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本有心(東方訸)
楔子 愛女
海遙——鳳國沿海漁村
“秀兒,我時日無多了,咳咳咳,”躺在床榻上的男子形容枯槁,麵色蠟黃,看來是大限已到了。
“士清,快別這麼說,許大夫說了,你這病隻要安心靜養,假以時日總會好的。”坐在床邊的美婦撫著男子的胸膛給他順氣,未施脂粉的清麗麵容上淚水漣漣。
蘇士清舉手想拭去她頰上的淚水,手抬到半空卻又無力落下,王婉秀見狀趕忙握住他的手貼在頰側。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數,我有幾句話……”
“爹,爹,”伴隨著嬌嫩的童音一個鵝黃色的小小身影衝進裏間屋內,“爹,你看,我畫的小雞像不像?”
七歲女童趴在床沿上,將手中的畫紙高高舉起,粉撲撲的臉蛋兒帶著天真笑意。
蘇士清衝著女童慈愛一笑,虛弱地開口:“好,讓爹來瞧瞧草兒畫得怎樣?”
白色宣紙上繪著幾隻正在啄米的雛雞,筆法雖顯稚嫩,但草兒觀察力敏銳,雛雞已有神韻,活靈活現的。對於一個七歲幼童,實屬不易啊。
可惜啊,草兒若是男子,將來定能在文壇上聲名鵲起。他又大限將至,日後也再不能夠悉心教導。
“很好,草兒畫得真像,”蘇士清氣弱地微笑道。
“可還是沒爹畫得好呢,爹起來教草兒畫畫好不好?”草兒拉著蘇士清的手想將他拉起,無奈氣力太小,根本撼動不了他分毫。
“草兒,別鬧!你爹病著呢,需要休養,你去外邊耍,好不好?”王婉秀將草兒拉到身邊,阻止她再驚擾已經氣若遊絲的蘇士清。
“爹還沒好嗎?大夫伯伯說爹隻要乖乖喝藥就會好的,是不是爹怕藥苦,不乖乖喝藥。”
“是呀,藥太苦了,咳咳,爹一直不想喝病才沒好。”
“爹,羞羞臉,草兒生病都要草兒乖乖喝藥,自己卻怕苦,”草兒低頭從夾襖兜裏掏出幾顆梅子,笑嘻嘻遞給蘇士清,“不怕,爹喝完藥,再吃梅子就不苦了。”
蘇士清看著嫩白掌心裏的那幾顆醃漬的梅子,眼眶泛起濕意,勉強打起精神說道:“草兒再去畫隻蝴蝶讓爹瞧瞧好不好?”
草兒應了聲,蹦蹦跳跳地出了裏屋。蘇士清愛憐地目送著女兒輕快地身影。
“士清,你好好歇著,我去煎藥。”
“秀兒,別忙了,我有幾句話要說。”蘇士清看向結發才十載的妻子,神情鎮定祥和,看著她又坐回床沿,繼續說道:“秀兒,你我成親十年,一直生活清貧。但我仍覺上天待我不薄,讓我得此賢妻,還賜我聰明伶俐的草兒。隻是委屈了你,讓你一個官家千金在這窮鄉僻壤和我過如此清苦的日子。”
“士清,你覺得在這的日子是上天恩賜,我又何嚐不是。這些年來,我從沒後悔過與你私奔,沒了你,錦衣玉食的生活對我又有何意義。”
“秀兒,我去了以後,你帶著草兒回京師吧,父女一場,老相爺會收留你的,咳咳咳,你在這無依無靠,我總是放心不下啊。”
“士清,你別這麼說,你會好的,會好的……”王婉秀語音哽咽,已經泣不成聲了。
“你別哭,別……咳咳咳咳咳,”蘇士清開始劇烈地咳嗽,臉部充血如重棗,緊緊揪住胸口的衣襟艱難地喘著氣。
“士清,士清,你別嚇我,”王婉秀焦急地叫喚著他的名字,但在床上掙紮著的蘇士清已經聽不見她的呼喚。片刻之後,他泄了最後一口氣,癱軟下來。
“爹,爹,我畫好了,”鵝黃色的身影再次跑進裏屋,奔到床沿,卻見自己的爹閉目躺著,沒有絲毫動靜。她使勁扯了扯他的衣袖,安詳地躺在床上的男人仍是不理她。她困惑地轉頭望著她娘親,問道:“娘,爹怎麼不理我。”
王婉秀目光空洞凝視著就此長眠的夫君,幽幽道:“你爹睡著了,你別鬧他,讓他睡得安穩些。”
“喔,”草兒聽話地點點頭,“我來給爹唱歌,爹最喜歡草兒給他唱‘將進酒’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
清脆的童聲在沉寂的屋內回蕩著,超度著已故的亡靈。
十年後——
“嗯,哦,嗯,嗯……”伴隨著極富節奏的哼唧聲,隻見一卡在牆角破洞中的少年郎正費力向前蠕動。
“怪哉,怪哉,明明半月前還很輕鬆便穿過了呀,今日怎會如此費勁?難道是這幾日好吃好睡,體重飆漲?”少年郎自言自語道,白皙飽滿的額頭已布滿點點細汗。
“啪——”,他一使勁跟親親地母來了個零距離接觸,所幸也順利突破關卡,鑽出破洞。
“噗——”吐盡啃進嘴裏的泥,少年郎動作利落地從地上爬起。他拍了拍白色襦衫上的土屑,整了整頭上的青色幅巾,撿起事先扔出牆外的包袱。然後挺起不怎麼寬闊的胸膛,昂首闊步走出僻靜的小巷。
他走路極不安分,左顧右盼,喜歡在小攤小販前逗留,擺弄幾下攤販上擺放的各類小玩意。遇上特別中意的東西,便會和商販討價還價,最後價錢被他壓得極低了,卻又不買,惹得攤主叫罵連連。
這一帶皆是京城達官貴人的府邸所在,商販皆愛在此處擺攤,有的小攤還挺特別,販賣的竟是人口。
隻見幾個幼童低首跪在地上,個個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瘦得跟竹竿似的。而悠閑地坐在一旁的牙人拎著茶壺,神情愜意地飲著茶水。
少年郎向暴曬在毒日下的幼童睇去同情一瞥,便又走自己的路。“閑事莫管,閑事莫管呐。”
突然牙人破口大罵:“兔崽子,給我起來,不許你癱在地上給我作死!”原來一名幼童體力不支,倒在地上。牙人見孩童仍是動也不動,就開始拳腳相向。
“造孽啊,這麼小的孩子怎禁得住這般毒打,”過往的路人有人小聲嘀咕道,卻沒人上前阻止。
少年郎停住腳步,摸了摸腰間不怎麼豐厚的荷包,歎氣搖頭道:“閑事莫管,閑事莫管呐。”
“啊——啊——”幼童淒厲地叫喚著,這叫聲揪心呐。
“哎——,這閑事看來不得不管啦,不然這慘絕人寰的叫聲必定繞梁三日。”少年郎邊說邊走向攤位。
“這位大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這樣淩虐這個孩童,他父母必定傷心欲絕呐。”
牙人聞聲探頭看向少年郎,表情凶惡地喝道:“關你屁事!他父母把他賣給了我,我高興就打,誰敢說話!”
“除非……”牙人的神情轉為奸猾,“你將他買下,我不就打不著了。”
“將他買下?”少年郎撫摸著光潔的下巴,垂眼沉思。
“買不買你倒是給句話啊,別在這浪費你大爺我的時間?”牙人見他遲遲不給回音,不耐煩地催道。
“好心哥哥,求求你買下我吧,求求你……”那名孩童拉扯著少年郎的襦衫下擺哀求道。
少年郎低首瞧了眼幼童,隻見他蓬頭垢麵,髒汙的小臉上那雙眸子卻晶亮透徹。
“那就買吧,大哥你開個價?”
牙人見有生意可做,立馬賠上笑臉說道:“小哥,見你眉清目秀,討人歡喜,我就給你個實在價,五十兩白銀。”
“五十兩白銀?確實公道,不過……”少年郎解下腰間錢袋,將裏麵碎銀悉數倒在手心,一番點算後,衝牙人咧嘴笑道:“我身上就這點銀子,總共二十兩。”
“要不你回去拿錢來?”牙人熱情地幫他出點子。
“回去拿錢?那可不行,我這人忘性大,不管不在眼皮底下的事,賣不賣一句話。況且,這孩子遍體鱗傷,我帶回去後免不了要帶他看大夫,這花費也是不小啊。”
“這……”牙人麵露難色。
“我還有要事,不能再耽擱,你要是不肯,那我可就走了。”少年郎作勢要將銀子倒進錢袋。
“成!成!算我倒黴,二十兩就二十兩,這小子在這極不老實,賣出去倒也省心,省得浪費我口糧。”
牙人抓走少年郎手心的碎銀,從口袋裏掏出男孩的賣身契塞給少年郎,揮手轟他們走。
幼童手腳並用靈活地從地上竄起,對少年郎說道:“我們快走吧。”然後率先撒腿就走,像是怕少年郎後悔似的。
“這小鬼,手腳挺利索的嘛,這樣也好,省掉不少麻煩,”少年郎搖頭笑道,隨後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