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該死的征婚廣告
在商場裏足足轉了六圈,段齊飛還是沒看到想要的生日禮物。端木姬一雙杵在細高跟裏的嫩足都快折斷了,她實在不想再折磨自己。
“有什麼想要的就趕緊說啊!不用在乎是不是很貴,總之今晚一切活動我買單。”
她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惹他好想仰天大笑,“可是,我真沒什麼想買的東西。”他對物質的要求很低,最大的興趣是研製各種美味、方便,保鮮時間長的速凍食品,說到禮物,其實他最想要的是……
“端木姬,可不可以做我的……”
“那不是阿大嗎?”
端木姬不期然在商場裏撞見阿大,在段齊飛看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牽著她的手想迎上去,“咱們一起去打個招呼吧!”
忽然,端木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躲到貨架後麵,刻意不讓阿大發現她的存在。可憐段齊飛龐大的身軀要和她一起躲進狹小的空間裏,還要不時地麵對人們質疑的目光,真不知道他這是在做什麼?
也許她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躲。
“端木姬,我們……我們這是在……”
“噓!”她做了一個“保持安靜”的手勢,一雙賊溜溜的眼全盯著阿大的位置。
不敢輕舉妄動,又不能發出聲響的段齊飛隻好和她一起玩盯梢的遊戲。左右看了看,這才發現阿大的身邊還有個女子,看上去真有幾分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究竟是哪裏呢?
“她怎麼跟阿大在一起?”
“誰?”段齊飛純屬好奇。
“許川川——阿大的心理治療師。”
鬧了半天是醫生和病人的關係啊!段齊飛覺得端木姬有點神經過敏了,“也許他們剛剛做完治療一起出來購買需要的東西。”
“阿大的治療時間是每周三早上五點到六點,情況嚴重的話再補一個小時加強治療,一般是周六下午三點到四點。”
她對阿大的事還真是了如指掌,段齊飛隻能盡情發揮想象力來舒鬆她緊張的神經,“又或者他們選擇在室外治療呢!”
這個猜測同樣被端木姬否定,“若有室外治療方案,阿大一定會提前告訴我的——我和阿大之間沒有秘密。”
可他們之間卻有很多不能說的話,段齊飛忽然覺得很悲哀,“你如果真想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直接上前問阿大就好了。”
端木姬似乎很熱衷於偷窺的樂趣,躲在貨架後麵不肯出來。他們的行為已經很古怪了,再成為商場焦點之前還是先結束這變態的行為吧!
段齊飛想將她從貨架後麵硬拖出來,恰在此時許川川摟住了阿大的腰,他們……就像一對情侶,很般配的情侶。
這下子不用段齊飛生拉硬拽,端木姬迅速從貨架後麵站出來,以餓虎撲食的架勢欲衝向許川川,幸好段齊飛眼明手快地拉住她,否則就要釀成大禍。
“你冷靜一點。”
“你叫我怎麼冷靜?”端木姬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換了位置,血液全都倒流了,她的冷靜早已被拋棄。“她是阿大的心理治療師,她居然利用這個身份勾引阿大,你叫我怎麼理智?”
聽她的口氣,許川川像一個勾引男生的女老師,而阿大就是稀裏糊塗被猥褻的男童。段齊飛又好氣又好笑,“端木姬,你不覺得自己的保護欲有點過頭了嗎?”
眼見著阿大和許川川互相依靠著向電梯走去,端木姬激動得無以複加,她不能讓他們從她眼皮子底下溜掉,天知道接下來許川川會對阿大幹些什麼禽獸行為,她得追上去。
“段齊飛,你放手,我要找許川川問個清楚。”
“有什麼可問的?”她的激動似乎過分了,段齊飛試圖理解她擔憂的情緒,可是找來找去,他更加懷疑她對阿大的感情,“阿大已經是成年人了,雖然他有孤獨症,可是症狀已經很輕,他完全可以和正常人一樣生活。當然,他也有自己的感情世界。他喜歡上自己的心理治療師,再正常不過。以他散發出的能量,要吸引自己的心理治療師也不難吧!你到底在煩惱些什麼?”
“你怎麼會懂我的煩惱?”端木姬全神貫注地鎖定阿大他們,即使是指責段齊飛也沒有多餘的精力看著他的眼睛說出一切,“阿大需要耐心的照顧和陪伴,像許川川這樣的女人怎麼可能擔下這種責任?剛開始也許是被阿大的魅力吸引,也有可能隻是想嚐試跟孤獨症者交往的感受——就跟寫觀察日記相似——可是時間長了,她會覺得跟阿大相處是一件很枯燥,很無趣的事,漸漸就會放棄。從前到後,受到傷害的就隻有阿大一個。那個什麼許川川不會帶給阿大幸福,隻會再次讓阿大感到孤獨。”
她不能!她決不能眼睜睜地看這種事發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我去阻止他,我去跟許川川說,要她離我哥遠點。明天我就跟醫院協商,換另一名治療師。”
她做好了一切決定,隻是忘了顧慮阿大的感受。段齊飛好意提醒她:“也許阿大很喜歡許川川醫生,覺得跟許醫生在一起是他最幸福的事呢?”
“這不可能,阿大隻要有我就夠了。”
心底的話不自覺地流露在人前,有什麼東西在段齊飛的理智世界裏悄悄覺醒,他和端木姬的感情霎時間變得透明。
也許,他該站在理智的角度勸勸端木姬:“不管你在阿大的心中有多重要,他除了你這個妹妹,也想認識別的女孩,也想有自己的世界吧!再說,總有一天,你也會組織自己的家庭,到時候阿大怎麼辦?你不覺得他也需要自己的家嗎?”
“我就是他的家。”端木姬極力排斥著段齊飛的說法,叉著腰叫囂著,“他就是我唯一的家人。”
“那我算什麼?”早就知道他們的感情存在著諸多不穩定因素,可段齊飛萬萬沒想到在她心中他真的一錢不值,“我們在談戀愛,我在積極籌劃著我們倆的未來,難道你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嫁給我嗎?”他早已把她當成陪伴一生的另一半,一切全是他的自作多情嗎?
段齊飛的心涼了大半。
望著天使蛋被打碎,在她的蹂躪下成了一攤碎蛋,端木姬已經開始為剛才的言行後悔。今天是天使蛋的生日啊!再怎麼遇到突發狀況也不應該傷他的心,她想道歉,卻瞥見阿大與許川川親熱離去的模樣。
“你在這裏等著,我過會就回來。”
“端木姬……”段齊飛牽住了她的手,這一次他真的不想鬆開,“別去。”
他這副模樣叫她害怕,好像他的世界快要坍塌,她成了他的救世主,“我隻是去跟阿大說幾句話。”
“別去……求你。”
求!他竟用了這麼嚴重的字眼,叫她如何承受?努力甩開他的手,她害怕擔負另一個生命的重要。一直以來,她和阿大是相輔相成的。
“別這麼任性,我把阿大送回家就回來陪你過生日,你在演唱會門口等我好了。”
“夠了。”段齊飛的雙眸埋在她看不見的陰影裏,被她甩開的手落寞地垂著,“在你的生命裏,第一位的永遠是阿大,我不想繼續守著第二、第三,甚至更後的位置,已經……夠了。”
跟自己賭一把吧!“端木姬,如果你真的愛我,就別去找阿大。這一次如果你走了,我再也不會等著你回頭。”他說到做到。
這是何其嚴重的話,他如何能輕易說出口?端木姬漂亮的眉心擰成結,“我隻是去找阿大而已,你用得著這麼大反應嗎?”
“你是去阻止他的感情,相對的,你也不允許自己的感情侵占你和阿大兩個人的世界。這樣下去,我們倆是不會有幸福的。與其讓我繼續痛苦下去,不如趁現在做個了斷。”
他已經感到厭煩了嗎?擰緊的眉心赫然鬆開,端木姬做了那個先放手的人,“你要是覺得跟我交往很痛苦,那……隨便你。”
說得好輕鬆啊!段齊飛苦笑著搖了搖頭,從一開始他就錯了。想當好人,到頭來卻忘了愛情裏的每個人都是自私的。
“知道嗎?真正需要別人照顧的不是阿大,是你——端木姬,你才是那個依賴阿大,永遠想牽著他的手,不肯鬆開的人。你害怕把阿大交還給外麵的世界,因為那會讓你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是,什麼也做不了——我說得對嗎?”
將兩張演唱會的門票塞進她的上衣口袋裏,天使蛋笑眯了眼,“我不喜歡聽演唱會,你拿去吧!”
他把愛——拱手送人。
和端木姬分手已經多久了?一個月還是兩個月?
段齊飛記得不太清楚,日子一天天過來,時間讓他忘了很多東西,他卻研製出很多速凍蛋糕。
各種口味、各種形狀的點心,隻要在微波爐裏轉上一分鍾,就能賽過蛋糕房現烤出的美味,偶爾他會感慨,自己真是個天才,尤其是麵對段一色的時候。
那家夥真麻煩,瞧!又來騷擾他了。
“哥!哥——”
“W?W?W?”
“三W?什麼意思?”
丟給他一個“你笨啊”的眼神,段齊飛氣定神閑地品嚐著新研製出的速凍蛋糕,“Where?What?WC!”還是不懂……
“我問你哪裏……發生了什麼事……看你驚慌失措到這種程度,要不要去WC把身體裏的鬱結都排出體外。”
“你正經點好不好?我在跟你說正事。”自從端木姬從哥的世界裏消失之後,段一色感覺他那個孿生兄弟越來越高深莫測了,常幹一些讓人無法理解的事,像他手上握著的……這玩意。
把報紙甩到段齊飛麵前,段一色拉長臉,拿出教官訓話的架勢跟他對視,“這上麵登了一則征婚啟示,說某男三十歲,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公斤,屬於超胖類型。愛好是研究速凍食品和做飯、收拾家務。目前在家族企業擔任總經理,年收入過千萬,欲征年齡相當的女士為終身伴侶,體重不限、美醜不限、有無婚史不限,有意者請撥打電話……”
“13800000000,或公司電話50505050。”
段一色眼珠子微凸地瞪著他,“你怎麼會知道聯係電話?難道你已經看過這份報紙了?”
“一色,你才剛過三十歲,就出現記憶力下降的問題嘍!你不會連我的手機號碼和公司電話都不記得了吧?”丟給他兩顆大大的白眼珠,段齊飛為自己的健康感到自豪。
“哥,你怎麼還有心情說笑?有人惡作劇,為你登了征婚廣告,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
段一色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四處轉悠,“怎麼辦?怎麼辦?下麵該怎麼辦?肯定會有很多人打來電話應征,你的手機會被打爆,幹脆關機吧!”腳步繞了一圈,他飛快地甩著頭,否定了自己的提議,“不能關!不能關!你可是公司的總經理,每天要接很多商業電話,要是你整天關機,客戶一定會懷疑我們的信譽度,絕對不能關機。那個惡作劇的家夥到底是誰,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們到底該怎麼辦呢?”
認識段一色三十年了,段齊飛從未發現這個男人像今天這般有擔當。可惜,他多慮了。
“征婚廣告是我讓報社登的。”
“所以……”
“沒有什麼人在搞惡作劇。”段齊飛喝了一口綠茶,蛋糕的香味混合著茶水流入喉間,沁入五髒六腑,感覺像進了天堂。
段一色的世界卻在這一刻崩潰了,“哥!”
他一聲吼,段齊飛感覺屁股下的轉椅抖了抖,好像快要步入前輩們的後塵——散架,“噓!小聲一點,你可不能跟我比,我中氣較足,你吼多了小心傷身。”
叫他怎麼不吼?“你沒事幹登什麼征婚廣告,你知道這會給我們帶來多大的困擾嗎?公司的電話、你的手機都會被打爆,很多女人會來黏著你,你完全失去自由,你會被女人毀滅的。”
露出一副“你說得太誇張”的笑容,段齊飛毫無警惕,“哪有你說得那麼誇張,我長得跟豬一樣,不會那麼受歡迎的。你就放心好了!”
誰讓他登了一條“年收入過千萬”,再加上一句“體重不限、美醜不限、有無婚史不限”,一時間即使他真是一頭豬,估摸著也有人願意當那隻可以跟他共同分享一千萬財富的母豬。
不信?你聽!
手機響了!
“我是段齊飛,哪位?”
“我看到了您的征婚廣告,我今年二十一,體重一百一,身高一百五十一,你看我下周一見麵怎麼樣?”
這麼快就有動靜了,段齊飛似乎很樂意見到自己的征婚廣告有了反饋信息,“具體時間我讓秘書訂好後再給你打電話,有插撥電話,我先接一下。”
結束了跟“一小姐”的對話,段齊飛再接下一位——
“我是段齊飛。”
“我能跟你結婚嗎?”
這個……段齊飛考慮了一下,“具體的結婚時間我讓秘書幫我訂,她會給你打電話的,我有電話進來,先掛了。”
不隻是他的手機,公布出去的公司電話也已經被打爆了。秘書小姐早就失去了平日的禮貌和溫柔,煩躁得想用電話機砸死老板,在殺人之前她還有個關鍵性問題。探出頭來,將所有來電記錄藏在身後,秘書小姐和顏悅色地問道:“老板,你不覺得我更適合做你太太嗎?”
段齊飛的受歡迎程度遠比他想象中來得強烈,隻是一個上午的時間,他的辦公室門外擠滿了來應征的形形色色女士。
據段一色反映,有看上去比他還胖的肉球,有拖著孩子來的,還有六十多歲的大媽。當然也有比較正常的清純女學生,或衣服穿得比端木姬還少的辣妹。
也許看上去很養眼,卻苦了他們兄弟倆的胃。被這麼多女人包圍著,他們根本難以跨出門一步,段一色已經饑腸轆轆了。
這全是段齊飛這個笨蛋害的!
“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登那則該死的征婚廣告。”從門外的情形看,他們很像《億萬未婚夫》裏的男主角,可惜沒有英勇的漂亮MM來救他們。等等!難道說段齊飛就是在等著某個女人來救命?“你不會以為端木姬看到征婚廣告主動來找你吧!”
段齊飛一聲不吭地將杯子裏最後一口茶喝掉,這下可好他們連水都沒了。到底該怎麼熬過接下來的時間?
真是笨得可以!
段一色忍不住問造成騷動的家夥:“上次你向秋水求婚,端木姬都沒有出現,你以為這次引來這麼多女人,她就會因為吃醋而主動找上門了嗎?”根據他對端木姬的認識,她精明得不可能上這種當,“我看你還是打電話向報社澄清一下,或者幹脆說你已經找到結婚對象,省得麻煩。”他怕就這樣被困在辦公室裏活活餓死,更怕出去以後被那群瘋狂的女人撕碎了和血吞掉。
完全不理會弟弟畏懼的心理,段齊飛我行我素地撥弄著手機上的號碼,將應征者的電話逐一記錄,“這樣不是很好嘛!我有很多選擇,一定能挑到一個適合的結婚對象。”
“你來真的?”不會吧?“哥,別玩了,一點都不好玩,快點結束這場鬧劇吧!”
向來滾圓飽滿的臉鬱悶地掛在段一色的眼前,他這才注意到這段時間哥瘦了一些,肉肉的臉甚至有了棱角。離開端木姬,他並不像自己想象中那麼不在乎吧!
“我隻是想證明自己雖然比常人胖點,但還是有女人緣的。”
你那不是女人緣,是金錢買來的桃花運吧!段一色忍著沒說,不敢再給哥任何打擊。拍拍段齊飛的肩膀,他拿出兄弟間的情誼,“哥,誰說你沒有女人緣?那人一定瞎了狗眼,要知道,你的胖本身就是一種魅力。”要不,怎麼端木姬沒看上他,卻選了比他重五十公斤的哥呢!
段齊飛的情緒似乎還很低,做兄弟的再接再厲讓他充滿鬥誌,“瞧,那些女人都快把門給擠破了,要不是我們現在處於十七樓的高度,說不定還會有女人從窗戶裏跳進來……”
咣當!嘩啦啦啦啦!
一陣玻璃碰撞聲讓兄弟倆瞪大眼睛瞧著從窗戶裏跳進來的女超人——依舊是緊身低領超短裙,她的誘惑力首先讓段一色大噴鼻血。
她是誰,已經不用多做解釋了。
段齊飛瞪著圓圓眼,挺著圓圓的肚子,看著精瘦的她。
“端木姬?”
“上來,跟我走。”
所謂上來,是走上擦玻璃用的升降機,跟她走,就是跟她逃離眾多女人的包圍。
她記性不好,段齊飛可沒忘他們已經分手的事實。倔強地向後退了退,他的頭慢慢地左右搖動,“我……”
“我快支撐不住了!”
他這才發現她一隻手握著升降機把身,大半個身子都吊在窗台上,四處可見的碎玻璃隨時有可能劃傷她嬌嫩如雪的肌膚,更有可能她的肌膚尚未流血,人已墜樓而亡。
“你是雜技演員嗎?”
段齊飛緊張地衝上去抓住她的手,想扶穩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她卻趁此時機將他抓上升降機,管他樂不樂意,先拐走她的天使蛋再說。
《億萬未婚夫》裏的女主角是爬上陽台救她的未婚夫,端木姬卻是爬上十七樓解救她被女人圍困的前男友。
算起來還是端木姬稍勝一籌——段一色陷於鳴鳴得意之中,沒察覺到總經理辦公室的大門曆經女人們的集體摧殘,早已不堪一擊。
轟——
“啊!你就是段齊飛總經理啊!”
“沒有征婚啟示上形容得那麼胖嘛!”
“你真是愛說大話,哪裏胖了,帥死人了!”
“做我老公吧!”
“我們結婚吧!”
“什麼跟你結婚?他是我丈夫。”
“誰說的?我算了星座、血型,他跟我才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
“你他娘的放狗屁,我找大師算過了,我能為他帶來財運,他是我的。”
“他是我的!”
“我的!”
“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門倒了,女人來了,轉椅散了,段一色——陣亡了!
沉默始終蔓延在兩人之間,這是從相遇後不曾發生過的。在端木姬的記憶裏,她和段齊飛之間總是爭吵多過溫馨,她也曾期盼能像普通情侶一樣甜蜜地糅合在一起,終於發現再多的吵鬧也比無言相對要好。
領著他走進她的家門,放眼望去還是那麼亂。他按照自己的習慣,一點點收拾著雜亂的空間,卻忘了他連為她收拾家的權利都沒有。拖著垃圾袋,他杵在客廳裏,忽然回歸的理智反複提醒著他:你在幹什麼呢?段齊飛,你的感情結束了,別連自尊都塞進垃圾袋裏。
“我……我還有事,先走了。”
拎著垃圾袋和可悲的男人自尊,他幾乎踱門而出,好在端木姬比他瘦,負載較輕的身軀行動力也更加敏捷。她迅速擋在門前,阻止他逃跑的幼稚舉動,“你有什麼事?去跟那些應征做你老婆的人一一見麵?”
她怒氣衝衝的表情像一個妒婦,將花心的丈夫捉奸在床,也讓他誤以為她還是……愛他的。
別傻了,段齊飛,你難道還沒領悟夠嗎?她的心裏隻有阿大。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還是照顧好自己和你的阿大吧!”
這分明是賭氣的話,她怎會聽不出來,“沒有阿大了。”
“呃?”他長得胖,腦子被脂肪堵住了,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
端木姬隻好提高音量在他耳邊喊:“我說,沒有阿大,我們之間不會再有第三者。”
她真怕自己嗓音不夠洪亮,沒法將他被脂肪蒙住的心給揭開。硬將他拖到阿大臥室門口,她示意他親口打開那扇門。
他狐疑著,站在門前動也不動。
“打開它,快點!”
隻有一扇門而已,又不會吃人,有什麼好怕的?深呼吸,他扭動門把,門推開的一瞬間,他以為產生了錯覺。
原本用書壘成的牆空白地留在他眼前,長期暴露在灰塵下的牆壁與剛剛暴露在空氣中的表層形成鮮明對比,歲月斑駁地刻在這一明一暗之間。
阿大睡過的床還在,卻已被床罩包裹住,見光之日仿佛遙遙無期。
“這是怎麼回事?”不會是阿大發生什麼意外了吧?
“他走了。”
端木姬平靜的陳訴讓段齊飛絕望,阿大……阿大真的……去了,“早知道他去得這麼早,我就不該和他計較,雖然明知道你心裏在乎他多過於我,我也該忍耐。反正他走了以後,你就屬於我一個人了。”
對一個死人說出這種話實在失禮得很,段齊飛用三十年的修養努力掩飾自己失控的喜悅,“端木姬,你要節哀啊!雖然沒有了阿大,可你還有我,我會好好地照顧你,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阿大。”
一拳揍向天使蛋,端木姬沒能看到蛋黃流滿地的慘狀。
“別詛咒阿大,他還好端端地活著呢!”
還沒死?段齊飛失落地喃喃:“那這間房怎麼……”
“他搬出去一個人住了。”
哇!她的話像一顆炸彈在段齊飛心中炸開了一個巨型大坑。實在不敢相信,端木姬這麼戀兄又有強烈保護欲的女人居然會放任阿大搬出家獨居。
探出腦袋,段齊飛向窗外張望了一番,他想確定自己是在地球還是已經抵達火星中心。
“你不擔心他?”這個問題很白癡,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實際上,他剛搬出家那段時間,我很擔心。”
她坐在阿大曾睡過的床上,蜷起腿來,柔韌的曲線配合著白色的床罩極具挑逗意味,生日那天被拋下的段齊飛快要忘了之前的屈辱。
他沒忘,他等了又等,她始終沒來找他,害得他在絕望的情緒下登了那則愚蠢的征婚廣告——能把她從天上招來,征婚的行為也不算太笨。
“我原以為你會在我生日的第二天,帶著一份遲到的生日禮物出現在我辦公室裏。”她該知道他不會拒絕她的造訪,即使是在他氣暈了呐喊著要跟她“拜拜”的情況下。
很多突發狀況不在端木姬的意料之內,比如:阿大的感情發展得太過迅猛。
“就是那天,阿大提出要搬離這個家。”主要是在許川川那個女人的聳動之下——她討厭那個抽煙的女人,這份排斥到現在仍未改變,“我需要時間割斷對他的依賴,就像你說的那樣,不是阿大離不開我,從更深意義上來說,是我離不開他。就像一對連體嬰做分離手術,阿大切開的是皮膚,傷口愈合了就沒關係,我切斷的卻是半個肝髒,那種割斷血脈的痛,接近分心之痛。”
他能理解那段時間對端木姬來說是多麼難熬,可他不能理解,“為什麼不來找我?”愛,不是包含了依靠的成分嘛!
“因為不想再讓你受傷。”
依偎在他的身邊,她的感情也隨之移嫁到他的身體裏。速凍的心早被他的一番情意烘烤得暖暖的,她的情已解凍。
“跟你交往的那段日子,我已經感覺到你在我心中的分量越來越重,我害怕有一天你會超越阿大在我心中的地位,這樣我會覺得對不起阿大,我真的很矛盾。所以每次你和阿大在我心裏產生矛盾,我都會命令自己站在阿大身邊,這是一種習慣。很難改掉,我需要時間。”
可他沒給她足夠的時間就抽身離開,天使蛋沒有她想象中那麼“天使”。
不過也多虧了他的狠心,才讓她在最短時間內去麵對阿大和她都無法再維持從前那種“你隻有我,我也隻有你”的狀態。
他們都有了愛情中的另一半,他們都已不再隻屬於對方。
端木姬抬起頭望著他,美麗的臉龐多了幾分嬌柔。這樣的她,他好喜歡啊!就害怕,轉眼之間她再次走出他的世界。
“你……真的不再擔心他嗎?”
二十五年的兄妹之情,他們早已成了彼此身體的一部分,說不擔心,怎麼可能?然,他們的生命有了新的定義,他們的愛也有了新的對象,那些擔心將永遠地融進血液裏。
“我相信他會找到擔心他的女人。”
瞧她高深莫測樣子,段齊飛不禁好奇起來,“這麼說,他跟許川川已經……”
端木姬還是不愛聽到許川川和阿大的名字聯係在一起,還是換個話題吧!“好不容易在一起,還是多點時間聊聊我們倆吧!”她小巧的丁香舌舔了舔唇,濕潤的唇角流動著光華,著實充滿誘惑,“不談別的,就談我們倆。”
他們倆?
“你還欠我一份生日禮物。”段齊飛狡黠地笑著,真希望她把自己當禮物送給他——這個想法似乎有點齷齪哦!
端木姬可不傻,才不會輕易將自己送出去了。不過,“我願意陪你過今後的每個生日,這……算不算補上的生日禮物?”
“算!當然算!”她把一生都送上了,這回他賺大了。
他的生日禮物雖然來得有點遲,卻是終身保鮮。
尾 聲
“媽,為什麼要把我的書、玩具全都裝進箱子裏?”有容仰望著秋水,懵懂地猜測著,“我們要搬家嗎?”秋水用心收點著家裏的雜七雜八,總覺得東西太多了,該丟掉一些,可撿起這個放下那個,每一個都是有容成長的記憶,每一個都是這些年他們母子相依為命的見證,她舍不得丟掉。模糊地應了一聲,她也不知道這次算不算搬家?還不知道即將去的那個家,那個房東會不會接納他們呢!
媽媽沉默的樣子他常見,這落寞的表情卻讓他年幼的心早早成熟起來,“媽媽,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這房子早已住在他的記憶裏,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搬家呢?
該來的躲也躲不掉,有些事她該告訴兒子了,“有容,你……你想不想去見見爸爸?”
從他懂事開始,每次他問起爸爸,媽媽總說在他來到這個世界上之前,媽媽做了一件無法彌補的錯事,爸爸沒辦法原諒她,去了這個世界的某處,他們沒辦法和爸爸住在一起,這一切全是媽媽的錯。
有容小小的年紀,實在不明白什麼樣的錯誤是不可彌補的。總覺得,不管他做錯什麼,媽媽頂多氣得一整天不理他,可最終都會原諒他的過錯,包容他的缺點。
為什麼爸爸不原諒媽媽呢?
他不敢問,因為媽媽總是抿緊唇角很痛苦的樣子。
漸漸地,“爸爸”這個詞在他的腦海裏變成早已失去新鮮感的玩具,他都懶得瞧一眼。
媽媽怎麼忽然提起他呢?
“媽,你想帶我去見爸爸嗎?”再瞧地上收拾好的行李,有容敏感地覺得不隻是見一麵那麼簡單吧!“我們是不是要搬去爸爸家?”
不完全正確,也差不多吧!“呃……你不想跟爸爸住在一起嗎?”
在有容的印象裏,他和媽媽就是一個家,現在多出一個陌生的爸爸,有點難辦噯!他撓著頭,很苦惱地問道:“媽,你也跟我一起住在爸爸家嗎?”
“嗯。”她會陪著他在長天那裏住上一段日子,也許三個月,也許一個月,也許連一周的陪伴都隻是奢望。現在還不能告訴他實情,到了“那個”時候,他自然就知道了吧!
行李一件件收拾好了,也該是向這個家,向他們母子倆相依為命的生活告別。在把他交給長天之前,他還隻是她一個人的孩子。
雙膝及地,她抱緊八年來她和長天唯一的聯係。
“有容,你是男人吧?”
他對著母親重重地點了點頭——“我當然是男人,我是一個可以保護媽媽的男人。”
“男人是不是應該守承諾?”
“嗯!”媽媽說,男人就應該一言九鼎。
“那答應媽媽一件事好嗎?”秋水的指間觸摸著他的五官,他的眼睛、臉型酷似長天,鼻子、嘴唇卻像極了她。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融合了她和長天的容貌,除了他——他們的兒子,“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不管爸爸怎麼對待媽媽,你要愛爸爸,要把媽媽那份也帶上,替媽媽愛爸爸——媽媽拜托你了!”
從秋水含著淚的眼眶裏,有容看不懂女人的心,他隻是直覺地點了點頭,像個男人一樣接下了媽媽的托付。
—全書完—
後 記
麵條
偶之所以被於於拉來代寫後記,是因為偶家老公是顆肉丸,胖胖的、圓圓的、大大的肉丸(好榮幸……啊呸!)。
於於聲稱她這本書的男主角就是仿偶家肉丸寫的,偶不太相信肉丸能做男主角,就像所有見到偶和偶老公的人都不相信一顆肉丸和一根麵條怎麼會結婚。
其實跟肉丸結婚有很多好處啦!聽偶一一列舉。
一顆肉丸的吸引力跟他的體形一樣,近似於0,所以不易招蜂引蝶——安全。
基本上胖胖的肉丸跟好脾氣劃上等號,可以任你蹂躪——爆爽。
因為隻能穿特製的衣服,又擔心明年體重繼續增加下去,衣服又浪費了,所以肉丸在服裝費上無須花費太多——省錢。
偶爾心情不快對著肉丸揍上幾拳,他的脂肪像防彈背心一樣結實,他不會痛,你的手也不會覺得疼——雙贏。
肉丸睡覺易打鼾,長此以往,偶這根麵條變得更加細長——減肥。
挑食的人是長不成肉丸的,找肉丸做老公不用擔心自己的廚藝能毒死蟑螂——欣慰。
被肉丸壓中有內髒破裂之生命危險,偶因此養成了時刻防止重物壓身的警覺,身手自然變得靈敏——自豪。
肉丸往往貪睡,他們沒有通宵上網玩遊戲的惡習,不會讓你感到網絡才是他的老婆,玩得再投入,最終人還是睡在你身邊——成就。
肥胖引起的種種疾病始終伴隨著肉丸,他們往往會“走”在你前麵,你七老八十了還有發展第二春的機會——幸福!
麵條特別批注:最後一條是於於加上去的,絕非偶的觀點。
於於特別批注:麵條,不要因為害怕你們家肉丸把你擰成麻花,就把最後一條“幸福”誣陷給我,OK?
卷二 男人不壞,女人才愛
楔 子
端木姬瞄了一眼阿大,再瞧瞧時鍾——他真是比任何計時器都準確,每時每刻該做什麼都已計劃好,連一分鍾都不差。
“現在去醫院嗎?”
阿大從書架上挑了兩本書塞進隨身背包裏,緊接著開始檢查每次出門不可缺少的裝備,鑰匙放在背包外側的小口袋裏,紙巾放在鑰匙的旁邊,內側的口袋裝著濕紙巾、錢包,手機不能忘,聯絡簿和記事本也要帶上,還忘了什麼?
新醫師的姓!
又將聯絡簿和記事本從包裏翻出來,阿大記得自己把新醫師的名字記在記事本第一百六十六頁,聯絡方式記錄在聯絡簿第三十九頁,找到了——
“許川川,我的第五任心理治療師。”
許川川……端木姬咀嚼著那三個字,不禁冒出一句,“這次的心理治療師是女性?”
“好像是的。”老醫師退休之前隻丟了一張名片給他,也沒說得很清楚,今天去接受治療的時候應該就能見到了吧!
這並非是阿大第一次換心理治療師,想來他們的生活不會因此而帶來任何改變吧!像是為了證明這一點,端木姬暗自做著打算,“我晚上七點之前一定回來,你做好飯等我,我帶你愛吃的點心回來——你不可以遲到哦!你要是回來晚了,我就把點心通通吃掉,讓你對著點心盒哀悼。”
“你不是昨天才說要減肥嗎?”每次吃完她喜歡的食物,端木總是會大嚷著“明天開始減肥”。
阿大在心裏略略盤算了一下,“我五點去做心理治療,大約六點整結束,從治療室走到地鐵站要十六分鍾,地鐵六點二十二分到站,全程十九分鍾,下了地鐵走到家大概十七分鍾,也就是說我六點五十八分到家。這時候開始做晚飯的話……”做菜所需的時間很難確定,不過難不倒他,“做個油燜茄子七分鍾,清蒸鱸魚十四分鍾,銀魚蛋湯十一分鍾,清炒莧菜五分鍾,再加上洗菜的時間,我算一下……”
“別別別!你可千萬別再算了。”端木姬聽他報時間表頭殼都快裂開了,“我知道你很準時,在時間上從不會出現誤差,總之你做好飯等我回來就好啦!”
“哦!”阿大背上包,時針指向四點整——他從家裏走到地鐵站大約需要十七分鍾,如果四點零二分出家門,正好趕上四點十九分的那趟地鐵,全程所需十九分鍾,出了地鐵再走上十六分鍾,即可到達治療室。在治療室的坐椅上等個六分鍾,正好五點整,不會太趕,也不會太閑。
這樣計算時間花了他一分鍾的時間,再穿上鞋,踏出家門的時候正好四點零二分。
第一章 孤獨的世界
沒有人從那扇門中走出來。
阿大花了六分鍾瞪著治療室橘紅色的木門,等著上一個病人從裏麵走出來。在等待中時針指向五點——
丁冬!五點的鍾聲在阿大心裏敲開花,不管上一個病人是否還躺在治療椅上,現在是屬於他的時間了。
雙手開啟橘紅色的木門,他按照二十五年來的習慣走向掩埋在黑色陰影下的治療椅。
“我來了……”
呃?他走錯治療室了嗎?角落裏沒有那張曲線治療椅,房間裏卻全是漂浮的白煙。無意識地深吸一口,那煙嗆得他連連咳嗽。
失火了嗎?趕緊救火啊!
木訥的眼神撩過角落裏那張沉靜的臉,阿大第一直覺是——救人。
“這裏太危險,先跟我出去吧!”
她的治療室充滿危險?她怎麼不知道?沒等許川川弄明白,她的手已落入他的掌握。幾乎是身體自然而然地條件反射作用,她甩開他的手,也甩掉了食指與中指間那支細長憂鬱的煙。
阿大的目光順著被拋棄的煙移動著,看著那潔白小巧的東西從半空中落下,順著地板滾動了許久,最終被窗下的治療椅阻擋著停下了滾動運動。
他專注於自己的世界,忘了背後許川川探究的眼神。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忽略外界的存在,也禁止外界參與到他個人的社交活動——他專注於香煙的舉動屬於標準的孤獨症表現行為。不用查看病人資料上的照片,許川川還是認出了他。
“你是端木大?”長達二十五年的孤獨症治療患者。
被提問的端木大告訴自己必須收回對香煙的注意力,將臉轉向提問的人——端木說這是對人的尊重,也是他必須執行的基本禮節,“你可以叫我‘阿大’。”
好奇怪的名字。許川川撿起半截香煙,將它熄滅在水晶煙灰缸裏,白煙繚繞時,她注意到端木大的目光完全鎖定她手裏那再普通不過的半支煙。
看來二十五年的心理治療並沒有完全治愈他的孤獨症。某些時候,他依然活在他孤獨的世界裏。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嗯。”
按照以往的習慣,他應該躺在黑暗中的治療椅上等待著心理治療師的提問。今天與往日有些不同,治療椅被挪到了窗戶下麵,躺在那上麵就等於躺在光亮的世界裏,而從前那裏一直是治療師坐的地方。
“治療椅放錯位置了。”
偏執地認為物品擺放應該如節婦一般從一而終,這也是孤獨症的成年表現之一。
微微扯動嘴角,許川川笑得很職業,“這間治療室換了主人,擺設自然也要做相應的更換。要坐要躺隨便你,這個時候移動擺設並不合適。我們已經耽誤了太多治療時間,別浪費你支付給我的費用,進入正題吧!”
時間的確超乎了他的計算,阿大先將莫紮特的小夜曲放進掛在牆上的CD機裏,當音樂緩緩流出的時候,他已經從辦公桌上抽出一張紙,再打開書櫃的門,從第二排架子上抽出那盒用了四分之三的蠟筆,他坐在治療椅上兀自畫了起來。
他畫得很專注,許川川幾乎不忍心打攪他。
這樣也不錯,他畫他的畫,她做她的事,這筆診療金賺得太容易了。上一個治療師不會就是用這種辦法騙了他多年的診金吧?
點燃一支細長的煙,她猛吸一口,感覺混著薄荷的煙草味直接沉進了她的肺裏——爽呆了!
無聊的她打開鎖著的某隻抽屜,裏麵有一排文件夾,應該是病人的資料吧!她猜測。
抽出頂後麵那一隻文件夾,上麵寫著“端木大”的名字。許川川好奇地打開文件夾隨意翻閱著,像詞典厚厚一疊幾乎全是畫。
上一個治療師除了讓他畫畫沒幹別的事嗎?
再瞧那些畫,無比統一地重複著一個主題,一男一女手牽著手待在柵欄圈起的四方形屋子裏,沒有門,沒有窗,連煙囪都沒有。
“畫得好難看。”許川川毫不留情麵地啐道,“你今年該有三十了吧!怎麼畫出的東西還像五六歲的小孩?你不會畫了二十五年毫無進展吧?”
阿大抬起頭睨了她一眼,“作為心理治療師你應該針對我的畫分析我近段時間的心理狀態,而不是評價我畫功的好壞。”她到底是不是專業的心理治療師啊?
治療了二十五年,他大有久病成醫的架勢啊!居然告訴她這個專業人士如何治療他這個病人。許川川冷眼望著他,被她遺忘在指間的香煙燃燒著,煙灰頹廢地落在阿大往日的畫作上,燒下星星點點的黑洞,像鑽頭一樣透視著他曾經的心理。
真是個惹人厭的病人——她狠狠地掐滅煙蒂,如果條件允許,她最想將手勁用在他的脖子上。
她絕不是個好醫生——阿大暗忖。埋頭畫畫,CD機已演奏了二十一分鍾,他必須在治療時間內完成每次治療時的功課。
五點五十五分,他完成了這次的畫作,將畫紙放在許川川麵前,他關掉CD機,再背上包差不多正好六點。
他的生命軌跡如同事先設定好的程序一般,準時、準確,毫無差錯,然而完美的程序隻能執行到今時今日的十八點整。
下一刻,感染了許川川這顆病毒的程序將徹底顛覆端木大的人生。
“你這就要走?治療時間還沒結束呢!”想到馬上就能打掉這家夥的自以為是,許川川就樂得彎起了唇角。
阿大詫異地看著她擋在他和門之間,不懂明明已經完成了一個小時的治療,還有什麼是沒結束的。
將他按回到治療椅上,她選擇坐在他的身旁,“我們繼續治療,超出的時間我不收你額外費用。”
她大方的笑容落在阿大的眼裏,卻像一種算計成功的得意,她似乎就是要打亂他的時間分配。買賣是雙方的,他不要,她能奈何?“我約了人,該走了。”
“誰?你約了誰?女朋友?還是……老婆?”他的每幅畫裏都是一男一女,以他的年齡看來,那女生極有可能已成了他的老婆。
“我沒有老婆,也沒有女朋友。”阿大辯解著,他的世界裏容不得一點雜質,“端木是我妹妹。”
他的畫裏始終有個妹妹,在那裏沒有門窗,被柵欄包圍著的四方形屋子裏隻有一個妹妹。
眼前這個二十九歲的大塊頭男人顯然沉浸在孤獨症的世界裏,上下打量著他,長得夠帥身材又好,真有點暴殄天物的感覺。
用胳膊肘搗搗他,許川川咧著牙笑問:“願意跟我說說你的成長經曆嗎?”
端木說不可以隨便跟人說自己的隱私,尤其是記者。許川川是心理治療師,可以說嗎?端木沒有告訴他這種情況下的答案,於是阿大猶豫起來,“這算是治療嗎?”
她輕點額首,與其說是治療,不如說許川川的好奇占了很大分量。
阿大還想堅持,“不說就不可以離開治療室?”
她再度點了點頭,恐嚇一個二十九歲的老男人,感覺跟連抽三支煙一樣——爽!
內心的掙紮花費了三十八秒鍾,如她所願,他開始交代個人經曆——
“76年10月16日14時31分,我出生在東愛醫院第三手術室,是剖腹產生下的,重量大約是3100克。我母親是個二流的服裝設計師,父親好像是個畫家,有可能母親也不是很清楚,這對我們不重要。我是說這些對我和端木都不重要,她也不清楚親生父親是誰。
“80年5月9日,我被查出有孤獨症,是穿著白大褂,胸口掛著一張牌牌的醫生告訴母親的。當得知這一消息,母親無所謂地笑笑。她的嘴角向上彎成四十五度,我記得很清楚,她一向笑起來很漂亮,那一次是我見過她笑得最美的樣子。
“第二天,也就是80年5月10日,我被安排做心理治療,斷斷續續治療了差不多二十五年,之前換了五位心理治療師,算起來你是第六個。有句話也許我該事先告訴你,做我的治療師結局都不太好。
“第一個醫生是被汽車撞死的,直接撞到腦袋,死的時候連臉都看不清。
“緊接著那位女醫生才為我治療了半年就被丈夫謀殺了,是推入河中溺死的,泡了半個月屍體才被人發現,已經腫得看不出人形了,要不是她長著駢指——就是第十一根腳指頭,估計很難確認她的身份。
“第三位治療師在接受我這名病患的同時自己患上了癌症,長期接受放射治療,很痛苦的,到了癌症晚期他將我轉給了第四位治療師手上。
“說起這第四位治療師……他還好,沒有暴斃,隻不過因為經濟犯罪被判了刑,現在應該還在服刑期間吧!
“最後一位,也就是在你之前的那位醫生是替我治療時間最長的一位,整整十年兩個月零三個星期,要不是他突然中風癱瘓在床應該還能再治療我更長的時間吧!”
他是故意說這些給她聽的嗎?要他交代自己的成長經曆,他居然說這些有的沒的恐嚇她。許川川發現不可小覷這名孤獨症患者,牲畜無害的表皮底下簡直一肚子壞水。
要鬥法?那好,她倒要看看誰更厲害。
“端木大,你準備一下,下次來治療的時候我會為你做新的治療嚐試。這些音樂治療、繪畫治療,你可以放到一邊了。”
他無所謂,重點是,“我要跟端木商量一下,聽她怎麼說。”
二十九歲的男人做任何事之前都要跟妹妹商量嗎?許川川為他日後的老婆感到悲哀,“聽著,端木大,我是你的治療師,你是我的病人,你得相信我,隻有我們彼此相信才能徹底治好你的心理疾病。你妹妹相信我,或者她為你作的決定都沒辦法達到這一點。從今天起,你最好明白。”
他右手的大拇指與左手的食指互相頂著,然後右手的食指去觸碰左手的大拇指,如此輪回交換,四根手指飛快地轉動起來,像他飛速旋轉的小腦,“不跟端木商量的話,她會生氣的。她生起氣來很可怕,會把所有能看到的東西統統掀到地上,包括她自己。”他皺著的眉頭突顯他言語中的認真。
“我生起氣來更可怕,你信嗎?”說這話的時候,許川川笑得很友善,卻玩味十足。
直覺告訴他,別違抗這個女人的命令,“那我……那我不跟端木說更換治療的事?”
“絕對不能說。”
“一個字也不能說?”
“除非你希望我跟你之前的五位治療師有著同樣的結局。”
她在賭他的善良,一個會顧及到陌生人性命安全的家夥不會被孤獨症控製得太過嚴重,也就是說完全有治愈的可能性。
他不能違反的是跟端木的約定,兩人的眼神互相對峙著,誰都不肯讓步。心裏明白,誰先挪開目光,就意味著誰先妥協。
時間在僵持中艱難地行走……
“咕!咕咕!”
阿大的肚子裏發出奇怪的叫聲,肚子可不會因許川川的加入而推遲饑餓來臨的時間。太過規律的生活讓阿大的身體開始報警,他尷尬地挪開目光看看自己怪叫的肚子——他輸了。
他沒辦法按照原計劃六點五十八分到家,因為他坐的不是六點二十二分到站的地鐵,自然也就沒辦法在端木姬回家以前將油燜茄子、清蒸鱸魚、銀魚蛋湯和清炒莧菜端上桌。
長久以來養成的生活習慣被打破,對著一桌經過微波爐加熱的速凍食品,端木大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不吃嗎?”端木姬會做的菜屈指可數,加熱速凍食品是她廚藝中的強項,“你不喜歡吃這些也沒辦法,我會做的就這些東西。”
為了證明自己不嫌棄她低劣的廚藝,阿大特意夾了一顆餃子塞進嘴裏,也管不上味道如何直接吞下去了事。
埋頭苦吃了一會兒,阿大突然停下了筷子,“今天我晚回來了。”
到現在才說!“我知道,飯是我做的嘛!”她不停地吃,將困惑和著口水吞下去。
“主要是治療時間延長了,所以才打亂了計劃。”他想解釋,雖然這並非他的強項。
他吞吞吐吐才讓她更覺可疑,“是那個許川川醫師主張延長治療時間?”
“算是吧!”
像對時間的精確掌握一般,阿大從不會說這等模棱兩可的話。才過了幾個小時,他竟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端木姬討厭這種變化,“阿大,許川川為什麼要延長治療時間?”
阿大望著盤子裏的速凍饅頭發呆,他需要時間回憶,有關延長治療時間的事能不能告訴端木,許醫師好像沒說要保密這部分內容哦!
那就是可以說嘍!
“剛開始治療的時候,耽誤了大約七分鍾。後來我自動打開音樂開始畫畫,五點五十五分,我畫完畫準備走的時候她叫住了我,要我開始回憶自己的經曆。我花了二十三分鍾回憶了過去的一些事,然後她說老的治療辦法……”
下麵的內容是他跟許醫師約定必須要保密的,不能告訴端木。
他驀然噤聲,弄得端木姬莫名其妙。像是澡洗了一半突然斷水,滿身浸在肥皂泡泡裏,又膩又滑叫人難受。
“許川川到底跟你說了什麼?”即使是大冬天在沒有暖氣的浴室裏用冷水洗澡,她也要將一身的膩味洗掉。
端木的表情好嚴肅,阿大用筷子杵了杵頭——既然是約定就要遵守到底,“沒什麼,還是不要說治療的事了,吃飯。”
她和阿大在一起二十五年了,他從不曾逃避過她的問題。這一天,他們的世界裏隻是多了一個許川川,這一分鍾的時間足夠讓端木姬對許川川的印象跌到穀底,不僅沒有反彈的態勢還有繼續暴跌的可能。
她不喜歡許川川,雖然還沒有見過麵,可是僅憑感覺她已經開始厭惡那個心理治療師。
許川川在跟她搶阿大,這份強烈的敵意無關理智,全憑女人的直覺。
悶頭吃飯,端木姬賭氣地不再理睬阿大。她就不信阿大會因為才見過不到兩小時的許川川而背叛跟她二十五年的感情。
許川川,你等著瞧吧!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周三下午五點差十分——
在被院長警告過兩次以後,許川川放棄了在治療室抽煙的習慣,改在茶水間吞雲吐霧。
很快她就發現自己的改變缺乏考慮,不過是半支煙的工夫,她儼然成了醫院的焦點人物。來往的醫護人員對她指指點點,病人更是對她投以懷疑的目光。
幹嗎?女人抽煙犯法啊?
美好的享受在人為影響下變得拙劣,許川川掐滅了半支煙,起身離開茶水間。
快到五點了,大塊頭是不會遲到的。心蠢蠢欲動著,期待著他的到來,更期待著自己參與到他的孤獨世界。
一個孤獨症患者的世界裏隻有他一個人,能攻克他那顆堅固的心絕對是場超級挑戰。
鉤起唇角,許川川的笑成了魅惑的毒藥。
“許醫師!”自願服毒的人叫住了她。
許川川困惑地望著他,“你是……”
“沙臨風,我跟你一樣幾個星期前來醫院的,我們見過麵的——在院長辦公室,你不記得了嗎?”
他的頭發飄揚在耳邊,像他的名字一樣瀟灑飄逸,卻恰恰是許川川最討厭的發型,她喜歡幹淨利落的短發,像大塊頭那樣的。
“哦!”略一點頭算是打了聲招呼,她要回治療室了,說不定端木大已經在等著她。
沙臨風卻仗著身高優勢擋住她的去路,“許醫師,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怎麼樣?”
“還有病人在等著我。”你就別白費心思了。
“沒關係,我可以等你。”
他還真鍥而不舍,許川川牽起嘴角。她的笑讓沙臨風失了魂,連理智也一並丟棄。
被男人追求不是第一次了,拒絕男人對許川川來說也決非頭一遭,“我跟我的病人要延長治療時間,今晚未必有空,還是改期吧!”
“那明晚呢?”
如此明顯的拒絕沙臨風竟然聽不出來,許川川有點懷疑他風流的長相跟性格不符。這年頭純情老男人該絕種了吧?
除非……是大塊頭那種孤獨症患者。
不是不想隨處撒種,隻是沒有力量讓人住進心裏,這樣的人孤獨得很純淨。
想到阿大,她不想在沙臨風身上繼續耽擱時間。繞過他,她隻想回到治療室,最好趁著阿大沒到再抽支煙。
沙臨風望著她的背影,依舊賊心不死地喊著:“我等你啊!今晚無論多晚,我都等你吃飯哦!”
喜歡等待,你就等個一輩子吧!
她到底還是遲到了,阿大已經站在治療室裏。他背對著她站在書架前,許川川猜想他是不是又自動自發地拿出白紙和蠟筆打算畫畫。
“說好了,這次開始我們采用全新治療方法。”
“你遲到了六分鍾。”沒有回頭,阿大專注於手中的事。那份認真讓許川川產生了濃厚的好奇,“你在幹什麼?”
他把書櫃裏的大小書籍逐一翻出來,再一本本堆放回去。許川川仔細留意了一下,經過他手擺放的書全都有自己的秩序——不管大部頭還是口袋書,一律按字母順序先後擺放,相同字母開頭的書籍就以作者名字的字母順序排列先後,同一個作者的書便以寫作年代的早晚來決定順序。
將身邊的東西嚴格按照順序來劃分,這也是孤獨症的一種成年表現。
想要中斷孤獨症患者的行為有多難,許川川這個專業醫生當然知道,可她還是想要嚐試,“放著吧!咱們要開始治療了。”
“再等我一會兒。”
他喜歡所有東西都按照他設定好的順序呈現在眼前,他討厭“亂”。他討厭安排好的時間被打亂,他討厭排列好的東西被弄亂,他也討厭事件發展與他預料中的秩序不同。所以他討厭許川川遲到,討厭她隨意延長或縮短治療時間,更討厭他為了遵守跟她的約定而隱瞞端木新治療的事。
他情願窩在這裏整理書架,也不想麵對她的安排。
許川川什麼也不討厭,就討厭自己的安排被拒絕。雙臂一伸,她將所有書倒在地上,“我們可以開始全新治療了嗎?”
她比端木還難對付——阿大對她有了起碼的認知。
“可以開始了。”
她對他的回答很滿意,從抽屜裏拿出一張DVD,她打開電視看影碟。
“這就是我們今天的治療內容?”
他治療了二十五年,換了五任治療師,從沒有一任像她這麼會騙錢的。他是孤獨症患者,不代表智商有問題,這種坑蒙拐騙的辦法虧她想得出來。
“看電影應該換個時間吧!”
壓根不理會他的抗議,她示意他坐在治療椅上,又不知從哪兒變出了一捧爆米花,她捱著他邊吃爆米花邊看電影,自在得像是休假在家。
除了端木,第一次有女人如此之近地黏在他身邊,阿大不自在地胡亂瞟著,她的香氣還是無法抵擋地竄入他的呼吸裏。
跟端木平時用的香水味不太一樣,混合了一點煙草味,一點薄荷味,一點女人味,還有一點爆米花的味道。各種香氣胡攪蠻纏地扭結在一起,讓他無法清楚地將它們分開。
亂了,又亂了。
第二章 她的噩夢
阿大的腦袋像那部正在播放的電影,亂七八糟得不知道在演些什麼。隻是習慣告訴他,六點整到了,他答應端木按時回家,他不能失約。
“治療時間到,我要走了。”
從電影開場他就沒有認真看,許川川已經為自己的用心良苦而感到失望,這會兒他又急著走,什麼意思嗎?
“我是治療師,什麼時候結束治療我說了算。”沒良心的家夥。
阿大無所適從地揉搓著雙手,不停地看手表,“我答應了端木按時回家,陪她吃飯,我真的得走了,下次治療時間再來陪你看電影,好嗎?”
他還沒搞清楚狀況嗎?“不是你陪我看電影,是我讓你在看電影的過程中徹底治療孤獨症。要看電影我不知道一個人在家看‘十八禁’,陪你一起看這種舊片子幹什麼?我又不喜歡。”
看電影也可以是一種治療嗎?阿大還是第一次聽說。無論她說的是真是假,他都得回去了,“下次繼續治療就可以了,今天就到這裏吧!我要走了。”他已經晚了六分鍾,再晚就要坐下一班地鐵了。
許川川還是頭一遭碰到這樣的病人,醫師主動延長治療時間不收取任何費用,病人反倒急著要走。
走就走,她再也不管他了。
拿出那張影碟,許川川氣憤地將它丟在地上,還用力踹上兩腳。等阿大想要去挽救,已經太遲了。
“你這是幹嗎?”
“我又不喜歡這部電影,全都是為了給你采用新治療方法,才買了它。既然你不想看,我還留著它幹什麼?踩爛算了。”許川川再跺上幾腳,以解自己心頭之恨。猛地轉過頭,她恨恨地瞪著他,“你不是要走嗎?快走啊!走啊!還留在這裏幹什麼?你不怕遲回家,你們家端木生氣?”
她皺著眉頭,整張臉都擠在了一起,他甚至能看到一縷縷青煙從她的頭頂冒出來——她真的生氣了?
“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對著他那張茫然的臉,許川川連罵人的話都忘了。誰也不怪,隻怪她自己,完成自己分內的工作就可以了,沒事幹自作多情想要徹底根治他的孤獨症做什麼?
她又不是他的端木妹妹。
“你什麼也沒做錯,趕緊回去吧!別忘了你和你們家端木的約會。”
她生他的氣呢!孤獨症讓阿大不願他人走入自己的世界,不代表他看不出別人的想法,一定是他做了什麼才讓許醫師氣得頭冒青煙。
他急忙走上前,拉住她的手想要為自己爭取一個抗訴的機會,“許醫師,其實我……”
“別碰我!別碰我——”
許川川像被火燙到一般甩開他的手,兩隻手環抱著自己的雙臂,她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壞了,“你走開,快點走開,別碰我的手,別碰我!”
她激烈的反應讓阿大莫名其妙,下意識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失禮的行為。他想讓她安靜下來,可是該怎麼做呢?
小時候每次他失去理智的時候,端木都會用她纖細的手抱住他,趴在她瘦小的肩膀上,他就會慢慢平靜下來。
這一招也許對許醫師也有用。
他張開雙臂想要給她安撫,許川川卻像見鬼一般躲到辦公桌的後麵,兩隻手抱住自己不讓他觸碰分毫,嘴裏卻一個勁地喊著:“走啊!你快點走啊!我不需要你,不想見到你,你走——”
“你別激動,別激動啊!”如果他的離開能讓她平靜下來……
橘紅色的門開了又關,她的心裏再也放不下任何一抹陰影。
阿大自從回來以後就有點魂不守舍,旁人也許會忽略,端木姬決不會看錯。以往總是她找來電影,兩人一起分享。今晚的阿大顧不及吃飯,先去影像店買電影DVD,這已經是個前所未有了,更別說獨自看電影,他的眼裏甚至看不見她。
“你在看電影?誰演的?”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壓根沒聽見她的提問。端木姬耐心地等待著,等著他的世界裝下她的身影。
好半晌,阿大才訥訥問道:“端木,我失去理智的樣子是不是很嚇人?”
經過多年的治療,她已經許久沒見過他失去理智的樣子了。這樣說其實挺勉強,事實上他從不曾失去理智,他隻會把自己關進一個人的世界裏,任誰又叫又喊就是不加理會。他不會失去理智,跟他相處的人倒是很容易發瘋。
往往這個時候,隻有她的存在能喚醒他的感覺。她對他是獨一無二的,她享受這種存在價值。
坐在沙發上,端木姬斜靠在哥哥的身旁,徘徊在他的氣息裏,她的依賴早已升華。再看阿大,專注於欣賞電影,卻忽略了她的存在。
這一夜,他有些不同。
“怎麼忽然問起那些?”
“我隻是在想,要幫一個人找回平靜需要多大的力量,我怕自己做不到。”
“你要幫誰找回平靜?”
他粗線條勾勒的麵容滿布沉重,抿緊唇角,他用表情拒絕回答端木姬的問題。那是深埋的心意,隻有關他和許醫師,他不想讓端木知道。
像是一種無形的承諾,對許川川的承諾。
一心無法二用的阿大頭一次在看電影的時候心裏有了另外一個人的身影,不知道此時的她在做些什麼……
許川川用力擠壓洗手液,不停地揉搓雙手,再將滿是泡沫的雙手放到水龍頭下清洗。好不容易將手烘幹,望著十根幹瘦的手指,她又忍不住再次回到洗手台前。
取洗手液、借著肥皂泡揉搓雙手,清洗幹淨還不忘烘幹,再看卻仍是覺得不幹淨,再取洗手液……
洗了一次又一次,為什麼她的手還是那麼髒?終其一生,她這雙手也髒得沒人願意碰吧!
明知道該停下來,明知道該恢複理智,專業知識警告她:許川川你現在做的一切都是錯的,是病態的,快點恢複正常的你吧!
可是卻有四個字掌控著她的行動——身不由己。
許川川,事情都過去了這麼多年,你的手也在時間的左右下變大變寬,足以握住想要的一切,也足以甩開所有討厭的人。
她不就甩開端木大的手嘛!
可是她更知道,這一切不是他的錯。
堂堂心理醫生無法醫人何談醫己?
那是她一輩子都甩不開的噩夢啊!
“許醫師!許川川醫師,我是沙臨風,你還在嗎?”
她的噩夢果然還沒結束,躲來躲去竟躲不過一個沙臨風,他到底想幹什麼?她的拒絕還不夠明顯嗎?
此刻的許川川已經沒有多餘的心思來解決他的糾纏,頹然地倒在洗手池邊,她捂住耳朵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不想理,讓她從人間蒸發吧!
偏生沙臨風死心眼,堵在門口不停地敲門喊門,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許川川更是冷硬了心,躲在內置洗手間裏,死也不肯麵對他。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待門外安靜下來,許川川已經疲憊地倒在治療椅上,沒有力氣動彈。
這個時候她最需要的不是人,隻是一支煙而已。
點燃香煙,眼瞅著煙霧無意識地在指尖繚繞,她感覺自己跟尼古丁的關係真的好奇妙。
開心的時候,難過的時候,悲哀的時候,寂寞的時候,無聊的時候,煩躁的時候……每個適合、不適合與人分享的時刻,它都是她的伴。
“伴”,這個字很有趣,拆開來就是“半個人”,表示另一半不需完全屬於對方,隻需騰出一半的時間與空間來配合對方即可,有點黏又不會太黏。
可對她來說“伴”,這個字好奢侈,別說半個人,她連一個肯擁抱她的身影也給抹殺了。
“伴”,恐怕她這輩子都無福消受。
狠吸一口煙,她將整個身體都沉浸在煙味裏,失去了女人獨有的味道,她會比較容易忘了自己是誰,忘了曾有過的記憶。
端詳著指間燃了一半的煙,它就像一個伴的外表,可以粗狂豪邁,可以纖細修長;而尼古丁則像一個伴的內在,可以濃烈辣口,也可以清涼爽口。
所有的人都可能會背叛你,但香煙不會,尼古丁更不會。
沉醉在淡淡的薄荷煙味裏,夜色中的許川川不過是躺在治療椅上的一個……病人。
想在開始治療前再抽支煙,才發現煙盒早已空了。
快五點了,這個時候大塊頭差不多已經等在門外,晾著他去買煙顯然不符合醫生的職業道德。忍著煙癮的許川川隻想趕緊結束治療,把自己泡在煙味裏。
她最近煙癮犯得很勤。
“請下麵預約的病人進來。”
如她所料,端木大早已靜候在門外。
“許醫師!”見到她,他的眼神很不自然。
大概還記得一周前兩人間發生的爭執吧?她都忘掉了,“我們開始吧!”
她示意他坐上治療椅,準備開始今天的心理治療。阿大卻杵在她麵前,背起書來:“從事汽車買賣的查理,與女友蘇珊娜駕車度假途中得知父親去世的噩耗。葬禮之後,律師宣布遺囑,查理隻得到一部一九……一九四九年出廠的老式轎車,而他從未見過麵的哥哥雷蒙——翻譯過來應該是這麼讀吧!不知道我的發音是否準確——雷蒙卻繼承了300萬美元的巨額遺產,憤憤不平的查理立即帶著蘇珊娜去找哥哥。雷蒙……”
“停!”許川川做了一個暫停手勢,她想搞清楚他在幹什麼,“你背的是……”
“《雨人》的故事情節。”如果她已經忘了,他不介意再背一遍,“那天你要和我一起看這部電影,我沒答應,你生氣得把DVD碟片踩碎了,我想你一定想知道這部電影的情節,所以我買了碟片,既然不能一起看電影,我就把情節說給你聽。”
不給她拒絕的機會,阿大像個乖巧的小孩子反剪著雙手背誦著自己理解的《雨人》——
“查理的哥哥雷蒙長期住在一所療養院裏,他自幼患嚴重的自閉症,終日沉浸在幻想世界裏。他的行為異常,常常被視為癡呆狂。其實他博學多才——至少電影裏想反映的是這個意思,雷蒙尤其精通心算,記憶力超人。一把牙簽掉在地上,他可以在瞬間判斷出掉下去的有多少根牙簽。
“雷蒙特別怕下雨,他總把自己的名字‘雷蒙’念成——Rain Man,就是‘雨人’。”
他像一個大孩子背誦著老師要求的古文篇目,沒有感情,卻很流暢。看得出來他狠下了一番工夫,隻是為了讓她知道電影情節。
這份心意讓許川川不自覺地牽起嘴角,生平第一次她對一個人的影響力連她自己都沒想到。
沒在意她的笑容,阿大盡力回憶情節,電影畫麵一幀幀從眼前跳過,他在複述自己眼中看到的世界給她聽。
“旅行結束以後,雷蒙由醫生陪同回到療養院,查理特意為哥哥送行。經過現實之旅,雷蒙絲毫沒有改變,還是那樣單純、自然。結束這段旅程,對查理來說,能否分享300萬美元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懂得人生中還有比錢更珍貴的手足之情。”
他記得電影的每個小細節,如果她想聽,他甚至可以一幀幀描述給她。
然而,他所做的這些對許川川來說已經足夠了。
這世界上有這麼一個男人,他願意將女朋友看不完的電影記下來,獨自看完整部影片,然後背出每一個情節,背給他最心愛的人聽。
這份愛,真的夠了。
“做你女朋友會很幸福吧!”
“呃?”她驀然出口的感慨讓阿大心頭一怔,“你不生我氣了?”
他說的是哪一件讓她生氣的事?
“我不知道是不是唐突了你,那天……你甩開我的手,要我走開,別碰你。”一定是他做錯了什麼,一定是這樣。
他還記得那天的事呢!不願多做解釋,一切就當做沒發生過吧!
“忘掉那天的事吧!”她主動起意,“今天治療結束後有時間嗎?我請你吃飯,當是謝謝你讓我知道《雨人》的結局。”
時間倒是有,反正他又沒跟端木約好晚上回家吃飯。隻是他從不曾更改過回家的時間,要改變習慣是很難的。
“我……”
“別猶豫了,就這麼說定了。”為了杜絕他最後的拒絕,她迫不及待地拉著他往門外走,連治療時間都從治療室挪到餐桌上,這樣他總沒辦法拒絕了吧!
許川川這一招還真抓住了阿大的弱點,拒絕別人從來就不是他的強項。被許川川硬拽著往外走,他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出了治療室那扇橘紅色的大門,許川川頓時心情大好,不知道是不是她主動握著他手的關係。兩人就這樣牽著手走到醫院停車場,她的臉突然拉了下來。
又是他!
“好巧,我們又見麵了。”
許川川見到沙臨風的表情就好像見到了蒼蠅一樣,平心而論沙臨風儀表堂堂,絕對是那種讓女生容易動心的男人。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給許川川一種強烈的危險感,她不喜歡他的刻意靠近。
他是最容易讓女性受傷害的壞男人,相對而言,大塊頭給她的感覺就踏實多了。
下意識地握緊阿大的手,許川川回給沙臨風一抹公式化的笑容,“我和阿大準備去吃飯,沙醫生有事嗎?”沒事就趕緊滾,別擋著道。
沙臨風的眼力勁兒顯然差了點,絲毫看不出許川川眼底的不屑,還一個勁地往前衝,“這位是你的病人吧?醫生跟病人之間還是保持點距離比較好,尤其是心理醫生跟自己的病人。”言下之意,看心理醫生的大部分都有點毛病,還是躲著點安全。
身為醫生卻不懂得人生來平等的概念,他沒救了——許川川故意挽起阿大的手臂,擺出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跟平時那個夾著煙肆無忌憚的女人簡直判若兩人,“我跟阿大不需要保持距離,我們倆之間親密無間,根本就沒有距離可以保持。”這下子你該死心了吧!
偏偏遇上沙臨風這個死心眼,就是不知死心為何物,“川川,你應該找個更適合自己的男人。”
阿大的腦子有點糊,什麼適合、不適合的?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啊?他隱約覺得話題跟他多少有點關係,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哪裏可以插得上嘴,還是閉嘴靜聽比較好——端木說寧可不說話也不要說錯話。
他的沉默沒能讓他逃脫沙臨風的敵意,反而換來一記大大的白眼,“就因為他會重複電影情節,你就肯定跟他在一起是幸福,而我就給不了你想要的?”沙臨風有點不甘心,他怎麼可能輸給一個孤獨症患者?這不可能,決不可能。
許川川就是要滅了他的自信,“看,你一點也不了解我,我的個性做什麼都是三分鍾熱度,無論是對電影,還是對……人,都沒有十足的忠誠度,所以有很多部電影我都隻看了開頭而不知道結尾,我相信一個能告訴我電影結局的男人會更配合我戀愛的腳步。”
她笑的時候眼睛微眯著,讓人覺得有點危險,卻又充滿誘惑。這個女人果然很恐怖,卻正對了沙臨風的胃口,他要的就是這種征服欲。
“他能做到的,沒道理我做不到。”
“這麼說,你也願意為我去看了解某部電影的情節嘍?”哪怕那部電影讓你無數次地想睡著。
沙臨風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不就是一部電影嘛!我一定比他做得更好。”
“那就來比比吧!”許川川氣定神閑地等著沙臨風被大塊頭擊敗,“有部電影我看了三次,總是沒機會看到結局,可我真的很想知道那對男女主人公的命運糾葛。怎麼樣?你願意告訴我……最後的結局嗎?”這種毫無難度的挑戰他還真不太放在眼裏?
“什麼電影?就是讓他一夜之間連續看十部恐怖片都沒問題。”
許川川牽動嘴角,她怎麼會幹那種既不人道又傷害心靈的事呢?好歹她也是心理治療師嘛!
“《勞拉,快跑》!就這麼一部影片,讓我每每想看卻總是無法看到結尾。”原因暫不說明,相信沙臨風看上十分鍾就應該明白了,“就這麼說定了,如果你無法告訴我結尾,就說明……”
她瞟了一眼阿大,不懷好意的眸光沙臨風怎麼會看不懂。
就這樣,阿大莫名其妙成了沙臨風的情敵。
食不言,寢不語——他跟端木一起吃飯時定下的準則在麵對許川川時就完全不起作用了。
從點菜開始,她唧唧呱呱地說個不停,好不容易有食物可以堵住他的嘴,對美食的評價又讓她滔滔不絕起來。
既然她不在意吃飯的時候聊天,也應該不介意他提問吧!
“許醫師,你和那個男醫生是戀人關係嗎?”
“為什麼這麼認為?”根據二十五年的治療記錄,大塊頭在孤獨症群體中屬於記憶力和觀察力超強的另類,不過這次他的觀察力似乎有誤。
他不喜歡吃西餐,不過既然許醫師堅持來這家西餐廳,他就客隨主便吧!吞了一口蔬菜沙拉,他覺得自己像兔子,“沙醫生看你的眼神裏融合著濃濃的愛意,就像春天的時候母貓看到公貓的樣子。”
簡稱“發情”不就完了嘛!
不知道沙臨風聽到情敵的詆毀會不會氣爆掉,許川川壞心眼地想到。說到情敵,反正大塊頭已經擔上這個名頭,沒有不充分利用的道理,“明天來醫院一趟吧!”
她忘了嗎?“明天不是治療的時間。”
“所以明天來醫院不做治療。”簡單!“來的時候記得告訴我《勞拉,快跑》都說了什麼。”
牛排烤得太硬,又拉又扯好不容易切下一小塊放進嘴裏,嚼了半天他還是吐了出來,“我沒看過那部電影。”
“可是我想知道電影情節。”大塊頭太惡心了,嚼在嘴裏的牛肉再吐出來,她跟很多男人吃過飯卻從沒有一個人幹過這種事,害她食欲頓消。將盤子推到一邊,她想抽支煙。
薄荷味混著煙味熏染著他眼前半生不熟卻怎麼也切不動的老牛肉,味道更覺可疑。他瞄著她指間那支細細長長的白色,分不清吸引自己的是她充滿骨感的手指還是那撩起的白煙。
“不喜歡女人抽煙?”每每有人這樣盯著她,多半是因為覺得她抽煙的形象跟女醫師的身份不符,她沒忘他第一次在治療室目睹她抽煙時的表情。
和阿大一起工作的女性多半都有抽煙的習慣,大概是因為製作紀錄片無聊又煩悶的情緒必須借由煙來衝淡吧!在抽煙問題上,阿大沒有種族歧視,可是看到她抽煙他總是不喜歡。
大概是因為她抽煙的模樣看起來很孤單吧!
“為什麼不接受沙醫生的感情?”
他直截了當的提問讓許川川指間的煙灰墜了滿桌,“我為什麼要接受他的感情?”
他小心翼翼地將煙灰缸放到她手指底下,漫不經心地說道:“你渴望愛啊!”
想要反駁,終於還是放棄了。知道他的觀察力超乎常人,更重要的是反駁他的話就代表自己在意他的言論。
她是個不需要愛情的女人,她已經找到終身伴侶……
抽了一大口煙,她隨即將煙蒂掐滅在他遞上來的煙灰缸裏。盤子裏的主食幾乎沒動過,她已經沒了胃口。
分別之前,她想確定一件事,“明天……你會來吧?你會來幫我幹掉他吧?”
“如果那是你所希望的。”
他的目光望進她的眼眸深處,他明明在那裏看到了渴望。
此時的沙臨風也很渴望啊!他渴望能填飽肚子的食物,渴望精力充滿自己的身體,渴望瞌睡蟲遠離自己,更渴望勞拉快跑!
這到底是一部怎樣的電影,為什麼他才看了十分鍾上下眼皮就用力地親近起來,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知道結局,最重要的是……這部電影到底在說些什麼?
到底是他智商降低,還是許川川情商超人,喜歡的電影讓人特別難以接受?!
如果他和許川川能成為戀人,沙臨風發誓,他絕不帶她去電影院。
其實想知道電影情節有很多種辦法,不一定非要把電影看完的,比如……
沙臨風為自己的小聰明而鼓掌叫好,他堅信許川川最後一定是屬於他的。再怎麼想,他也不可能輸給一個心理有病的家夥。
“這就是電影結局?”說不上信與不信,許川川也沒看完它。不過有人能告訴她答案,“阿大,沙醫生理解正確嗎?最後勞拉死了?”她那眼神分明在鼓勵阿大幹掉沙臨風。
“對亦不對。”
“你沒看不要瞎說。”沙臨風自信十足,才不相信自己會弄錯電影結局。
這個時候本該在製作公司的端木大實在不清楚自己怎麼鬼使神差來到了醫院,他的計劃、習慣全權被她打亂了。
她比端木對他的影響力還大噯!真是要命。
幹掉沙臨風趕緊會製作公司,他可不想被端木發現自己曠工的事,“影片開放式地給出了三個結局,也就是說導演讓觀眾自己選擇三種可能性結局。其一就是沙醫生所說的,警察槍支走火擊中勞拉,勞拉倒下——不過勞拉並沒有死,幻覺中她和曼尼躺在床上交談。曼尼告訴勞拉她還沒有死,她決定重來;第二個結局,曼尼麵帶微笑向勞拉走來,紅色救護車衝過來撞倒曼尼,從曼尼身上壓過,曼尼在幻覺中和勞拉躺在床上交談,勞拉告訴曼尼還沒有死,曼尼醒來,勞拉決定重來;還有第三種結局,他們倆誰也沒死,握著手相攜離開。”
被嚴重挑起挫敗感的沙臨風失去理智地嚷嚷著:“你胡扯,電影簡介怎麼會錯?”
“什麼?你告訴我的隻是電影簡介?”這回可被許川川逮到了。
沙臨風後悔自己情急之下說漏了嘴,但他也不能就此將勝利寶座讓給阿大,“說不定他也隻是看了電影簡介而已。”充其量隻是比他看得仔細一點,他就不信那麼難懂的影片阿大就有耐心將它研究透徹。
除非他證明給他看!
“人類也許是這星球最神秘的生物,一個充滿著疑團的奧秘……”
阿大平鋪直敘地背了起來,沙臨風依稀記得那是電影開場前的獨白。
“我們是誰?從哪裏來?往哪裏去?怎樣確定自以為知道的是什麼東西?為何會相信事物?數不盡的沒有答案的疑問,即使有答案也隻會衍生另一個,下一個答案又衍生下一個答案,最終是否原來隻是同一個問題,同一個答案?球是圓的,遊戲隻有90分鍾,其他一切均純屬理論……”
就是這些台詞在三分鍾之內勾起了沙臨風的瞌睡蟲,也正是這些語句讓許川川無數次地回看這部電影,以至於舍不得看最後的結局。
小時候總是期待著過生日,隻有這一天她可以同時牽著爸爸、媽媽的手。也是這一天,願望達成,她的快樂也逐漸消失,現實的殘酷擺在幼小的心靈麵前,這才明白懷著期待的心情是最美的。
於是她漸漸養成了習慣,無論是經典小說還是喜愛的電影,她隻看開頭不看結尾。盼望著,她一直盼望著有個能告訴她結局的男人守在身旁,不隻是守著她,更是守著那份走向結局的勇氣和一路的孤寂。
默默無語地望著阿大,她的視線朦朧中透著幾分迷惘。
輸贏成敗已是顯而易見,可是敗在阿大手上,沙臨風就是無法甘心。
“如果你還是不相信,我可以複述曼尼和勞拉的對白。”阿大不愛與人爭鬥,隻是單純地想要證明自己的誠實。
他所做的一切對許川川來說已經足夠了,衝著沙臨風莞爾一笑,她為阿大的成功感到自豪,“怎麼樣,沙醫生,現在你該沒話說了吧?”
他不服,“許醫師,超強記憶力也許原本就是他的特長,根本算不得什麼。”
“可他這個孤獨症患者的確打敗了你這個健全的人啊!”
拍拍阿大的肩膀,許川川讚他做得好,她的舉止嚴重傷害了沙臨風的自尊心,“我跟他比全能智商,我的綜合實力一定勝過他。”
好端端跟一個孤獨症患者比智商,他有沒有搞錯?許川川可不讚同,“我認為沒有必要,之前我們已經商量好了,如果阿大能告訴我電影結局,而你不能,就請你不再糾纏我。怎麼?沙醫生,你說話從來都不算數的嗎?”
沙臨風隻是要挽救自己身為男人的自尊,與其他無關,“許醫師,我從來都是一言九鼎,可是如果你僅憑一點小小的測試就選擇他,而拒絕我的追求,未免太草率了一點。你不覺得嗎?”
比智商……許川川望著大塊頭的眼珠子忽悠一圈,計上心來,“阿大,你願意和沙醫生比比智商的高低嗎?”
她的笑在阿大眼中顯得好奸詐,他有點小生怕怕,“不必了吧?”
“你怕了?”沙臨風與阿大正麵交鋒,“你要是怕了,現在就可以認輸。”
“是男人就不應該在問題麵前退縮。”
在許川川和沙臨風的雙重夾擊之下,阿大舉手投降,“那……那就測試一下吧!”其實,真的沒有這方麵的必要啦!
第三章 完整的愛
“你這簡直是在胡鬧!胡鬧!”
一陣陣咆哮從院長辦公室傳來,同時還有白色煙霧不斷從門縫裏冒出來,讓人誤以為怒火中燒的院長大人真的氣得冒煙。
真實情況是,氣急的院長大人不停地抽煙,不甘被二手香煙汙染的許川川主動製造煙霧彈還擊給院長大人,兩人爭相比較誰抽煙的速度更快。
瞧他說得口沫橫飛,許川川好心眼地倒了一杯咖啡放在他手邊,“院長老大,要不要喝杯咖啡?”
“當然要!”邊喝咖啡邊躲在辦公室裏毒害自己的呼吸係統,不用擔心別人的目光,還能過足煙癮,絕對是件美事——不對!“別跟我扯閑篇,我在跟你談正經事呢!”
“我沒有扯其他有的沒的啊!隻是問你要不要喝咖啡而已,況且你都喝了我倒的咖啡可不可以有點感恩戴德的心趕緊把我當成屁給放了。”
她嬉皮笑臉沒個正經,反弄得院長大人不知如何是好,“許川川,當初在英國見到你的時候,你挺精明的,怎麼回來沒多長時間就變得糊裏糊塗?”
跟你待在一起待傻了吧!
不理會她詭異的眼神,院長大人繼續對她加以引導勸說:“你也不想想沙臨風是我們醫院的醫生,端木大是你的心理治療病人,這樣的兩個人怎麼能放在一起比較智商?你成心讓醫院上明天報紙頭條是吧?”
“就當是做宣傳,也沒什麼不好。”
她滿臉不在乎,氣定神閑得叫人摸不著她心底到底在想些什麼。院長大人瞧著她唯有狠命地抽煙,抽死算了,死了就再也不用為她操心煩神,“川川,你可不可以成熟一點,別再給我惹麻煩?我答應了你媽媽要好好照顧你,你也答應我,好好照顧你自己,不好嗎?”
每次都是這樣,談著談著話題就落回到她死去多年的媽媽身上,院長老大一點創意都沒有,“我沒有不好好照顧自己啊!老大,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要是真的想對自己好一點,為什麼不接受沙臨風的追求,非跟端木大攪和在一塊兒?”以正常人的判斷,沙臨風無論如何也比端木大這個孤獨症患者更適合做愛人。
偏生許川川與常人不同,偏著頭她很努力地思考著大塊頭的好處,“老大,你不覺得跟端木大這樣的人在一起更安全嗎?他不會撒謊,不做作,真實又單純,不會刻意去傷害誰,更不會讓你感到危險。這樣的好男人在這個世界上簡直快絕種了,隻有我這麼好眼光的人才會發現他。”
我看是你刻意保護自己的心理在作怪吧!院長大人很沒素質地噴了一口煙,“我不管端木大是怎樣的人,起碼他是一個心理需要治療的病人,從醫院的角度你讓他跟沙臨風比智商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你真以為像端木大這樣的孤獨症患者智商會在沙臨風之下嗎?”未免太小看她的病人了吧?“老大,你看過《雨人》嗎?”
“聽說過。”隻是,這跟比智商有什麼關係?
“雨人就是孤獨症患者,可是他的記憶力和計算能力卻是驚人的。如果精通兩門以上學科的人就被稱為天才,那雨人無疑是天才中的天才——我相信,阿大就是雨人。”
根據她的觀察,大塊頭的記憶力和形象思維能力絕對超乎常人,測試綜合智商,輸的人恐怕不會是他。
不管她怎麼說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你這樣做對端木大是一種傷害。”
許川川自有主張,“國外曾有研究表明,孤獨症患者是因為對外在環境感到困惑和不安,所以試圖關閉自己的心靈世界,因而導致腦部缺乏接收到社會互動發展所需要的刺激,並增強了孤立的行為。有一種名為‘選擇療法’的治療方法就是讓社會互動快樂,讓孤獨症患者感受到和人的接觸比強迫或儀式性行為更有吸引力。”
院長大人不是心理學專家,她裏嗦地嚼了半天理論知識,他悶悶地又抽了半支煙。“這些跟你讓端木大與沙臨風比賽智商有什麼關係?”
“為了讓阿大徹底從孤獨的世界裏走出來,我設計了一個圈套,讓沙醫生主動參與到阿大的活動中,讓這兩個男人共同感受成敗榮辱——這不也是一種治療方式嗎?”
她的強詞奪理偏偏讓院長老大無從反駁,就讓她順遂自己的心意而為吧!人這一輩子能隨心所欲的時光畢竟是有限的。隻是有一點,他必須提醒她:“據我所知,端木大的妹妹對她這個哥哥保護欲極強,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一旦他妹妹知道這些事,你的病人恐怕會轉到其他醫生手上。”
大塊頭的妹妹就是他成天掛在嘴上的“端木”吧?許川川早就想領教她滴水不露的防禦,她有理由相信若不是端木這些年過於密集的保護,大塊頭說不定早就徹底走出孤獨症的陰影了。
“就讓她來吧!或許她也需要我這個心理治療師的幫助。”
她信誓旦旦,實在是自信得很。
“這怎麼可能?絕不可能!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望著手上的數據顯示,沙臨風真的快要崩潰了。一旁的心理學專家還不住地勸慰:“沙醫生,你的智商110,已經屬於超智商人群了,不用這麼緊張。”
如果說智商指數在90以上的人是正常,他的確屬於超高智商的人群,可這隻證明了他脫離白癡群體,並不能證明他勝孤獨症患者一籌啊!
沒道理,端木大的智商高達181,而他隻有110。
“一定是哪裏出了錯,一定是這樣!”
他的自我安慰很快被專家戳破:“沙醫生,請你相信我們的專業能力。端木先生在記憶力、計算力和形象思維等方麵的確超乎常人……不!不隻是超乎常人這麼簡單,他根本就是天才。”
所謂的天才和神經病隻有一線之隔說的大概就是這種情況吧!
跌坐在治療椅上,沙臨風滿臉掛著被打敗的沮喪。這一切莫非全是許川川事先設計好的?斜著眼,他質問她:“你早就知道他在這些方麵屬於天才級別?你故意要害我出糗?”
這樣說實在太不公平,許川川沒好氣地反駁著:“是你堅持要跟阿大比智商,又不是我命令你這麼做的。再說,事前我隻是對阿大的超強記憶力有點好奇,也沒想到他這麼厲害。”
說來說去一切都是他自取其辱嘍?可是有一點沙臨風就是不甘心,“為什麼你會選擇他而不要我?為什麼無論我做什麼你都極力拒絕,連個機會都不給我?卻甘願為了他設計這麼多情節,讓他來唱主角?”活了二十多年,沙臨風從未像這一刻充滿挫敗感。
這世界上很多事都沒有理由,許川川更是一個憑感覺而為的女子,“或許是因為你一直都演主角吧!所以讓我有種想拉你出演小角色的衝動。”她是一個壞女人,一個抽煙的壞女人,“不管怎麼說,我得謝謝你幫我的病人找回足夠的自信。”
她所做的一切當真都是為了端木大?沙臨風想到這些心都痛了,“許川川,告訴我,你愛他嗎?”他希望從她的口中聽到否定的答案,他希望她告訴他,這所作所為隻是在盡一個醫生的職責。
這一次許川川倒是沒讓他失望,“愛……還談不上,我關心他。”
“因為他是你的病人。”
“就算是這樣吧!”她無法欺騙自己,她為大塊頭所做的一切早已超出醫生的職權範圍,她又不想獲得紅十字會獎金。
她的回答讓沙臨風再次燃起希望,“這麼說,我還有機會嘍?”
哦!上帝,這個男人怎麼永遠不懂得死心啊?
連許川川都懶得再拒絕他了,他居然還能勇往直前,這也算是一種超乎常人的天賦吧!“隨便你!”她實在沒心思跟他計較下去,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趁熱打鐵,趁著阿大剛剛樹立起的自信心讓他盡快融入到社會中。
趕走了沙臨風,許川川硬是將準備回去工作的阿大拉上了自己的車,“陪我去買東西。”
“又是我?”
“怎麼?不願意陪我這個漂亮小姐去逛街嗎?”許川川裝出不高興的樣子,心裏麵卻拿定主意將他捆在身旁。
她眉頭輕蹙的樣子讓阿大的心起了漣漪,她笑起來的樣子比她抽煙的表情好看多了,雖然她的笑容背後往往意味著某個人要倒黴,可他還是喜歡看她笑。
倒黴的阿大為了這一點點小心願,他將付出一生的代價,“好,那我先跟公司請假,再陪你。”
聽著他抓著手機交代工作,聽著他近乎病態地將所有細枝末節安排妥當,聽著他溫存又和諧的聲音,她有些癡了。
他掛上手機看到的就是她癡癡望著他的表情,“我……我是不是讓你覺得很煩?”他的助手經常覺得他太煩,而撂挑子不幹,跟他這樣的人待一塊兒,她也很煩惱吧!
他是個無趣的人,他有自知之明。
大塊頭開始在意她的看法了,這表明她漸漸走入他孤獨的世界。許川川為自己取得的成功感到高興,這種喜悅決不是事業上的滿足這麼簡單——關於這點隻有她自己心裏最清楚,“我隻是好奇你的工作,做了你這麼長時間的心理治療師,我還不知道你靠什麼付我這麼高的治療費用呢!”
“我拍攝、製作紀錄片。你知道,紀錄片從形式上分兩種流派,一種是真實紀錄,這種紀錄片允許一定的設計情節,甚至是挑撥紀錄片的對象說出真心話。而我從事的是另一種紀錄形式——直接紀錄,我以純客觀的方式紀錄身邊的事物,我的助手常說我工作的時候隻帶了眼睛和耳朵,其他器官都丟在家裏了。”除了端木,這是他第一次向工作以外的人談論自己的職業,感覺還不錯。
跟他接觸了這麼久,許川川發現自己遠遠低估了他的水準,“阿大,我原先還以為你的工作不跟人打交道呢!沒想到你的情況遠比我想象中好得多,你似乎並不需要我這個心理治療師啊!”
不排斥正常的社交生活是不是意味著她將從他的世界裏消失?想到這種潛在的可能性,阿大連忙搖頭,“我隻是拿著攝像機去觀察客觀世界或者對著電腦編輯素材,大多數時間都不跟人打交道。即使身邊有助手,他們也隻是完成我的吩咐,其實我……其實我還是……還是需要你的。”
“需要我?”她淺笑,“這種話你可不要隨便亂說哦!隻有對自己很愛很愛的人才能說‘我需要你’——懂嗎,大塊頭?”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眼睛望著前方,忽而冒出一句讓許川川浮想聯翩的話——
“我需要你。”
他滿臉緋紅的樣子叫許川川好生懷疑,糟糕!他不會跟沙臨風一樣,也愛上她了吧?
阿大居然沒去製作公司,反而跑去醫院,他甚至沒有事先告訴她!
端木姬焦躁地來回踱著步,消化著眼前的狀況。
這段時間阿大的變化,她已經無法再視若無睹,她要跟他談談——這麼做全是為了他好,她反複提醒自己。
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稀稀疏疏傳到她耳中,時鍾早已走過他正常回家的時間,深呼吸,端木姬命令自己沉著麵對,至少不能嚇壞阿大。
他害怕陌生的環境,也害怕變得陌生的家人。
“你……你回來了?”
先開口的反倒是他,端木姬在未做好心理建設之前選擇緘默,看他還能說出些什麼來。
“我以為你今天要忙到很晚,這段時間你為‘段媽媽速凍食品’做廣告策劃,應該很忙吧!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完全沒注意到端木姬多雲轉陰的神情,他繼續自言自語,“那天我看到那個胖胖的男人來找你,他是你新一任的男朋友嗎?你們怎麼不出去約會?”
“你很希望我晚點回來,或者跟別的男人出去約會嗎?這樣我就不知道你曠工還晚歸的事了,是吧?”也不想想,她放棄跟那顆天使蛋出去約會而獨守在家中都是為了誰!
她承認,自己對男朋友的注意遠低於對唯一哥哥的關注程度,天使蛋會抱怨也不是沒有道理。可她就是無法放任阿大不管,這些年她已經習慣了當阿大的全權監護人。
隻是沒想到,有一天他會逃避她的雙眼。
阿大的觀察力向來驚人,自然不會錯過她火山爆發之前的征兆,可是沒道理啊!她到底在為什麼生氣?
“對不起!”先道歉總沒有錯,“我不知道你這麼早回來,所以晚飯還沒準備好。你給我四十二分鍾,不!三十九分鍾就夠了,我一定準備好三菜一湯喂飽你的肚子。”
“你別再跟我兜圈子了。”河東獅吼。
“我沒有啊!”他為自己叫屈。
端木姬已經失去判斷力,直想發泄心中的不安,“阿大,你以前無論去哪裏都會事先跟我報告,而且沒有任何事會讓你無故曠工影響工作進度。可是現在呢?你看看現在的你,有事沒事就往許川川那裏跑,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他是智商181的天才噯!當然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行為理由,“端木,今天我很厲害哦!隨便做做測試,居然能打敗一個醫生呢!”
“什麼測試?”端木姬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智商測試啊!我以前也做過,不過現在的題型和題量跟從前都已不太相同,可我還是能維持以前的水準,川川說那是天才的級別呢!”
川川?他的心理治療師——許川川?!
許川川為什麼要安排阿大做智商測試?怎麼?當她的阿大是傻子嗎?最可氣的是阿大根本不知道自己被看扁了,還這麼開心地一口一個叫她“川川”!端木姬快要氣爆了。
不行,她不能再任由許川川拿阿大當實驗品,她要阻止她的胡作非為,而且要快。
“阿大,明天我跟你去見許川川。”
她堅定的語調中有著不容質疑的分量,阿大還傻傻地討價還價:“明天我自己去見她就好了,我喜歡和川川單獨見麵。”
什麼?她的傻大哥不會愛上人家了吧?
端木姬決不允許這種悲慘的遭遇發生在她竭盡心力悉心保護的大哥身上,決不允許。
“明天我單獨去見她,你要不要跟來,我不管,我去不去,你也別管。”
談話到此結束——現在,閉嘴!
“簡單來說就是我對你的治療方案有質疑,希望你能變回到從前的治療方法。”
一句話:別給我玩那些有的沒的——端木姬的笑容已經很勉強了,可是睨了一眼許川川噴煙的懶散樣,她最後的笑容也已潰不成軍。
這女人哪點像心理治療師?
“你眼中的心理治療師該是什麼樣?”
許川川像是能讀懂別人的心思,輕易讀出她的不屑,驚訝之餘端木姬並沒有對這位心理治療師的能力有所肯定,“我眼中的心理治療師會用科學的方法和嚴謹的態度幫助阿大一步步脫離孤獨症的束縛,而不是不斷地打亂我們的生活。”
她犯了一個語句錯誤,正好被許川川逮到,“端木——阿大就是這麼稱呼你的吧!你們是親兄妹,有同樣的姓氏,你叫他‘阿大’,可他卻以你們倆的姓氏稱呼你‘端木’,這意味著什麼?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
都叫了這麼多年,端木姬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他們倆呼喚對方的稱呼是如何變成這樣的,她不介意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許川川。
“我很想聽聽你這個心理治療師的高見。”
“你是他的姓,你是他的決定,你是他的一切。”
從第一次聽阿大談起他的“端木”,許川川就知道除非有一天他可以擺脫對端木姬的依賴,否則他的孤獨症無望痊愈。
“端木小姐,你有沒有想過,阿大依照老辦法治療了二十五年的孤獨症,為什麼到現在他還是無法走出一個人的世界?你不覺得這跟你太過保護他有一定關係嗎?”
居然將她的軍?端木姬早就看她不順眼了,借此發難已是必然,“你才跟阿大認識了多長時間?你又為他做了些什麼?你居然還跑來指責我的保護?要知道他困在自己的世界裏不吃不喝,是我在一旁照顧他;他自閉到差點墜樓,是我日日夜夜看護著他;他找不到生命的方向,是我引導他走向紀錄片這一行;他需要陪伴的時候,是我犧牲愛情,犧牲幸福守侯著他……”
從端木姬有記憶開始,阿大就是她的責任,這份擔子她習慣了,已經緊緊連接著她的肩膀,早就卸不下來了。現在許川川一邊噴著煙一邊指責她對阿大保護過剩,叫她如何不氣憤?
“許川川,你什麼都不懂,就別亂說話。”
“我不懂的我不會說,我隻說我懂的。”許川川的平靜相對於端木姬的激動無疑是最大的利器,“正如你所說的,你日夜守護著阿大,隻要他有所需要,你就會出現在他的身旁,你甚至為了他犧牲了你的生活。你有沒有想過,每次他有一點求助的念頭,你就站在他的手恰好能碰到的地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早就習慣了讓你幫助他克服心理障礙,那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自救呢?你不可能陪他一輩子,你總會有你自己的世界。”
“我願意犧牲我的一生,永遠陪在他的身邊。”
連端木姬也沒想到,埋葬在潛意識裏的想法就這麼呼之欲出,嚇到了她自己,卻應驗了許川川的判斷。
“到底是阿大比較依賴你,還是你早已依賴阿大的依賴,順道把它變成一種習慣,甚至是享受——端木小姐,我覺得你需要花時間好好想一想了。”
她掐滅了煙蒂,卻依舊餘煙嫋嫋,叫端木姬挪不開視線。
“就算你願意為他犧牲一輩子,可終有一天,他不需要你,不需要我,不需要任何人,就算隻剩下他一個人,他也不會畏懼孤獨症,這正是我努力的目標。”
想治愈阿大的孤獨症,許川川需要端木姬的協助,“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度過了這段混亂期,我會證明我的治療方式是正確的。”
要打破舊的一切塑造新生活就必定會經過一段不習慣到習慣,混亂是肯定存在的,熬過這段時期才是整個過程中最難的部分。許川川需要端木姬的支持,阿大更需要端木的幫助,這將是她最後能為他做的。
她說得很誠懇,端木姬沒有懷疑的理由,她還是需要她的保證,“你為阿大所做的一切隻是出於一個心理治療師的職責範圍,不攙雜任何私人感情嗎?”
許川川僅憑直覺點了點頭,直到治療室隻剩下她一個。躺在柔軟的治療椅上,她赫然發現端木姬的問題始終橫在她的心頭,之前沙臨風也問過類似的問題,她卻越來越難堅持自己的回答。
我對阿大隻是在盡治療師的職責,真的沒有任何私人感情因素在其中嗎?
越是思考,她越是發現跟阿大在一起的自己比較輕鬆,比較有安全感,就像……就像和煙為伍。
她喜歡和他在一起,這算不算私人感情?
她喜歡聽他說“我需要你”,這算不算對他感情的回應?
阿大一口接著一口喝著湯,按照習慣,八點整要開始製作紀錄片,還有六分鍾,他得抓緊時間補充營養。
端木姬時不時瞄上他一眼,想開口卻又不知道該從哪一句起頭。
“你要說話嗎?”阿大的觀察力可不是蓋的,“想說什麼你就直接說吧!”
是他要她說的,端木姬可找著話茬了,“今天我去見了許川川。”
“哦!”她昨晚說過她今天要去醫院找許醫師的。
“我要她取消現在的治療回歸到原來的治療方法。”她在等著看他的反應。
“哦!”
就這樣?
就這樣!
“你不想知道許川川的反應?”
“她不會同意你的建議。”否則,她就不是許川川了。
他還真是了解那個愛抽煙的女人,端木姬吃醋地反問一句:“也許我逼她,跟她說如果她不換回原來的治療方法,我就換了她——這樣她也不會就範嗎?”
這一點阿大倒是沒想過,憑空臆測不是他的專長,他閉起嘴巴不做回答。
那就來問點他擅長的事吧!“阿大,如果我堅持將你轉給另一個心理治療師繼續治療呢?你會怎麼辦?你會照我的要求辦嗎?”
從前凡是她的意見,他沒有違反過。隻要一句“我這樣做都是為了你好”,阿大就會無條件服從,現在呢?在許川川已然出現的今天,她還會是他的一切嗎?
“我應該會遵照你的意思吧!”
阿大的回答讓端木姬安心,像是提著的心終於放下,驀然有道聲音扣住她的心門——
到底是阿大比較依賴你,還是你早已依賴阿大的依賴?
沒等她理清思緒,阿大卻已足夠強大的力道叫她心慌慌,“想見川川,我單獨去找她就好了。我覺得她給我的治療在平時生活裏就能完成,不一定非得在治療室。”
不管許川川對阿大是醫患情還是攙雜了其他私人情感,起碼在阿大的心目中,許川川已經超越了醫生的身份,她對他的影響怕已超越端木姬的擔心。
明知道阿大不會撒謊,端木姬卻第一次痛恨他的誠實。
就算你願意為他犧牲一輩子,可終有一天,他不需要你,不需要我,不需要任何人,就算隻剩下他一個人,他也不會再畏懼孤獨症。
如果阿大不需要她,她的身邊還有誰?他們一直是相依為命的啊!她對他的依賴早已超越了她的想象。
腦海中忽然冒出一顆圓滾滾的天使蛋,阿大不在的日子,都是他陪在她的身邊,她卻總是遺忘他的存在。
埋怨自己得不到真愛,卻總是隨意踐踏愛情。
她得承認許川川身為心理治療師的觀察力和判斷力,許川川說得沒錯,她該正視自己對阿大的依賴,也該正視自己的感情。
也許,該給那顆天使蛋一個機會,這也是給自己的愛情一次契機。
決定了,明天就去見他!
“吃飯!吃飯!”
阿大已經沒有時間再耽誤了,“我去工作了。”
“好。”目送著阿大出門,端木姬忽然想問,“為什麼沒跟著我去醫院?你不怕我對許川川做出什麼失禮的行為嗎?”
“我相信你。”
這一句相信,端木姬受用了,足夠她給阿大一點空間,給許川川一段時間,給自己一次機會,給天使蛋一份完整的愛。
第四章 誤會的三角遊戲
又到了周三下午五點,看著阿大近期的畫作,許川川的心底湧起小小的成就感。照這樣的進程,頂多一年時間,他應該就能完全擺脫孤獨症的夢魘。
屆時,他也不再需要她了吧!
有點傷感,許川川決定好好利用和他在一起的時間。
“大塊頭,今天我們的治療移到室外吧!”
“好,你決定。”
她常常把治療挪到遊樂場、餐廳、商場或其他想也想不到的地方,跟著她的跳躍邏輯,阿大的習慣早已難再保持,漸漸地他習慣了跟隨她的喜好。
她讓他的生活變得混亂,卻又讓他愛上了這種混亂。於是,他開始習慣她給予的一切,然後,她成了他的一切。
他超越常人的觀察力細致入微地體會到自己的感情,且他學不會逃避。
喜歡和她在一起,即使那會讓他瘋狂,他也絕對順從。
“你還傻愣著幹什麼?咱們快點走吧!”
她拽著他的手臂往外跑,也順利地把他的心拽在手中。
“我決定為慶祝你在對抗孤獨症方麵取得的成功,今天我要送你一份小禮物,所以我們的目的地是商場——”
其實,她不知道,她已經是他的禮物了,從她給他機會讓他打敗沙臨風那一刻開始。
送他什麼好呢?
許川川一路看一路思索,最後是那種不按規律,沒有習慣性,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需要阿大付出心思去體貼照顧的東西。
根據她的描述,許川川倒覺得嬰兒是份不錯的禮物,可是沒有地方賣。
再換一種吧!
她太專注於挑選禮物,沒注意到阿大的眼睛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的手。差一點,就差一點,他就能握住她的手。
鼓足勇氣,阿大伸出自己的左手去握她的右手,很不湊巧,許川川伸出右手指了指貨架上的電子寵物問他:“你喜不喜歡這個?”
“不喜歡。”他看都沒看就回她一句,害他沒能握住她的手,這種禮物他才不會喜歡呢!
“那你喜歡什麼?說來聽聽啊!”她的手像有自己的意識,主動攀附上他的腰,從側麵看去頗有點像兩個人抱在一起。
還沒牽到手就直接抱在一起,不合事情發展的順序啊!
阿大尤堅持著自己的條理,許川川的手臂驀地收緊,她的氣息撫開他緊鎖的眉頭,她分明就在他的懷中。
讓所有的條理、順序都滾一邊吧!他已經頭昏眼花地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了。
“我……我喜歡……我喜……歡……”
這最後一個“你”字尚未冒出來,阿大卻打了一個冷顫,總覺得背後有一道冷颼颼的目光正盯著自己。
錯覺!一定是錯覺!
他在心裏安慰著自己,段齊飛卻在一邊安慰著端木姬:“你冷靜一點。”
“你叫我怎麼冷靜?”端木姬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換了位置,血液全都倒流了,她的冷靜早已被拋棄,“那個許川川……她是阿大的心理治療師,她居然利用這個身份勾引阿大,你叫我怎麼理智?”
聽她的口氣,許川川像一個勾引男生的女老師,而阿大就是稀裏糊塗被猥褻的男童。段齊飛又好氣又好笑,“端木姬,你不覺得自己的保護欲有點過頭了嗎?”
眼見著阿大和許川川互相依靠著向電梯走去,端木姬激動得無以複加,她不能讓他們從她眼皮子底下溜掉,天知道接下來許川川會對阿大做出些什麼禽獸行為,她得追上去阻止許川川傷害她的哥哥。
“段齊飛,你放手,我要找許川川問個清楚。”
“有什麼可問的?”她的激動似乎過分了些,段齊飛試圖理解她擔憂的情緒,可是找來找去,他更加懷疑她對阿大的感情,“阿大已經是成年人了,雖然他有孤獨症,可是症狀已經很輕,他完全可以和正常人一樣生活。當然,他也有自己的感情世界。他喜歡上跟自己時常相處的心理治療師,這再正常不過。以他散發出的能量,要吸引自己的心理治療師也不難吧!你到底在煩惱些什麼?”
“你怎麼會懂我的煩惱?”
端木姬全神貫注地鎖定阿大他們,即使是指責段齊飛也沒有多餘的精力看著他的眼睛說出一切,“我去阻止他,我去跟許川川說,要她離我哥遠點。明天我就跟醫院協商,換另一名治療師。”
她做好了一切決定,隻是忘了顧慮阿大的感受。段齊飛好意提醒她:“也許阿大很喜歡許川川醫生,覺得跟許醫生在一起是他最幸福的事呢?你不能代替他的感受。”
“這不可能,阿大隻要有我就夠了。”
心底的話不自覺地流露在人前,有什麼東西在段齊飛的理智世界裏悄悄覺醒,他和端木姬的感情霎時間變得透明。
也許,他該站在理智的角度勸勸端木姬,“不管你在阿大的心中有多重要,他總有自己的世界……再說,總有一天,你也會組織自己的家庭,到時候阿大怎麼辦?你不覺得他也需要自己的家嗎?”
“我就是他的家,他就是我唯一的家人。”匆忙間她喊出了心底深埋的自私。
“那我算什麼?”
早就知道他們的感情存在著諸多不穩定因素,可段齊飛萬萬沒想到在她心中他真的一錢不值,“我們在談戀愛,我在積極籌劃著我們倆的未來,難道你從未想過有一天你會嫁給我,成為我的妻,我們……就我們倆組織一個家庭,成為彼此的家人嗎?”
他早已把她當成陪伴一生的另一半,可她的心底卻依稀另有盤算,一切全是他的自作多情嗎?
段齊飛的心涼了大半。
望著天使蛋被打碎,在她的蹂躪下成了一攤碎蛋,端木姬開始為剛才的言行後悔。今天是天使蛋的生日啊!再怎麼遇到突發狀況也不應該傷他的心,她想道歉:“天使蛋,其實我……”
恰在此時,她瞥見阿大與許川川親熱離去的模樣。
“你在這裏等著,我過會兒就回來。”
“端木姬……”段齊飛牽住了她的手,這一次他真的不想鬆開,“別去。”
他這副模樣叫她害怕,好像他的世界快要坍塌,她成了他的救世主,“我隻是去跟阿大說幾句話。”
“別去……求你。”
求!他竟用了這麼嚴重的字眼,叫她如何承受?努力甩開他的手,她害怕擔負另一個生命的重要。一直以來,她和阿大是相輔相成的。
“別這麼任性,我把阿大送回家就回來陪你過生日,你在演唱會門口等我好了。”
“夠了。”
段齊飛的雙眸埋在她看不見的陰影裏,被她甩開的手落寞地垂著,“在你的生命裏,第一位的永遠是阿大,我不想繼續守著第二、第三,甚至更後的位置,已經……夠了。”
跟自己賭一把吧!“端木姬,如果你真的愛我,就別去找阿大。這一次如果你走了,我再也不會等著你回頭。”
這是何其嚴重的話,他如何能輕易說出口?端木姬漂亮的眉心擰成結,“我隻是去找阿大而已,你用得著這麼大反應嗎?”
“你是去阻止他的感情,相對的,你也不允許自己的感情侵占你和阿大兩個人的世界。這樣下去,我們倆是不會有幸福的。與其讓我繼續痛苦下去,不如趁現在做個了斷。”
他已經感到厭煩了嗎?跟從前那些男人一樣,對阿大,對她的生活,對她感到厭倦了嗎?
擰緊的眉心赫然鬆開,端木姬做了那個先放手的人,“你要是覺得跟我交往很痛苦,那……隨便你。”為了阿大,她遺棄了她的愛。
可她又得到了什麼?阿大冷淡的提問還是許川川的猜忌?
“端木,你怎麼會在這裏?”
“你不會在跟蹤我們吧?”
跟蹤?端木姬才不會幹這麼齷齪的事呢!隻可惜偷窺也不是什麼優良作風,還是不提為妙。她想知道的是現在明明不是治療時間,為什麼他們兩人會出現在商場,而且許川川的手還握著阿大的腰,看上去煞是刺眼。
“許醫師,你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吧?”
虧她之前還相信許川川的承諾,相信她和阿大之間純粹隻是醫患關係,相信她不會傷害到阿大的情感。
許川川不但辜負了她的信任,還背離了醫患準則。難道她不知道嗎?對一個常年活在孤獨世界裏的成年男人使用魅惑手段是何其的危險與卑劣?
許川川就像一支煙,她可以給阿大短暫的興奮和期待,卻沒辦法給他一輩子的幸福。怕隻怕她會變成阿大的尼古丁,一旦阿大徹底依賴她,卻又戒不掉就麻煩了。
端木姬發誓,她決不會讓許川川傷害阿大。
睇了一眼端木姬吃人的眼神,許川川好笑地咧開了唇。她的職責就是徹底治愈大塊頭的孤獨症,這也是她帶他走出治療室,融入人群的原因,許川川當然沒忘,可端木姬為什麼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呢?
“端木小姐,我帶阿大走進社會,接觸各種各樣的人。這是我的治療方法之一,用不著跟你報告吧?”她對大塊頭的依賴還真不是普通的嚴重呢!
許川川的言辭已經觸怒端木姬容忍的極限,她開始後悔給她機會接近阿大,“許醫師,我是阿大的妹妹,我一直在照顧他,關心他,我沒資格過問他的事,難道你才有嗎?”
許川川可不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天使妹妹,有仇必報是她的個性之一。既然端木姬都對她充滿敵意了,她當然也不會心慈手軟。
“除了阿大自己,沒有人有權利過問他的生活和決定。”她故意轉過頭征詢阿大的意思,“大塊頭,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嗯!”川川說得是沒錯,可阿大不懂為什麼他應承了川川的說法,端木卻掛著一臉被背叛的表情瞪著他——他……是不是說錯什麼話了?
雖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說錯了什麼,但他就是不願惹端木不開心,總之先道歉再說吧!“端木,你不要生氣哦!川川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你也不要生她的氣。”
阿大叫她“川川”,還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那她這個妹妹算什麼?
眼看著二十五年來血濃於水的感情就這樣被許川川破壞掉,端木姬真是越想越不甘心。不行!她不能當著許川川的麵跟阿大吵架,這隻會讓那個死三八更得意,總之先將阿大抓回去再說。
她像個惡婆婆不願見阿大和許川川眉來眼去,非拆散他們倆不可,“阿大,你的治療時間早在六點鍾就該結束了,別再耽誤許醫師寶貴的時間了,相信她已經為自己安排了豐富多彩的夜生活。現在,你跟我回去。”
“不!我不要,我和川川說好了今天一起逛商場,我現在不能跟你回去。”
二十五年來,阿大第一次對端木姬的提議做出否決。他不再是為她的心意所左右的病人,他有自己的意誌,有自己的決定,更有自己的喜好。
在場的兩個女人都因他的表現驚呆了,不同的是許川川的心底湧蕩著成功的喜悅,而端木姬的心口卻飽含失落。
在她尚未為心找到依托之前,阿大先一步背叛了他們倆彼此依賴、獨立存在的模式,她甚至為了他犧牲了世間獨一無二的天使蛋。
她不能接受這種賠本的結局,失去理智的端木姬要強行將阿大帶走,“我不管,你今天必須跟我走。”她作勢去抓阿大的手,他卻先一步握住了許川川的手心。沒有絲毫的猶豫與徘徊,他緊緊抓住了她。
那種感覺很溫暖,也許是因為感覺太美了,她才更害怕失去。許川川用力掙脫他的手,掙脫他的禁錮。
她的世界永遠隻有她一個人,會擁抱她的隻是她自己的一雙手臂,與她為伴的唯有那細長的香煙,永遠不會舍棄她的隻有尼古丁而已。
“阿大,我看你還是跟端木小姐先回去吧!我們以後再找時間一起逛商場好了。”
她離去的背影深邃到讓人心痛,阿大注意到她甩開他手的那一瞬間分明流露出貪戀。明明喜歡,為什麼要放棄?
他喜歡她,所以不管外界因素如何左右他的思緒,他都不會放棄,絕對不會。
都說孤獨症患者偏執得可怕,對她,他就是這麼可怕。
這一夜端木姬翻來覆去想著阿大和許川川的事,明明很累卻就是無法進入睡眠狀態。最糟糕的是,她閉上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顆天使蛋決絕的表情。
他們真的就這樣分手了嗎?
這不是她第一次因為阿大的事跟男友吵翻,卻是第一次在擔心阿大的同時腦子裏清楚地映著另一個男人的臉。她甚至發現她對段齊飛的擔心遠超過阿大,她這是怎麼了?
才早晨六點半而已,廚房裏就傳來丁丁冬冬的雜音。一向晚睡晚起的端木姬掛著兩塊黑眼圈忍不住起床看看阿大到底在幹什麼,反正她也睡不著。
阿大忙忙碌碌地穿梭在廚房裏,這是每個早晨她睜開眼都會看到的場景,隻是今早提前了兩個小時。
“阿大,你怎麼了?這麼早就起床了?”他的生物鍾一向準到連上帝都嫉妒的程度,每天早晨八點整睡醒,這個習慣堅持了好多年,今天……莫非他也一夜未睡?“阿大,你還好吧?”
他不回答,兀自忙著手上的活。她愕然想起,從昨晚她把他從許川川身邊拉回來以後,他就一直不大愛搭理她。
他還在為昨天的事生氣?
天啊!阿大居然生她的氣,如果在昨天之前有人告訴她這個信息,她會笑死可是絕對不會相信。
不會的!不會的!阿大怎麼會為了一個認識還不到三個月的外人生你的氣呢?端木姬,你不要胡思亂想了。
她安慰自己的同時鼓足勇氣走到他身旁,拉住他的手臂,以前他每次陷在自己的世界裏,她都會這樣把他拉出來。
“阿大,早上吃什麼?”
他沒有讓她失望,一本正經地回應她的提問:“跟昨天一樣。”
“那你為什麼要提早兩個小時做呢?”
“會來不及。”
他手中的筷子不停地攪著蛋,攪得端木姬腦子都亂了,“怎麼會來不及呢?你每天十點才開始工作啊!”
他開始切吐司,很用力地將整塊麵包切成厚約一厘米的薄片,端木姬覺得他的神色像是要將她當麵包一般給切了。她有點不放心,明知道他現在不想跟她說話,還是努力繼續追問:“到底你做什麼會來不及?”
麵包切好了,現在煎蛋餅。他將攪好的蛋汁往熱油鍋裏倒去,伴隨著“吱”的一聲他回答她:“去跟川川道歉會來不及。”
川川!川川!他的腦子裏就隻有許川川一個人,他到底有沒有注意到她這個妹妹心情不好,臉色不好,連脾氣都變得很不好。
從前的阿大觀察能力超一流,她的細微變化他全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現在呢?他的眼裏、心裏,甚至是每個毛細孔都隻有許川川一個人。
那她該怎麼辦?沒有了阿大,她的世界還剩下什麼?
此時此刻,端木姬的腦海裏竟然冒出一顆圓滾滾的天使蛋。現在不是思念段齊飛的時候,她要拯救阿大不被許川川那個巫婆拐騙啦!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端木姬先要弄清楚阿大對許川川的感情到了什麼程度,“阿大,你這麼早去找許醫師幹什麼?”
“道歉。”
早餐已經準備好,他一半,端木一半。他很努力地吃著早餐,早點吃完好早點去找川川。
端木姬偏不讓他遂了心願,拉下他手中的筷子,她要問個清楚明白,“你好端端地去跟她道歉幹什麼?你又沒做錯什麼?”
“失信。”
他兩個字兩個字往外蹦,跟從前那個將周邊事物描述詳盡的端木大判若兩人,端木姬討厭他的改變,“你哪裏失信於她了?分明是她失信於我,她曾答應我……”還是不要將兩個女人之間暗地裏許下的誓言告訴他好了,她不想給他帶來更大的困擾,“總之,你不欠她什麼,也不用去道歉,就這麼決定了。”
喝了口牛奶,他吐出的依舊是兩個字:“不用。”
她恨死了這個樣子的他,根本就不是她熟悉的阿大,“端木大,你到底想說什麼?不要吞吞吐吐的好不好?這一點都不像我認識的你,你要對我有什麼意見,有什麼問題你就直說嘛!幹嗎這樣對我?”
他們之間隻是多了一個許川川,二十五年的血濃於水,為什麼就變成如此這般?
端木的表情好像他傷害了她的感情似的,他哪有?滿臉無辜地望著她,阿大成心不讓她好過,“我是想說,那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替我決定。”
和顏悅色的拒絕終究還是拒絕,既然他不需要她來為他作決定,那麼她將要做的一切也用不著他來過問,“阿大,昨晚是我把你硬從許醫師身邊拽回來的,要道歉也該我去。你今天不是還有工作嘛!你忙你的吧!我去跟她道歉。”
呃?端木的態度忽然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這讓阿大頗有點不習慣。不過端木從來沒有對他撒過謊,既然她說了,她應該會好好向川川道歉吧!
看他還是有點猶豫,端木姬以退為進,使出必殺技,“難不成你不相信我?”
這些年來端木所說所做全都是為了他,阿大沒理由懷疑她。既然她堅持這麼做,他也隻好應允:“那好,你先去跟川川道歉,我下次去治療的時候再向她解釋。”
“就這麼定了。”
事情解決完畢,端木姬終於可以放鬆心情,開懷進食了。嚼著硬邦邦的幹麵包,她暗暗發誓——
放心吧,阿大,我不會再讓那個巫婆有接近你的機會了。
許川川那個巫婆竟然上班遲到!
這種人居然也能當醫生,還是心理醫生,真是世風日下。
端木姬打定主意,今天就是等到天崩地裂,也要把事情徹底解決。
她在走廊上一個勁地晃蕩,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某個穿著白大褂的冤鬼,“是你,小沙沙!”
見鬼了,一大清早見不著心儀的愛人,卻碰到端木姬這個老巫婆,沙臨風開始懷疑自己到底得罪了哪路瘟神?
“端木姬,你怎麼會在這裏?”
“小沙沙,不要用那種厭惡的眼神望著我嘛!再怎麼說,我們倆也有一段未了情啊!”他越是想跟她撇清關係,端木姬越是將兩人的關係說得曖昧無比,“別忘了咱們曾經睡在一張床上哦!別人總不會相信我們倆蓋著棉被純聊天吧?”
又來了!她又提當年事,為了那段幼稚的歲月,沙臨風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沒想到,都過了這麼多年,她依然不放過他。
“端木姬,你不要亂說話好不好?上次你就說得你男朋友誤會我,現在你又來?”還是在他愛人的治療室門口!
許川川對他的印象已經很糟糕了,要是再聽到這些不好的言論,他們之間就真的沒有發展可能。趁著這個機會,沙臨風要跟她把話說清楚,“你就不能放過我嗎?”
“想當初你當眾拽開我的吊帶裙,掀我的被子的時候怎麼沒要我放過你?”她滿臉寫著曖昧,看他急得滿頭大汗,她心情頓好。能在這樣煩躁的時間裏為自己找點樂趣,端木姬真佩服自己苦中作樂的精神。
沙臨風就沒那麼好命了,他的手直想擰斷她性感的脖子,“你別把我說得跟變態似的,好不好?那不過是四歲小男孩年少無知犯下的錯誤,這把柄被你捏了整整十年,十年啊!”也不想想人生有幾個十年,“好不容易我去國外讀書這才逃過死劫,真不知道我得罪了哪路神仙,我們居然……居然又撞上了。”
“這大概就是緣分吧,小沙沙!”
端木姬涼颼颼的話讓她的小沙沙打了一個冷顫,跟她有緣分,還不如讓他愛上男人呢!
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甚至妄想喚醒巫婆姬最後的良知,“端木姬,上學的時候,你手工課的作業全都是我替你做的,我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貢獻出來給你。可你呢?稍不如你意,你就號稱要把我四歲時對你犯下的惡行公布於眾。我被你威脅了十年,整整十年啊!就算我是變態,十年的時間也夠還了吧?現在我有心愛的女人了,你不要再胡扯了好不好?難道你真想害我一輩子討不到老婆啊!”
“這也未嚐不好啊!”她不過是覺得逗他很有樂趣而已,“你這麼怕我的話傳到你未來老婆的耳朵裏,莫非她也在這間醫院工作?”
要不然他緊張個屁啊?“你正站在她治療室的門外。”
什麼?難不成他的愛人就是……
“川川?我等你好久了。”沙臨風眼尖地瞥見她叼著煙的倩容,屁顛屁顛地迎了上去,“我為你買了早餐,趁熱吃吧!”
送上門的食物沒道理拒絕,許川川毫不客氣地接過早餐,“謝謝。”他的韌性還真強,幾次三番被她拒絕,仍不死心,不知道這算不算偏執的一種病狀呢?改天給他好好做一番心理治療,算是抵數日的早餐錢。
一手夾著煙,一手抱著早餐,許川川好奇沙臨風身後那道目光洋溢著恨意。越過他的肩膀,她驚訝地發現居然是……她!
“端木小姐,你是來找沙醫生的嗎?”
“不不不!當然不是,我跟她不熟。”
沙臨風急著撇清的態度叫許川川和端木姬都陷入了困惑中,兩個女人對望了一眼,還是沒搞清狀況。
他跟端木姬是一對?沒那麼巧吧!
莫非,他和許川川是一對?
端木姬幾乎可以肯定沙臨風跟許川川的關係非同一般,她更不能容忍她對阿大做的一切了,“許醫師,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許川川不想卷入無聊的三角遊戲當中,上天注定她對沙臨風這樣的男人是不會有什麼特別情愫的,“如果是為了沙醫生的事,我想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聽許川川急於撇清的口氣,沙臨風慌了。自動自發地將她的反應定義為看到他跟端木姬在一起,她吃醋了。
“川川,我和端木姬真的什麼關係也沒有,你相信我!”
他一把抓住她的雙手,早餐、煙落了滿地。許川川顧不得滿地的狼藉,隻是急於甩開他的雙手。
她討厭別人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髒……很髒,所有握住她手的人都會把她推開的。
“放手!你快點放手啊!”使出渾身的力氣,她狠命將他推到一邊,兩隻手互相安慰著,她掉轉頭進了治療室。
橘紅色的門開開合合地晃蕩在端木姬的眼前,她直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第五章 如果放手
為什麼洗不幹淨?
許川川一次次用洗手液揉搓著雙手,一次次用流動的水洗去雙手上早已不複存在的髒東西。眼見著一雙小手揉搓得又紅又腫,她卻還是停不下來。
她的手好髒好髒,就是洗一輩子也洗不幹淨。
沒有人願意握住她的手,就算有,也隻是一瞬間,他們終究還是會甩開她的手。走到最後,除了自己,她什麼也沒有。
所以,她唯有拯救自己。
停下來!許川川,快點停下來,不要再洗手了,忘記洗手液,關上水龍頭,擦幹手,離開洗手間。你做得到,一定做得到。
她強迫自己將手插在口袋裏,然後抽身離開洗手間,她需要躺在治療椅上好好抽支煙。
低頭掏煙的瞬間,一雙細高跟鞋映入她的眼簾,“端木姬?”
“沒想到吧?”連端木姬自己都沒想到,一時的好奇竟然會給她帶來這麼大的驚喜,“我也沒想到,堂堂心理治療師竟然也患有這麼嚴重的強迫症。”哈哈!她實在是太得意了,這回她倒要看看許川川怎麼折騰,“不要告訴我你不停地洗手是因為想要洗掉指甲油哦!”
既然她都已經看到了,許川川也沒有隱瞞的必要。點上煙,在尼古丁的幫助下,她恢複了平日的冷靜,“你想說什麼?”
端木姬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麼善男信女,這回更是要大大發揮一下惡毒本色,“我聽說一個好的心理醫生不僅要有醫術醫德,更要有自身的人格魅力,隻有讓患者相信你,願意向你傾訴,才能打開醫生和病患間的那道門。”
阿大接受心理治療二十五年,陪他一同走過的端木姬對心理醫生這個職業多少有點了解。這次她可要好好發揮一下了!
“許醫師,身為心理醫生,如果你的患者知道你在心理方麵也有問題,你說他們還會再信賴你嗎?醫院方麵為了聲譽,也會逼迫你離職吧!一旦這些消息在醫院之間傳開,你恐怕很難再做這一行。”
“你在威脅我?”端木姬鋒利的措辭聽起來已經相當明顯了。
她也並不打算否認,“既然是威脅就必定有目的,而我的目的無關乎金錢。”
“讓我猜猜。”許川川的生存法則是,在任何惡劣的事態下都給自己找點樂子。對於現在的她來說,端木姬本身就是她的某種樂趣,“你不要金錢,隻要我遠離阿大。”
端木姬喜歡跟聰明的女人相處,如果對方不傷害阿大的話,“我知道你跟小沙沙之間關係菲淺,憑你的條件恐怕要什麼樣的男人都沒問題。可是阿大不同,很少有人能走進他的世界,而他的心一旦裝著某個人,便再難抹去。在情況惡劣之前,我希望你放過他。”
“放過他?這個詞用得太嚴重了。”她對阿大哪有那麼強大的影響力?
端木姬也不想承認她在阿大心中的位置,可是她眼睜睜地看著阿大為了許川川改變自己的習慣,改變固守的生物鍾,甚至改變對她的無條件服從,再否認隻是自欺欺人罷了。
“許川川,你明確告訴我,你愛阿大嗎?”
愛?聽到這個字眼,許川川不自覺地摩挲著自己的雙手,大概是反複洗手的關係,她手上的皮膚很粗糙,摸上去還隱隱有點疼。
“愛”這個字,她這雙單薄的手承受不起。
“不回答,就是否認嘍?”抓住她的猶豫,端木姬再接再厲,“既然你不愛他,也就不要給他愛上你的機會。”
“你要我……”
“把他轉到其他心理治療師手上,永遠拒絕他去找你,總之就是遠離他——這個要求對你來說,不難辦到,不是嗎?”
“如果我不呢?”
為了阿大,即使讓她成為魔鬼,端木姬也在所不惜,“我會把你有強迫症的事四處宣傳,你一樣做不了阿大的心理治療師,到時候你可別怨我。”
煙抽了一半,隻剩下半支夾在手中,還有散落的煙灰。指間微微抬高,許川川透過指縫審視著麵前這個總愛把自己打扮得性感的女人。
“端木姬,可以很誠懇地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端木姬揚著下巴,等著她發問。
“今天換作不是我,是一個賢惠、溫柔、美麗、善良到近乎完美的女人,你會讓大塊頭接近她嗎?”
她先是一愣,而後便陷入了永無止境的迷惘中。答案明明懸在心口,她卻……
“承認吧!”
抽完了這支煙,許川川身上的女人味已被混合著薄荷的煙草味遮掩掉,她冷靜地看著麵前的端木姬,客觀地看著別人的情感。
“真正需要別人照顧的不是阿大,而是你——端木姬,你才是那個依賴阿大,永遠想牽著他的手,不肯鬆開的人。你害怕把阿大交還給外麵的世界,你更害怕把他交給任何人。因為那會讓你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是,什麼也做不了。阿大的孤獨世界寬廣得能容納天地,你那看似寬廣的世界裏卻隻有阿大一個人——我說得對嗎?”
這話聽上去好耳熟,依稀記得天使蛋也曾說過類似的話。想到那顆胖乎乎、圓滾滾、肉嘟嘟的天使蛋,端木姬一怔。她原以為自己早已忘了他,忘了他的存在,忘了他們的愛,到頭來不過是一次又一次地自我催眠。夢醒了,眼角殘存的淚騙不了自己。
為了阿大,她犧牲了自己這一生的幸福,於是她更不能讓阿大受到任何傷害。
“許川川,你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你能看透我的心,也該看透阿大的心。你很清楚,他是那麼單純,對愛又很執著,他已經對你產生了依賴的感情。他的心會越陷越深,終有一天他會愛你愛到無法自拔。可是以你的條件多的是男人追求,今天有小沙沙,明天呢?明天又會有什麼樣的男人出現在你身邊。你怎麼會愛上一個孤獨症患者?也許開始的時候,因為好奇,甚至是憐憫,你的目光會停留在他身上,可是時間長了,你的同情隻會傷害他。”
是威脅也好,是請求也罷,端木姬隻想確保阿大的絕對安全,“你……可以答應我的條件嗎?”
許川川沒辦法立刻回答她,“讓我考慮一下吧!我保證,你很快會得到想要的答案。”
有她這句話就夠了,端木姬相信她是個信守承諾的人,“其實小沙沙是個很不錯的男人,如果可以的話,別錯過。”
“世界上有很多不錯的男人,卻未必是我想要的。有時候告訴自己別錯過真愛,前一刻還握在手中,下一刻卻又……”
煙灰落在地上,歸入塵土,似看不見卻又明明存在,那感覺像極了端木姬急欲擺脫的心境。
望著她發癡的模樣,許川川好心地提醒道:“你對阿大太過依賴,你的心理其實一直處在亞健康狀態。能夠治好它的隻有愛情,如果你錯失治療的最佳時機,怕隻怕你會用一輩子的幸福做交換。”
端木姬暗忖:許川川明顯是話裏有話,莫非她知道我跟天使蛋之間的糾葛?
“是阿大告訴你的?”
“他希望有個男人能給你想要的幸福,他像所有兄長一樣希望自己唯一的妹妹能有個好歸宿。”
端木大是個孤獨症患者,這沒錯。可他的情商、洞察力和愛一點也不比正常人少。
許川川摸向口袋,最後一支煙已經被她吸進了肺裏,再沒有尼古丁可以幫她提神了。她決定結束這場漫長的談話——去買煙。
如許川川所言,她的決定果然很快就出來了。
端木大正式接到醫院方麵的通知,他被轉到了另一個心理治療師手上,許川川不再是他的主治醫師。
“這是怎麼回事?”
忘了所有的習慣與邏輯,阿大握著醫院方麵的通知衝向那扇橘紅色的大門。那時候,她正在為另一個病人做治療。
看見他,她連眼皮都沒動,“我正在做治療,請你到門外稍候。”
她在為其他病人做治療,那他心中的空缺誰來填平?“川川,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甩著手中的通知書,情緒已經瀕臨崩潰。
看在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接觸的分上,許川川動容了。她說服病人改期來訪,這間治療室再度變成她和大塊頭的兩人世界。
她抽煙,他看著她抽煙,沉默蔓延在他們和……煙之間。
“你說話啊!”阿大討厭她低垂著臉,看不見她的表情,他會覺得好孤獨,這種感覺已經許久不曾在他心中湧動過了。
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許川川貪戀著尼古丁的協助,“你要我說什麼?我覺得那位治療師更能幫助你,所以建議院方為你更換治療師。這在我們這一行很普遍,沒什麼啊!”
她說得很輕鬆,就是太輕鬆了,才顯得格外虛假。她可以騙他,可他的眼睛卻不會錯過任何細節,“川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告訴我,我可以幫你解決的。”
“你是我的患者,我是你的心理治療師,你說,我會有什麼問題是需要你幫我解決的嗎?”她嘲笑著他,這樣他總該死心了吧?
現在的許川川根本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人,他觀察下的結果告訴他,事有蹊蹺,“是端木,還是院方,你告訴我,我都能幫你解決。”
願意麵對問題,甚至對抗自己最依賴的人,一切的一切都說明她在大塊頭身上下的工夫沒有白費。他已經快要擺脫孤獨症的夢魘,相信再按她的方案堅持治療兩個療程,他應該會徹底擺脫魔障,恢複正常生活。
太好了,她不用再擔心他的病情,更可以瀟灑地放下與他有關的牽絆。
背對著他,她裝作整理病患資料,以此逃避他的眼神。她知道,在他洞悉一切的觀察力下,她是很難把謊言說圓滿的,“端木大,從一個心理醫生的角度,我覺得你對我的感情太過依賴。這對治愈你的孤獨症很沒有好處,所以我建議院方更換醫生。當然,如果你能克製自己的情感,隻把我當成你的醫生,我會考慮接手你這個病人。”
她把跟他的關係撇得一幹二淨,難道在她心裏他隻是單純的“諸多病人之一”嗎?
“我不信。”
他們一起出去吃飯、逛街,夜裏她睡不著會給他打電話,他情緒無端低落的時候,她還會說笑話給他聽。他不相信,他之於她,隻是簡單的病患關係。
“你信與不信都與我無關,總之以後我們就不要再見麵了。我不想醫院四處飄揚著有關你我的緋聞,我是心理醫生,這嚴重影響了我的聲譽。再說,我還想交個男朋友呢!你時不時出現在我身邊,會害我找不到幸福的。”
話說到這分上,阿大已經沒有再堅持的餘地了。未能表白的情感就這樣夭折,他真的不甘心。
“我可以吻你嗎?”
“啊?”
在他的世界裏,每一樣東西,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順序。拿愛情來說,從牽手到擁抱,再到接吻,這是他給愛情的順序。
隻是,他沒能牽到她的手,她卻已攬住他的腰;他沒能擁她入懷,卻想在分離時以吻告別。
這樣的要求也算過分嗎?
他的期盼寫在眼底,等待著她的成全。
就成全他這一次吧!也是成全了她自己啊!
點起腳尖,她將溫軟的唇映上他的。
從此以後,他們再無關係。
從此以後,他們再也脫不了牽絆。
如果之前端木姬討厭阿大去接手許川川的心理治療,那麼現在她可體味到什麼叫物極必反了。
整整三個星期,阿大沒有離開過他的紀錄片製作工作室。別說是去醫院做治療,他甚至不回家睡覺。
餓了就吃助手買回來的快餐,困了便蜷縮在工作室的沙發上,睡上三四個小時起來擦把臉繼續工作。
他的生活失去了遵循已久的規律,一切全憑生理反應。他不再是眾人熟悉的端木大,他依照自己的心情殘喘在世間。
開始的時候,端木姬簡單地以為他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等過段時間就沒事了。可是日子一天接著一天,他的狀況不見好轉,反而越發嚴重,他甚至不跟人說話,隻埋頭於自己的世界。
這分明是孤獨症加重的表現。
許川川對他而言當真如此重要嗎?隨著他的情況日益嚴重,端木姬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
不能猶豫,不能懷疑,現在對阿大來說是關鍵時刻,如果她都堅持不下來,怎麼能幫阿大度過這一關呢?
你是對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阿大好,你沒有錯,隻要度過這段艱難的時光,阿大和你又會回到過去的狀態,你們還是彼此依賴的唯一。
不斷地進行自我催眠,調試好心情,端木姬要去承擔兩個人的堅強。
阿大最愛吃的大餛飩,最愛喝的冰紅茶通通放在他手邊,她就不信他不停下工作,“阿大,吃點心嘍!今天我帶來的都是你的最愛,聞聞看,你口水都會流下來。”
阿大仿佛沒聽見她的聲音,繼續剪輯著紀錄片——這段插第三盤5分22秒的片段,蚊子飛出水麵的鏡頭在第十九盤45分09秒,長度是2秒24幀,下麵再接蚊子飛躍至停泊鏡頭……
他從如山高的BETACAM中搜索著需要的鏡頭,幾個小時的素材帶隻用幾幀進行編輯。他超乎常人的記憶力發揮了天大的功勞,幾個助理的工作全在他一個人的腦袋裏裝著,裝得太滿了,滿得容不下端木姬的存在。
“阿大,你不餓嗎?吃飯嘍!”
他埋首於他塑造出的蚊子的世界,不讓任何人加進來。既然沒有人要和他永遠在一起,那麼他誰也不要。
他的冷硬讓端木姬湧起不好的預感,上一次病情嚴重是什麼時候?她需要好好回憶,現在重要的是先把他拉出一個人的世界再說,“阿大,你已經好久沒接受心理治療了,今天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她靜待著他的回應,不相信多年的努力就這樣被他推出心門,“阿大……”她輕喚著他的名字,堅信他不會讓她失望。
如她所願,阿大的身體有了進一步的行動。他的手指開始脫離編輯線,摸向自己的口袋,他拿出了……
煙!
為什麼他會有煙?他從不抽煙的——卻見他抽出一支煙塞進雙唇間,打火機燃起一團小小的火苗。火滅了,煙已起,他變了。
這不是端木姬熟悉的阿大,她甚至不知道從何時起他有了抽煙的習慣。呆若木雞地盯著他抽煙的動作,她赫然發現那側影像極了沉思中的許川川,靜默中帶著幾分孤寂。
失去許川川對他來說當真天地變色嗎?
“別傻了,阿大!”端木姬狂亂地叫著,想喚醒他的迷失,“你忘不了許川川,她又把你當成什麼?你知不知道,是我!是我威脅她,如果她再接近你,我就把她的秘密公布給院方,讓她從此失業。結果呢?她為了自己的事業毫不猶豫地把你推給其他治療師,這說明你對她來說一點也不重要,是可以隨意交換甚至遺棄的東西。你還對她這麼念念不忘幹嗎?”
他狠命地抽著煙,不一會兒編輯線上便鋪了一層灰蒙蒙,映入她眼中的他也是灰蒙蒙的。
她的傻哥哥!她的傻哥哥呀!
“別再執迷不悟了。”深呼吸,端木姬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理智是解決問題的必要手段。打開盒蓋,她將餛飩喂到他嘴邊。
以前他病情嚴重,每天呆呆地淪陷在自己的世界裏時,她都會親自喂他吃飯。隻要他不拒絕她的接近,她就有信心帶他……回家。
“阿大,你放心,就算所有人都離開你,你還有我啊!”
他無聲地別開臉,此刻他的嘴除了煙,再不接受任何東西。
不能再任他這樣下去,端木姬將餛飩硬是抵上他的唇,“別鬧了,快點吃東西!你倒是吃啊!”
他騰地站起來,拽著她的手臂將她丟出門外。對於一個沒有心的人來說,根本不會在乎是否弄疼別人的心。
門反鎖了,他徹底將她趕了出去,重新埋首於編輯線上,他的嘴裏叼著半支早已熄滅的煙。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餛飩軟趴趴地黏在地上,就像端木姬無力的心髒。
她隻是單純地不想阿大受到傷害,她寧可犧牲自己一輩子的幸福來保護他,難道她做得還不夠嗎?
隻不過為了自己的前途,就毫不猶豫地放棄阿大,像許川川這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他愛,為什麼他就是不懂呢?
是不是每個陷在愛情裏的男人都會變得愚蠢,如果真是如此,為何……為何天使蛋不能為了她愚蠢到底呢?
不該想起他的,是她負他在先,再戀著他便成了貪戀。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拖阿大去接受治療,再延誤下去隻怕他的情況會難以收場,她急需找到一個不錯的心理治療師。
托朋友打聽,找專業人士谘詢,兜兜轉轉繞了好幾圈,才打聽到醫學院裏藏著一位魏教授。
端木姬去的時候,魏教授正在會客。簡單地登記之後,她便坐在門外靜等著,這一等就是好幾個小時。為了阿大就算等上一天一夜她也不會皺下眉頭,也許是太無聊了,她竟坐著打起盹來。
一陣腳步聲驚醒了端木姬的清夢,眼看著治療室的門開了又關,她從留下的縫隙裏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許川川?她來找魏教授學術交流啊?
她忍不住抓著秘書小姐問個不停:“坐在裏麵的是許醫師吧?”
“端木小姐,你還是耐心地坐著再等一會兒吧!”秘書小姐微笑著保持緘默,固守著他們的職業道德。
她越是如此,端木姬越是控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趁著魏教授離開治療室出去接電話,她愣是神不知鬼不覺地闖了進去,“真的是你?”
那白色的、飄著薄荷氣息的香煙味,迷離的眼神,外加躺在治療椅上慵懶的神情,除了許川川再不做第二人想。
“你怎麼會在這裏?你……你躺在治療椅上,你不是來做學術交流的,你是來接受心理治療的?”
她幾乎已經猜到許川川在這間治療室裏與醫生無關的身份,卻還是不相信,“你怎麼會……”
“你上次不是已經看到我的狀況,你還威脅我要將我心理有病的事在醫院間宣揚,讓我名聲盡毀。”許川川扯了扯微眯的眼,意有所指地瞟著她,“這麼快就忘了?”
端木姬隻是想借著那件事逼迫許川川遠離阿大,其實她也不敢肯定許川川的心理層麵是否屬於正常範疇。
介紹她來這裏的朋友說,這位魏教授治療的病人都屬於多年治療難愈,幾乎已經放棄的情況,難不成許川川也是嚴重心理病患?
“別驚訝,心理醫生和其他醫生一樣,也會生病,也需要治療,沒什麼好可恥的。”
醫生的平均壽命遠低於一般人,什麼腸胃科的權威罹患胃癌而死,心髒科的專家本身就患心髒疾病,這些狀況再正常不過,身為心理治療師有心理疾病也不足為奇。
許川川無所謂地笑笑,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端木姬卻糊塗了,如果她當真不介意自己心理存在缺陷,為何會甘願受她威脅?
“你……”
“你怎麼進來了?”魏教授接了一個電話回來竟發現治療室多出一個人,這嚴重影響了病人隱私。他怒不可揭地要趕她走,“你現在就可以離開了,我不會替你哥哥治療的。”
“老師,沒關係,我們……認識。”
許川川了解老師的脾氣,如果不解釋清楚,老師絕對不會替阿大做治療——如果她估計不錯的話,阿大如今的情況應該有所加重,要不然她也不會在這裏見到端木姬。
就算是幫阿大吧!
“老師,你就接下她哥哥這個病例吧!算是替我收拾爛攤子。”
從小到大,她一直都是魏教授的爛攤子,也不在乎多收拾一回。魏教授算是賣個人情給許川川,坐在醫生的位置上,他請端木姬坐下麵,“先說說你哥哥的情況吧!”
第六章 新同居時代
“我收回我的話,這個病例我不能接。”
魏教授的話等於給端木姬判了死刑,“為什麼?魏教授,難道阿大真的沒得救了?隻能看著他的情況越來越嚴重,甚至恢複成小時候不說話、不理人、不肯進食的狀態?”再嚴重下去阿大會有自虐,甚至自殺傾向的。
連許川川也不懂,從專業角度來說阿大的情況還沒到無法挽回的局麵,老師怎麼會放棄呢?
“我說了,這個病例不是我不接,是我不能接。”他們怎麼就聽不懂呢?“往往孤獨症患者到成年以後,在病情緩和的情況下對感情都會有所渴望,這其中不僅是他們原本擁有的親情,也包括友情和愛情。尤其是愛情這一塊,一旦他們付出全部的感情愛上一個人,再體驗失去的滋味。別說是孤獨症尚未治愈的病人,就是正常人也未必能承受。這種病例我沒能力接,端木小姐你還是請回吧!”
話明明是對端木姬說的,魏教授的一雙目光卻緊緊鎖定許川川。若他判斷無誤,造成許川川強迫症加重的源頭就是端木姬的哥哥,反之也應該成立。
“解鈴還需係鈴人,端木小姐,你與其來找我,不如去找讓你哥哥病情加重的那個人。”他轉過身來拍拍許川川的肩膀,“川川,你的情況也是一樣,與其讓我開藥給你吃,還不如去找那個讓你失眠的人。明明想知道他的近況,為什麼一味回避呢?”
瞧老師那陰險的表情,八成已經猜到事情的前因後果,這最後一句話分明是說給端木姬聽的!
果不其然,魏教授丟下一句:“這裏不需要我,你們慢慢聊。”他竟一走了之。
治療室裏的場景有點詭異,端木姬端正地坐著,許川川卻叼著煙躺在治療椅上。到底誰才是需要治療的那個人?
亂了,全都亂了。
煙抽了一支接著一支,若不是不斷有煙從她的嘴裏噴出,端木姬真要懷疑許川川是不是睡著了。
“你真的為了阿大失眠嗎?”
“是啊!”許川川抬起的眼皮又闔上,爽快地承認,“少了一個病人,少了一份收入,我當然會失眠。”
不正經的死三八!一屁股耷在她身邊,端木姬嘲笑地凝視著她,“承認你也愛上了阿大很丟臉嗎?”不識貨哦!“我們家阿大絕對是男人中的精品,要是哪個女人慧眼相中了他,肯定會一輩子幸福的。”
她這算不算老王賣瓜,自賣自誇?“把他讚得這麼好,你不怕他被我拐走嗎?”從許川川睡倒的角度看端木姬——身材真好,身為女人,她都有些嫉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