他的聲音璧如珠翠,聲聲繞梁。

真正聲如珠翠的人卻是那道黃色的人影,縱使開口森冷,卻依然不減那優柔輕淺的韻味:“我不是為了聽那些廢話來的,我來,是為了一樣東西。”

“東西?”鳳七澤似乎忽然頗有感觸,“我這裏最不缺的就是東西,可你想要的卻並不一定有。”

“我要璧人劍。”黃衫人冷然道,他甚至沒有理會鳳七澤那看似韻味悠長的回答。

“即使有世上所有的奇珍異寶,也不一定能找到想要的。有些東西是我的不是你的,因為我是鳳七澤但你不是,你不明白……”鳳七澤還在繼續他那沒人理會也沒人聽懂的自言自語。他忽然抬頭看著站在窗外的人,波詭雲譎的眼眸中有驚人的光芒,隻是最終卻好像被這無邊無際的黑色夜空稀釋了一樣,慢慢的淡去,慢慢的消散,“罷了,那璧人劍是我的,何以見得我就會給你呢?江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等著見,給了你我拿什麼交代給萬流齋二樓,三殿,五十二堂的兄弟呢?我今天說我不給,你信不信?”

不等說完,鳳七澤眼前就青芒乍起,一把寒光沾沾的劍陡然欺上了鳳七澤的頸子。如珠如玉的聲音再度冰冷冰涼的想起,“那我今天說我殺了你,你信不信?”

鳳七澤看著自己頸子上的劍的表情有些奇怪,既不是害怕也不是狂妄。他隻是安靜的看著那把劍,就好像剛剛看燈看窗一樣,就好像那上麵的血不是他自己的,就好像什麼都不明白,需要好好想一想。

“獨見天下……不識愁。”窗外的人似有回憶的忽然啟唇自語,就連語調都不複先前冰涼。

他不記得自己曾在哪一天的鳳府挽清樓看見那個衣袂與長虹一色,流裳隨浮雲翻飛的少年。隻是依稀知道那一天的那個少年眉目宛然,眉眼帶笑,低頭從樓上望下來,點頭道:“碧落公子,久仰,久仰。”

七月花繁,燦若流光,那高傲的仙子一般的人兒在繁花簇擁中回眸一笑,一片花瓣跌落在他赤如雲霞的長衫上,他低聲承諾:“這一生,我定不負她,如若不然,我不得好死。”那時的他眼中的光芒美麗的驚人,就好像從來沒有得到過的人,忽然間擁有了全世間的幸福。單純的讓人為之斷腸。

鳳七澤的身子微微一震,“獨見——天下——不識——愁?那麼久遠的事情,你怎麼還記得?”

“那,不是想忘記就可以忘記的。”他手中的劍依然架在鳳七澤的頸子上,隻是,好像,那劍芒並不怎麼冰冷了,也許,是鮮紅的血溫暖了那青色的芒光。那雙光芒四盛的眸子忽然直直的對上鳳七澤的目光,“你不是也還記得嗎?三年前誅貪官,滅奸佞的長安七澤公子,想必是不會有人忘記的。”

“不會——忘記嗎?那為什麼……”鳳七澤緩緩隔開了頸子上的長劍,嗬出口熱氣在手上,“你進來吧,深秋露重,我冷。”

“你冷?”碧落冷哼一聲,“人冷還是心冷?獨見人間不識愁。你以為你還是當初的你?即使當初的你他也沒有真的在乎過,更何況你現在,現在——這不人不鬼的樣子。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你那是嫉妒,”鳳七澤微微皺眉,“我不會聽的。”

“我嫉妒你?你莫不是真以為自己還是當年的自己吧?更何況你想要的我從來都不想……”

碧落看著眼前這個早已該死個幾百幾千次的混蛋,這個他曾經——願意把這一生唯一的珍愛的人兒交付與他的人。三年了,他依舊那樣輕靈透徹,風采嫣然。即使他犯了那麼多不可饒恕的罪,即使他滿手血腥,卻仍舊是那麼清奇濯然,傲骨天生。不管心中多麼清楚他的罪孽,隻要看著他那雙充滿靈性的眼睛,忽然就會覺得心痛,就會覺得,如果他不能幸福,自己的世界也會隨之崩塌,嫣然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