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蒜苗一樣的香附子草浸泡在馬溝的沙漿裏,不知被泥濘的雨水捉弄了好久,已經遍體鱗傷,葉片不見蹤影,圓圓的根露出半個腦袋,可憐地斜睨著路人。
五個學生娃撐著花花綠綠的洋傘,披著塑料口袋裁剪的膠布雨衣,猶猶豫豫地走在馬路上。小石頭一樣的雨點砸向傘麵,不斷發出砰砰的沉重悶響。學生娃們兩隻手緊握著傘柄,不得不把身子傴僂著,頭發被鑽過傘麵的細毛毛雨淋濕,早已粘接成一綹一綹的。背上的塑料膠布接過傘麵的雨水,合著天上來的,儼然一條溪流嘩啦啦地在屁股後麵一瀉而下。雨鞋裏淌進數不清的雨水,發出嘰裏咕嚕的響聲,似乎在抗議不公正的待遇。他們是這馬路上唯一行走的人,連自己都顧不過來,誰還有心去顧念香附子草。
水肆無忌憚地在山溝,在樹下,在土邊,在路上,在田裏奔跑,完全沒了方向,沒了規矩,沒了章法,四處亂竄,八方探尋,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
“啊,河水漲了好多!”
“嗯,要是有船的話就可以坐船啦!”
“好安逸,不知道這河現在有沒有長江黃河寬?”
此時此刻,這條平時隻有一身汙泥,在大家眼裏像小泥鰍一樣不起眼的小河神氣起來,似有威風凜凜的王者之勢。不過,說它是河,卻見不到河道的蹤跡。小河的氣量是容不下這漫山遍野奔馳而來的雨水的,它早已將周圍的農田、土片、田塍作為自己的領地,一刻也不放鬆地擴充,擴充。來不及等待,來不及奔跑,河水氣勢洶洶,一路喧嘩,吵鬧著翻上橋梁,混進巨大的白色水帶,吼叫著注入翻滾的水潭。而那正在奔騰上漲的水潭好像一鍋煮開的粥,不斷泛著白色的花形水泡,似煙花盛開,熱鬧非凡。
走完泥路,踏上石子馬路,學生娃們就要過斷橋。
“橋,橋在哪裏呀?”一個學生隻看見白茫茫的一片水,嚇得汗珠和雨珠一起順著臉頰漂流。
“啊呀,橋被淹了!”
“怎麼辦?去還是不去?”大家一起朝著最年長的李俊望去。說他年長,也隻有十三歲。隻是他學習好,主意多,遇事沉著冷靜,深得大家信任。
“今天拿通知書,不去不行。走,大家牽著走。”
李俊的話就像命令,學生娃們盡管兩手不空,還是把傘柄斜扛在肩上,騰出一隻手來。水衝洗過的橋麵異常幹淨,看不到水的流動,隻覺得那些鑲嵌進路麵的石子歪歪扭扭地顫抖,好像要抓撓什麼。孩子們顧不得看懂石子的手語,已經將石子踩在腳下,現在顫抖的就是那黑沉沉的膠質雨鞋和裏麵一雙見識過山山水水的腳。
“不要怕,不要抖,眼睛看著前方,看著前方!”李俊在鼓勵,在命令。
“水,水已經到我的鞋頸上了!”
“別怕,還有三步,大家抓緊,不要鬆!”
隻有十來步的小橋,仿佛走了半天。過去以後,大家好像丟了魂,隻想躺在那水蛇奔馳的路麵上休息。
“走,快點,已經九點,通知書恐怕要發過了。”
“可是回去怎麼辦呢?”
回去怎麼辦,這可不是李俊現在考慮的問題。他隻想知道這期考的分數能不能讓自己滿意,讓父母高興。小學最後一期,升入初中不是問題,要想跳出農門檻,實現大學夢,還有很漫長的路要走,還必須像白老師那樣努力學習。
唉,一代又一代的農村人懷揣著這個夢想走進校園,許多人中途放棄了,又把接力棒交給孩子。殊不知孩子們起早摸黑,風裏來雨裏去,頂著烈日冒著嚴寒,眼巴巴望著的希望是那麼玄乎,那麼遙遠。
轟隆隆,轟隆隆……
“啊,房,房子……”
等大家回頭看時,橋旁邊那幢一樓一底商店的底層隻剩下左右兩堵牆。門、磚、籮筐、箢篼、桌子、板凳、床、豬……屋裏的一切頃刻間被河水席卷一空,連呻吟沒來得及,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孤零零的兩堵牆蜷縮進水裏,無力地看著河水卷著舌頭吞噬樓上的走廊、電視和椅子。五十多歲的女主人拚命地想掙脫兒子的手,兒子卻哭嚎著一刻也不放鬆。原來她想跳進水裏撈還在河麵上飄飄蕩蕩的錢箱子。誰知錢箱子卻不理會主人,一上一下擺著腦袋,追逐著水流,優哉遊哉地進行著它最浪漫最刺激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