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就是你的花
距離春天到來的日子,還有多久呢?
以綺小心翼翼地積攢假期,在藍色壁板隔起的辦公桌上,早早填好年假申請表。日曆上,每過一天,就用圓珠筆畫下一個叉叉。看著叉叉們漸漸連成一片,向著約定的日子近駐,心裏的快樂也會氣泡似的一點點漲滿。
以前覺得加班也無所謂,反正回到家,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想做。現在以綺寧可把處理不完的公事拿回家。
“你回來了?”
因為,就像這樣哦。
光亮的木地板上,簡潔舒適的藍色雙人沙發上,聽到開門聲而回過頭來的青年,會提前來這裏等著她。
“嗯!”文件夾、包包、外套、全都丟開,“馬上做飯給你吃!”
“不用了。”蘇耀拉她到客廳,“飯已經做好了。”
“都說了我回來做啊。”
“反正我有時間,誰做不是都一樣?”
蘇耀的手藝也好,雖然以綺不敢問是誰教他的。就這樣,誰先到家誰做飯,等著另一個人來一起吃。比起回家,蘇耀變得更長時間窩在以綺這邊了,是否意味著,自己對他而言,也變成了能夠安心相處的對象呢?
“回家還要做公事……”
吃完飯,以綺留蘇耀一個人看電視,自己去處理沒做完的功課。被孤零零留在沙發上的青年,看著空了的肘彎,似乎有點小小不滿的抱怨了。
以綺從對麵抬頭甜笑,“因為要出去玩嘛。呐,把預定的事情都提前趕出來,請假時也比較好交待!”
但也許是近日以來太高漲的情緒,也容易使人疲憊吧。以綺在迷迷糊糊地睜眼時,才發現竟然小睡了過去。客廳的大燈已經關掉了,隻有一盞壁燈,還散發著柔和的光暈。蘇耀戴了副黑框眼鏡,正坐在自己的身邊,膝上擺放著自己要處理的文件夾。
“蘇耀?”
“你醒了?”戴著眼鏡的蘇耀一瞬間抬起頭來的樣子,讓以綺覺得和平常有些分外的不同。
沒有那些散碎長發和時尚的外套作為掩飾,隻是穿著棉布襯衫戴著眼鏡看著公文夾的他,就像是哪裏的上班族一樣,有種精悍幹練的氣氛。
“啊……”忽然難為情地避開了以綺的眼神,蘇耀合起膝上的冊子,“看你弄得好辛苦似的……就幫你看了看。對不起。”
“哪裏……”以綺小小聲說,一麵搖頭。
“我回去了。”蘇耀告辭,“打工的地方不方便請假,我直接辭職好了,反正那種工作,隨便找就好。回去收拾收拾東西,希望起飛時是晴天。”
“嗯!”以綺也元氣十足地應答。
被放置在沙發上的那疊公事,大部分也是用英文寫成的。有些工作上的專用單詞,以綺剛進公司時,看著都頗為吃力,但是現在整整齊齊擺放在那裏的……蘇耀流暢漂亮的字體所做出的……是在以綺以再怎麼挑剔的眼光來看,也是標準的滿分答案。
蘇耀他,對外貿商務一類的事……非常拿手呢,也許……把蘇耀介紹到公司去上班,也一定可以勝任。那麼,為什麼他從來不去找一份穩定的好工作呢?好像每一次,都是選擇在要麼混雜、要麼偏僻的環境裏,隨隨便便為了糊口打份零工。
浪費才華呢。
腦內莫名鑽出這樣的句子。但是,馬上又想,要是蘇耀覺得這樣可以開心,以綺不打算逼迫他。
起飛的日子,果然是大晴。
隻是稍微地有些風。
“一帆風順!”
娜娜來送機。
“要帶可以吃的禮物回來哦。”喬朗則念這個。
“傻瓜。”蘇耀笑道,“日本吃的東西都那麼貴,我跑去那裏買回來給你吃啊。”
“電子產品便宜嘛。”娜娜插道,“買個數碼相機什麼的嘛。”
“你不是都有嘛。”輪到以綺吐槽。
“不管啦!反正是要禮物!”
“好了、好了。”以綺拖過蘇耀,“我們會帶富士山融化的雪水回來的。”
“騙人!打算裝自來水騙我們吧!”
“知道、就好!”
出去玩,心情總是好。和朋友打打鬧鬧地在機場分開。兩個人坐著飛往日本的航班,踏上期待已久的薰衣草之旅。以綺第一次去日本,心裏有點小忐忑。兩個人都討厭被人命令,選擇的又是自由行。
“我們不會迷路吧。”
“可以打電話啊。”
“想去吃河豚,但是……會不會中毒呢?”
“中毒也不錯啊,剩下的那個人足可以去買彩券了。”
蘇耀也有毒舌的一麵呢。以綺吐吐舌,縮回到座位。窗外的雲卷連一片,沒有什麼氣流,飛機飛得異樣平穩。
到達機場後,以綺思考著,先在預定的溫泉旅館住一晚,再坐車去看花田。蘇耀已經徑直牽著她的手,跑去服務台租借在當地可以用的手機。
“哎?還有這種業務?”
“嗯!”
“……那個……”以綺想問,蘇耀你是不是曾經來過?
“哎?蘇耀!”但就在這個時候,異常驚詫卻歡快的聲音,卻插入了進來,打斷了以綺。
蘇耀和以綺一並回頭。有穿著奶白色套裝的明麗短發女郎,正拖著漂亮的拉杆箱。
“好巧呀,沒想到會在日本碰到你。”短發女郎熟稔地和蘇耀打著招呼。
一時間僵在那裏的蘇耀沒有回答。
“真是的。不會忘了我吧?我是愛紗呀。不過也對呢,都四年沒見了。以你交過的女朋友人數來說,會忘掉還真像你的作風呢。”
“抱歉,我看你是認錯人了。”蘇耀簡短地回應,用力拉起以綺的手,轉身就走。
以綺慌張地跟上他的步速,高跟鞋一歪,差點摔跤,遠遠還聽到那個短發女郎發脾氣:“……真是的,打個招呼又會怎樣啊。”
以綺抬頭,蘇耀的臉色變得好難看呀。從沒見過他那麼嚴肅充滿防備感的模樣,讓以綺心中的忐忑越發擴散,變得什麼都不敢說。兩個人坐上出租車,報上要去的旅館地點。
歡快的旅行,仿佛因機場的小插曲,而變得充斥起烏雲。雖然旅館比想象中更舒適,房間的位置采光也很好,還有可以二人共浴的小湯池,豆腐湯也熱呼呼的超好喝,可蘇耀不開心的話,以綺也無法裝作很快樂。
突兀地放下黑底紅花的湯碗,蘇耀向換上日式浴袍坐在對麵的以綺正色道歉:“對不起。”
“……為什麼要向我道歉?”
“你那麼期待這次出來玩,我卻讓你不開心。”
正因說著這種話的人,是發自內心的道歉,反而讓以綺更加難以不在意。
“我希望和你一起高興地旅行。你難過的話,我又怎麼會開心呢?”
“你不問嗎?”蘇耀說。
“問什麼?”以綺反問。
“剛剛那個女人……”
“每個人都有過去的。”以綺小心道,“我也有,娜娜也有,喬朗也有。我們誰也不是十七八歲,以前年輕過,談過不一樣的戀愛,犯過不一樣的錯,也有很多不一樣的快樂。我不喜歡逼迫你。”
“其實說出來也沒什麼。”凝視著穿著白色小碎花浴衣的黑發女子,蘇耀難為情地低頭撥弄竹筷。月亮從二人半倚的木門處照射而來,蘇耀低垂著睫毛,像專心致誌似的盯著淺色榻榻米。
“我以前是個很薄情的人,既薄情,又過分。最過分的是,還一點都不明白自己有多過分。以為人人都是那樣,把戀愛當成遊戲,把戀人作為遊戲的伴侶,今天那個女人也是很久前交往過的對象之一……”
蘇耀第一次向以綺講起他的事。明明以綺很想知道蘇耀的全部,但是又在那個壓抑著什麼的語聲裏,察覺到一點點害怕的意味。因為蘇耀所冷靜闡述的那個自己,在以綺聽來,實在太過陌生。蘇耀很會演戲,有點狡黠,好像什麼都會做,卻什麼也不願做。沉默的,心事重重的,注重友情。外冷內熱,自己認識的蘇耀,是這樣子才對。
“上大學時,就很愛玩。很難想象吧。”看穿以綺似的,蘇耀投來明澈的視線。
“嗯。”以綺老實地頷首。
“但是……”蘇耀的視線驟然飄忽,以那麼懷念、卻也那麼遙遠的口吻,說出他生命裏最重要的某人,“但是直到我認識了一個女人,就好像魔法那樣,她改變了我的一切……”
小的時候,他的雙親離異。他是單親家庭長大的鑰匙兒,所以家事、做飯,什麼也會。獨立性強,自理能力非常好,成績也是,但不信任別人,更不相信家庭,和不同的漂亮女孩子談戀愛,一帆風順的長大、進社會,工作,直到遇到那個人為止。
以綺屏息等待著蘇耀的戀愛故事,但他卻忽如其來地拋來一句:“戀愛真的是美好的事嗎?”
如此寂寞風味的提問,讓以綺不知作何回應。
戀愛當然是美好的事呀。以綺朦朧的意識裏,就是會這麼覺得。自己也好,娜娜也好。雖然以前也有過戀情中的不順和爭執,但回想起來,也總是快樂的記憶居多不是嗎?
“應該是吧……”蘇耀隻是注視著她,自問自答般地笑了,“可是呢,薄情的我也好,並不真正把別人放在心裏的我也好,一直都過得很不錯。”
進入最好的公司。
得到BOSS的賞識。
他是和以綺、娜娜她們相同階層,不,也許是比她們更高,更順利,更有前途的大好青年。但隻不過是認真地愛了一個女子,雖然那件事不能歸罪於戀愛,但確實,他被那場風暴改變了。
“我總是很容易就為認真想要改變我的人,而改變呢。她也好,喬朗也好,你也好……總是不停走向對大家妥協的道路。會這樣,是因為我的任性是錯誤的。”蘇耀笑了,笑得讓以綺很心憐。
躺下的時候,兩個人肩並肩,手牽手。
以綺輕輕問他:“和那個人……分手了嗎……”
“沒有。”
“哎?”
“算不上分手,隻是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有誤會?”
蘇耀輕輕地發出了好長的歎息,幽幽道:“不是所有的戀愛,都是因為誤會才會分開。”
聽起來好沉重,所以以綺沒敢回應。
“沒有誤會,彼此相愛,沒有人得絕症,也沒有人失記,想要見麵,大概隨時可以見麵。但是還是……還是完蛋了。我逃掉了,從她的身邊,從那個世界。”他冷齒講述。黑暗裏,看不到蘇耀的表情,但相牽的手掌卻那麼的冰冷。
“……”以綺沒有追問,隻是握緊了他的手。因為如果沒有誤會,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那是多麼慘痛多麼令人不能釋懷。
長長的睫毛顫動著,狹長美好的眼型轉來,蘇耀仿佛浸透在月光中的澈透瞳孔,悄悄凝視著一臉憐惜的以綺。
“人會從沉重的愛裏逃走,就像不能再承受那個要將人壓碎的感情,那種感受到自身的渺小,脆弱,無法對抗的巨烈……我已經不想要了……”
“我卻有些向往那樣的戀愛。”以綺說,“一定非常轟轟烈烈。”
蘇耀微微笑了,他已經不會再想要像那樣的轟轟烈烈。那個把過去的他連同過去的世界一同壓碎的感情,變成了不願回頭一顧的前生。說話語氣生活圈子言行習慣全都想要改變,說到底,也許渴盼著整個人生重頭來過而他是一張白紙,沒有經過任何傷害塗抹。
一度想要結束的生命……因那個好心的高個子男人而延長。
以為不會再次喜歡上誰的想法……又因身邊這敏感寂寞卻又倔強可愛的女人而動蕩。
要不要告訴以綺,關於他的故事呢?其實現在的他,已經可以麵對那段過去了。又或者,他一直都是能夠麵對的,不能麵對的,隻是他早就拋棄一切用於換取可以丟棄在記憶深海的那雙明媚眼眸……
蘇耀悄悄豎起肩膀,半長的頭發垂過臉頰,而他想要觀窺的女孩子,卻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合上眼睛睡著了,或是做出了睡著了的樣子。
她曾非常想聽他的故事。
不過現在,變得不想去聽。
不僅僅因為故事裏一定會有逼迫一個大好青年完全破碎的慘痛,也更因為故事裏會有曾經與他轟轟烈烈的女子。
林以綺非常狡猾。
她在這月色迷人的異國夜晚,假裝、已經睡著了。
然後,在不知不覺真正睡去的夜裏,做了充滿薰衣草花香的夢。
在夢裏,她穿著紫色婚紗,蘇耀就站在花田的那一端,張開雙臂,對著她笑。陽光照耀著他那總是微淺的笑容,眼邊細細的笑紋,也被填染上每一縷燦亮的陽光。
北海道的花田,陽光熱烈,烈得就像夏天一樣。
林以綺知道,他和她,會在盛放的花香裏,展開隻屬於他們二人的愛情故事專場。
所以,才不要知道以別人為主角的過往。不管故事裏的他是否曾燦爛衝動,不管女主角何等美麗堅強。
寂寞輝煌的戀愛已經湮滅在盛烈的花香中,以那盛大為背景,她隻是牽著他的手,品嚐著陽光與清風淺淡卻珍惜的愛情。
旅行結束。
像是丟掉了附身的東西。
喬朗覺得蘇耀開朗了許多,卻也更加容易害羞了。是因為認真地在和以綺交往的緣故嗎?娜娜在得知蘇耀竟有高學曆文憑後一度大為光火,問林以綺為什麼不幫他介紹一份適合的工作。
但是以綺想,什麼才叫適合呢?能夠讓我們、讓彼此,得以快樂生活的環境,其實就是最好的吧。
以綺的家人,特別是姐姐,非常不滿以綺與沒有正式工作的蘇耀來往,還一度吵上門來,但以綺才不管她們呢,因為她早在那個搖蕩鮮烈紫色的花田裏,承諾了不會再給蘇耀帶來一點點所謂戀愛中的波折。
假如命運之神真的存在,上一次,你對他那麼殘忍,下半生……就請多給他一點平和。
以綺在積極向上司提出去英國分部工作的申請,她想把蘇耀一起帶到那邊去。在那個嶄新的環境裏,她就可以看到終於願意把頭發剪短還來本來麵貌的青年。然後,兩個人一起,續寫永不結束的真愛物語。
從零開始。
從心開始。
從由我創造的新世界開始。
任何一本小說裏,她一定都不是最好的那種主人公,但在真實的人生裏,狡猾的林以綺,比較易於得到幸福的結局。
就,帶著蘇小耀一起逃跑吧。
從會有其他女子的身影和記憶困擾的都市中逃離。
那是一場林以綺正在獨自醞釀的甜蜜綁架,並且總有一天,它會如約發生。
自信家們總會說,戀人就像櫻桃那樣,縱然可以點綴蛋糕的滋味,但隻是無關緊要的裝飾品。
林以綺說,戀人就像櫻桃那樣,但新一代小女子,事事講究完美,誰又能忍受一塊沒有櫻桃的櫻桃蛋糕呢?
所以我的雙眼,這一次,將會牢牢鎖定你。
我蛋糕上的櫻桃、我人生中的美味。
-正篇完-
番外前傳·《愛情電影》
1 有如惡作劇的相遇
很多年過去,何嘉芙都不能忘記那個清晨。
她站在天橋往下望,地鐵口出來的人群川流不息。乍眼望去,被清晨特有的顏色氣味所籠罩的街頭,盛放著雨後未及收起斑斕的塑料雨傘。有一小撮人站在通行道的板橋處,電車駛過,車站的人消失了一半,又很快被另一群人填補。人群裏,一張麵孔格外清新,細細的微雨把一切都柔焦處理。那個人身上筆挺的灰色西服也有種質料高檔的柔帖感,栗發微揚,露出一點點額角,鼻骨挺直,渾身也洋溢著有如晨雨般清新的味道。那種感覺,是即使站在遠處,一眼望去,也會在人群中絕無錯漏地看到。左手搭了件外套,右手提公文包,他混跡在那些行人中,別人都麵目模糊,隻有他清晰立體,然後混入行道很快湮沒人海、隱匿消失。
何嘉芙覺得心頭若有所失。
就像在百貨商場瞧到她中意的黃皮鞋,想著過會兒回來買,結果竟然就沒有了。
那隻是一張陌生人的臉。
雖然長得特別俊帥,但有什麼理由念念不忘呢?何嘉芙一向不承認自己是外貌協會的,她覺得做人最重要是要像她這麼有內涵。
那隻是在一個因工作壓力特別鬱悶的清晨,因為看到一張提神的臉孔而產生的恍神吧。她這麼自我安慰,然後抓抓頭發,回返公司。
每年一逢畢業當口,新人便大批湧入。
老員工忙著挑人,帶人,偶爾還要受學弟委托、安排麵試,忙得不可開交。
何嘉芙也正處於這種尷尬時期。
她住在上海的老媽昨天給她打電話,說鄰居妹妹的兒子在這裏念電子信息,想進他們公司,讓她幫著安排。其實今年公司並不景氣,早就給人事部門下了指標,至多能招五個人。就算何嘉芙有點資曆,在部門也算獨當一麵,但也不能在這種洪訊來襲的節骨眼,大張其鼓大地給家鄉親友搞預留。
但說不見也不行。何嘉芙的父親過去是國軍係統下的幹部,舊年月裏沒跟著去台灣,留在了我們新社會,家底頗豐,人有傲骨,因政治原因等等因素,結婚很晚,年近五十才生了何氏姐妹。因自己吃了苦頭,總想讓孩子一路青雲。從小何嘉芙和姐姐都吃用比其他孩子要好,姐姐更是送去法國留學。父母對她們從來沒有太多要求,而二姐妹也頗爭氣,在同齡的同學堆裏,混得有頭有臉。
所以難得被現在年過七旬的老父拜托,何嘉芙怎麼好意思推卻。
去公司忙了一陣,收到了短信。
就約在公司旁邊再稍遠處的咖啡店見麵。
就這樣也怕碰到同事。畢竟公司最近派係變動諸多,何嘉芙也要時刻小心,別被人揪住小辮子。職場的事,苦辣酸甜自己知。自從拒絕了家裏安排的相親之後,何嘉芙更是咬緊牙關,有困難、有苦水也絕對不能往家裏吐。
進去後,挑了個隱蔽的雙人卡座,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籌謀怎麼和人家小孩開口。彼此都是年輕人,應該好溝通。實在不行,就給他幾張名片,讓他去自己同學的那幾家單位碰碰運氣吧。正想著,小孩兒推門進來了,視野梭巡一圈,瞧見嘉芙就揚手示意,看來是從老媽那邊看過她照片。何嘉芙打量一眼,看他戴了個帽子,穿了件運動夾克,人長得意外清秀,又很懂禮貌,一通學姐長學姐短,讓她卡在嗓子眼裏的推脫變得真有點不好意思說出口。
先點了一大杯紅茶烏梅汁,插了兩根吸管。
“這家店太坑人。我們省點飲料,多點小菜。”何嘉芙想著好歹態度得熱情點,讓小孩吃點好的,再慢慢陳述自己麵臨的實際境遇。
“服務生,麻煩多加冰塊!”隔了一道裝飾性小樹叢,旁邊也有人揚手,皺眉又說,“太甜了,喝不下去啊。學長,公司旁邊,隻有這一家店嗎?”
“沒辦法,這是距離我們公司最近的茶飲店了。蘇耀,等你進公司,也隻能被迫接受這裏飯菜的荼毒。”
何嘉芙扭頭的原因是因為後麵接話的人聲音太耳熟。小心瞄了一眼後,立馬把身子就著座椅往前一滑,坐矮了一截。那邊道貌岸然正襟危坐豎著尾指喝茶的男人,正是和她同部門的死對頭周方。
何嘉芙想,萬一被這死人瞧見她在這緊要關頭,和私家老鄉商量怎麼走後門就不好了……一邊猶豫著要不要換家店,又覺得有哪不對勁。
再回頭多瞧一眼。
坐在周方對麵的青年,側顏俊逸,不就是今天早上在天橋上驚鴻一瞥的軒昂美男子麼?忽然間,福至心靈,嘉芙險些“撲哧”笑了。
她估計周方和她一樣,也是接受學弟拜托,跑這兒預習麵試來了。
所以才說這是離公司最近的店吧……八成也是糊弄對方,又怕碰到同事。反正據何嘉芙所知,那預定的五人名額裏,早被小老板和某董事分別塞了兩個內定,還有兩個一個是北大畢業的,另一個是清華畢業的,再有一個從三年前就開始在他們那打工實習,不管怎麼想,也沒可能再往裏塞人了。
“就職的事……”那一邊,蘇耀很躊躇。
“別再提了,”周方雲淡風輕地揮揮手,淡定一笑,“那點小事,還不是包在我身上?如今我在公司裏雖不能說一言九鼎也是四舍五入啊。”
何嘉芙在隔壁邊聽邊琢磨這都哪門子約等於。
就又聽周方說:“說說我們的事吧。我和蘇耀你也總有兩三年沒見了吧。”
那叫蘇耀的美青年誠懇道:“嗯!自從社長你留級八年後終於完成畢業論文離開大學,我們就……”
“咳咳。我說過了,我已經退出棒球社了,別再叫我社長了。自從進入社會,我就不再是從前的我了。”周方優雅地搖了搖夾在指間的玻璃杯,把可樂當成紅酒,又在桌上輕輕轉了轉,沉穩道,“特別是進入公司後,你最好也和我保持一段距離。早年,喬董要把他女兒介紹給我,因為我想憑靠自己的實力上位,就拒絕了那次相親。那之後,雖然我在公司的地位還是節節攀升,就有了不少敵人。你是新人,得小心不能被他們排擠。”
蘇耀拚命點頭。
何嘉芙在旁邊嘀咕。看來周方真的能幫蘇耀介紹進公司,可憑什麼和他同級的自己就不行呢?暗中有點別小勁。給對麵的小朋友遞了張名片說下次再打給她,就暗中尾隨周方和美青年一路出去了。
“前輩,我需不需要準備些什麼呢?比如麵試時我穿什麼比較好呢?”美青年轉來的麵孔帶著對於生地盤的惶恐。
而周方技巧性地摟住美青年的腰。
“沒事,反正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準備,穿什麼也行。”
何嘉芙冷笑一聲,心想是,五個名額早全占滿了。她就不信還能再把蘇耀塞進去。明知失敗的麵試,自然穿什麼也行。
“你看時間還早,”周方說,“我帶你去附近的酒吧喝點酒吧。”
蘇耀為難地笑笑,“前輩……你忘了麼?我不太喜歡喝酒的,去了也都是點果汁。”
“這種事哪有喜不喜歡。”周方牽牽嘴角,不信地昂首一笑,“你進了公司後,應酬那麼多,早晚也要習慣的。走吧,這也是為了你的將來。”說著,一扯蘇耀的手,就給帶進旁邊一條花裏胡哨的旅館街了。
何嘉芙敏捷地閃身跟上,一邊給公司打電話。
“喂喂,我是嘉芙啊……”閑扯了幾句,假裝問起周方,對方果然回答說今天請假感冒在家。何嘉芙就知道,這事搪不牢,美青年小白兔很有可能貞潔不保。
周方是他們公司有名的花花公子,葷素不忌,還特別愛裝賢良,外號是披著紳士外衣的狼。據傳他之所以不願意和董事的女兒相親,也不是他整日宣稱的要走實力派路線,根本就因為他其實是個GAY!本來這些小道消息,何嘉芙半信半疑,畢竟她本人就曾在電梯裏被周方摸過屁股,所以周方怎麼可能是同性戀呢?頂多是雙的……反正當時完全不懂得要給人留麵子的何小姐,當場就賞了周方一個大耳光。那之後,二人就開始勢同水火。周方四處編排何嘉芙和頂頭上司蕭文的緋聞。什麼在陰暗加班室內的故事之流……的謠言,據說都是從他那裏傳出去的。
何嘉芙在恨得牙根發癢的同時,也曾經想過告個小狀。
“蕭總你聽說了吧?陰暗加班室內的故事,據說有一二三四……五個版本!主角都是我和你!”
“首先,我們公司隻有會議室、辦公室、傳達室,沒聽說過有專設的加班室。”頭也不抬埋首於文件中的上司蕭文,是個冷峻派美男子。一手拿批好的文件,一手拿待批的文件,嘴裏還咬著公章,支吾不清地支使何嘉芙,“有空趕緊把預算做出來,沒空理茶水房那點事。隻要這次的企劃能過,讓他們改編我和周方的故事都成!反正你不能又讓牛幹活,又不讓牛吃草。編排頭兒的段子,是小職員們的人生樂趣。現在沒結婚又能用來打趣的中層幹部階級隻有你我他,不說你說我,那就是說你說他,你二害權衡一下,還不如和我繼續陰暗加班室呢。”
冰山派上司嘴皮上下一動,就把何嘉芙堵一個賊死,當下也隻好自認倒黴,暗地裏把周方的祖宗八輩都一一問候到!萬萬沒想到,會讓她撞見今天這種場麵!
好你個周方……暗地裏走後門不說——畢竟何嘉芙也想那麼幹來著,但竟借著介紹工作這種幌子誘騙美青年上旅社……明擺是職場潛規則!
要是平常,何嘉芙也就冷哼一聲嘲諷這世界的肮髒然後也就兩眼一翻繼續假裝看不見隻要自己清白就成了。畢竟出來混,用她挺崇拜的蕭文的話說——要麼魚死網破,要麼同流合汙,要麼裝腔作勢,要麼裝聾作啞,四樣總得選擇一樣。蕭文選了裝腔作勢,何嘉芙選了裝聾作啞,很明顯,周方這人是同流合汙類的,而今天他麵試這個蘇耀會不會就是那魚死網破型呢?
何嘉芙誕生了對任何人種都超級危險的好奇精神,忍不住就是想要一探究竟。她總覺得這個笑起來還帶了點羞澀味道的蘇姓青年,就像今天早上那雖然沾了雨霧卻清新依舊的天空,讓人有種無法置之不管的態度……
當下一路扭進七彎八拐的小巷,果然看到周方摟著蘇耀正站在一處招牌下麵。蘇耀完全兀自不覺周方的魔手,徑自抬頭愕看,“前輩。這家酒店的招牌有點奇怪啊。還嵌著粉紅的燈泡。”
“現在為了招攬客人,服務化大體六合一,都是集酒吧餐飲住宿一條龍的啦。”周方一邊噴,一邊把蘇耀往裏攬。
何嘉芙略有躊躇,腳尖磨蹭的工夫,二人已經進去了。嘉芙想,自己和蘇耀從前不認識,要是她猛地上去,揭穿周方其人的陰謀詭計,蘇耀肯定不會相信。不如多等會兒,等著周方自行暴露其醜惡的嘴臉,蘇小白兔驚聲尖叫,那時她何嘉芙,英雌救美,嘩然出現,不是女超人,也是希曼啊。
到那時周方也會在自己麵前顏麵盡失!看他還敢不敢在公司裏繼續編排自己和蕭文的謠言……說不定鐵三角的局麵也會因此斷折,自己也能捏住周方的一個把柄。雖然有點心思險惡,但何嘉芙就屬於那種總想著雙管其下,最好一舉多得的類型。蕭文總是數落她,飯得一口口吃。很顯然,何嘉芙對這些教誨一個字沒聽見,否則她就幹不出接下來這些傻事。
對周方,何嘉芙憋著深深的怒火。這些年,她和蕭文硬闖硬拚,才保住了公司裏的這些業務,而周方隻不過是巧辭善令,就能優哉遊哉地騎到她和蕭文頭上。蕭文是慣常的冷漠派,不知是否內心埋藏著覆蓋在薄灰下的火山,反正表麵上不會露出一絲一毫的抵觸氣,何嘉芙就有點忍不了。當下,想著我可算找到報複的機會了,她偷偷溜入,用大衣擋著臉,遮遮掩掩地點了周方開的旁邊的房號,進去後就側耳傾聽,等著預料之中的抵抗性尖叫。
這一等,就等到了後半夜。
四下一片靜悄悄的。
隻有幾個敲門的牛郎,問是否需要特色服務,都讓她給罵跑了。眼看著連天空都透出將亮的顏色……
何嘉芙的心情也從奇怪,擔心,漸漸變成了輕蔑和鄙視。特別是當她黑著大眼圈,無奈地打算離開時,終於瞧見了精神煥發的蘇耀和哈氣連天的周方二人並肩從店裏走出來……她隻聽見嘩啦一聲,覺得,心裏有一件特別美好的東西,陡然破碎了。
她不是滋味地想:原來蘇耀也是同流合汙類啊……人家兩個人是兩廂情願,那她還傻瓜似的杵這幹什麼呢?
由於這件事實在太窩囊了,嘉芙後來也沒和任何人提過,更不能和蕭文提,一定會被他用冰冷的眼神蔑視到南極。
過了一個月,新人都陸續來報到了。
蕭文說:“嘉芙啊,我看你怪忙的,正好來了個有前途的新人,讓他先跟著你吧。”
她哦哦答應著一抬頭,還以為是北大來的那大學生呢,結果就看見一穿著西裝的美青年,向她微微一笑。
不是旁人,正是蘇耀。
2 有關那個怪異的你
對於蘇耀,何嘉芙充滿了混雜的憤怒和鄙視。
雖說全球的經濟都飛快倒退,找個工作有人願意用右臂交換,但也不能、不能靠出賣身體媚寵求榮啊。這還算是男人嗎?一方麵她也震驚周方竟然真的在公司裏有這種勢力。明明周方、自己,再加上蕭文,都是同年進來的,就算有男女差異性別歧視以及蕭文在工作上的一點突出表現讓她淪為副手,但周方是憑什麼呢?
憑什麼他周方能招學弟兼小情人進來,她就不能幫她那清秀老實的鄰家小弟找個工作?這股火讓何嘉芙暗怒於心,另一方麵由於蘇耀進來了,原本在公司實習三年的那個學生,就竟然被擠走了,而那孩子和何嘉芙交情平常還不錯,滿口何姐何姐地叫著。
眼前的一切,都令何嘉芙覺得世界如此不公平。
她憤怒!
想發泄!
她覺得那一晚她看到卻不能說的事不能就這麼被湮沒陳封!
她一定要討到黑暗的公正!
而靠誰呢?
就隻能靠她自己。她如今就是那個暗黑的裁判者、黑暗的正義。
然後她就隔三差五對蘇耀的工作挑三揀四找找小刺,但不幸的是,美青年對他自己比她還要更嚴格,每次手握這下屬交來完美一如滿分的報告,何嘉芙都陷入提前老化症般的憂鬱狂躁。
工作上捉不到把柄……那就從生活上下手吧。
蘇耀不止一次拉開抽屜,發現裏麵有一張紙條,上麵寫著:我知道你七月那會兒幹了什麼。
一年後就變成了:我知道你去年七月幹了什麼。
但何嘉芙就看著他總是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風輕雲淡地無恥一笑,把紙團一團,就丟進了廢紙簍。上級隔三差五在大家麵前耳提麵命的訓話,要他們珍惜崗位,重視清廉,每次蘇耀都正襟危坐,沒半點不安的神情。偶爾在公司裏,何嘉芙有意無意地敲打他一兩句,提到已被調去其他部門的周方,美青年還是笑笑地說從前我們是一個學校的。
何嘉芙想,做人怎麼能無恥到這地步。
當時,她正在加班,單手托腮,眉目閃爍不定。要出去辦事的蕭文回頭問:“你整天心神不定,老盯著小蘇,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家相處這麼久了,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最近職場性騷擾的罪名,是很嚴重的一個話題。你和我就算了,蘇耀那麼年輕,你要是被傳和他在一起,聽起來可不太好聽。”
何嘉芙想,怎麼不好聽了?不就是叛逆性騷擾一類的嗎?六頻道沒命地重播,讓我們大家在電影台也被迫接受法製教育,誰能不知道呢?換句話說,我就算騷擾他又怎麼了?反正我做和沒做,不都被傳得一樣難聽?
她就不信,公司裏背後那點沸沸揚揚蕭文能不知道。
什麼何嘉芙能有今天,都是仗著蕭文。什麼她和蕭文在大學裏就是一對,更有蕭文一心想娶老總的女兒,才會和何嘉芙分手,而何嘉芙為了蕭文應承的高升後就把位子讓給她的承諾,才會假裝清白地死撐。而老總的女兒喜歡的一直都是花花公子周方,蕭文勾搭失敗,隻好吃回頭草,何嘉芙沒臉沒皮沒自尊還喜出大望……這種版本的故事,在電梯間,茶水房,嘉芙聽得多了。簡直快被嘴碎的姑娘們洗腦,自己都快熱淚盈眶地相信她真和蕭文有過這麼一段可歌可泣的人生了。
甚至連在外地的老爸老媽都不知從哪個渠道聽說了,還特意打電話來罵她,說一個女孩子學人打拚再怎樣也是沒前途,不如早點回家,相親結婚嫁人生子,諸如此類碎碎念,讓何嘉芙不勝其煩,而再看蕭文,人家怎麼就不受影響,風輕雲淡呢。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斜眼看看蘇耀。
後者正規規矩矩坐著,翻找膝上的材料。
何嘉芙看著看著,腦內就躥起陰暗加班室的種種小道八卦……人之所以不能動邪念,是因為邪念一起,接著就很難壓製下去,特別對手還是蘇耀這種在何嘉芙看來如此不正經的一個人。
男女真是不平等。
何嘉芙想,就因為自己是女人,明明沒做什麼,也要被往死裏編排。而蘇耀是男的,明明他就做了什麼,大家卻誰也不會往那個方向想。一切真相,隻能鬱悶地消化在何嘉芙自己的心髒。
真不公平!
第二天辦公室冷氣壞了,蕭文帶大家一起去餐廳吃午餐,各人點菜。何嘉文要了份螞蟻上樹,用筷子一撥拉,一看粉絲下麵都幹了,正趕著辦公室的黃小明巧笑倩兮,在對麵問:“何姐平常也經常來這個餐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