瀲灩火(薇姿)
楔子
宋高宗建炎二年冬至夜。
臨安府外城的吳山。
夜色肅穆,雪落無聲,沒有月亮,也看不到星子,幽寂的山林中,莫俟帆靜靜看著四周慢慢圍攏過來的黑衣人,他們的腳步落在厚重的積雪上,竟然悄無聲息。
雪光映照著他們手中的長劍,折射出凜凜寒光,比這寒光更冷冽的,是他們身體裏彌散出來的森冷之氣,那是殺氣,從骨髓中滲透出來的殺氣。
莫俟帆看一眼懷中龍鳳錦被包裹著的嬰兒,握緊了手中的劍。劍長三尺三寸,通體晶瑩剔透,綠意泛濫,竟然是一柄碧玉劍。
經過連番搏殺,他的額頭已經有晶瑩的汗珠沁出,素白如雪的長袍,也飛濺上點點斑斑的血漬,漆黑如星的眼眸卻依然淡定從容,俊朗如玉的麵容也依然恬靜如春水。
黑衣人一步步走近,將他包圍在中間,其中一人冷冷說道:“我們並無意和天星宮為敵,我們主上所要的,不過是這個孩子而已,莫少宮主又何苦和我們為難呢?”
“我答應了別人要救這個孩子,就一定會做到。”莫俟帆淡淡地說道。
“據我們所知,莫少宮主和那位朋友也隻不過是有一麵之緣,談不上交情深厚,何苦為了這樣一個人,以身涉險?”剛才說話的黑衣人輕輕歎息。
這些人居然連他和那個人隻有一麵之緣都查得出來,究竟是什麼來曆?居然有這樣大的本事……莫俟帆心底思忖,麵上卻不露聲色,依然淡淡地說:“一諾千金,你們沒有聽說過我莫俟帆的為人嗎?”
“既然如此,我們隻有得罪了。”話音未落,黑衣人已經騰身躍起,長劍直刺他懷中的孩子,與此同時,六把長劍也同時指向他身上陽白、迎香、巨闕、氣海、曲池、陽穀六處要穴。
他們的目標並不是他,而是他懷中的孩子,之所以攻擊他,隻不過是“圍魏救趙”之意,逼得他無暇顧及那個孩子,劍鋒犀利、劍光暴漲,殺氣十足。
莫俟帆不愧是莫俟帆,劍鋒堪堪掠過,身子突然陀螺似的急轉,手中運劍如風,瞬息間,隻見森白的劍光中,一團碧綠縈繞,任憑那些黑衣人的劍氣如何鋒利,卻無法攻入綠光中。
飛雪飄零中,但見白光縈繞著一團綠意盈盈,美麗得不可思議。
黑衣人並不急著搶攻,隻是用劍氣把他困住,以逸待勞豈非是對付莫俟帆這種一流高手最好的戰略?何況,莫俟帆還要顧慮到懷中的孩子,難免會有所疏失,高手對決,隻要一點點的疏失,就足夠了,足夠要他的命。
這個道理莫俟帆不是不明白,隻不過,麵對著密如織網的劍氣,他實在找不到對方的疏漏。
就在這時候,懷中的孩子動了一下。
莫俟帆心中暗叫,糟糕,他醒了,居然在這個時候醒了,手中的劍卻不敢有絲毫鬆懈。
嬰兒睜開澄澈的眼瞳,看見的就是頭頂綠光閃爍,外麵還籠罩著層層白光。
“格格。”他居然發出了一聲清脆的笑聲。
在這殺機四伏的時候,傳來了嬰兒天真的笑聲。
饒是殺人如麻的黑衣人,也不禁心頭微微一震。
心中一震,手中的劍自然稍微滯了滯,隻是一瞬間,然而,隻要一瞬間就已經足夠。
手上驀地一顫,一個黑衣人猝然退下,不敢置信地看著手中的斷劍。
玉乃剛脆易斷之物,而他們用的劍卻是最剛猛的千年玄鐵所鑄,居然會被碧玉劍斬斷,這當然不是劍之功,而是用劍的人,以內力灌注在劍身。
他一退,包圍的缺口頓時打開,莫俟帆疾身撲出,綠光閃爍,快逾追風閃電,一劍洞穿了身邊一個黑衣人的咽喉,順勢劈開他身後另一人的頭顱,手腕翻轉,劍柄敲碎身後黑衣人的太陽穴,額角頓時變成血窟窿當場斃命的那個黑衣人,手中的劍收勢不住直插進身側另一個同伴的胸膛。
七個黑衣人,驟然間就死掉四個,另外三個,見勢不妙,一聲呼嘯,齊齊縱身後躍,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莫俟帆並不追趕,收起碧玉劍,看著懷中的孩子,微笑著說:“元懿,你果然是個非同凡響的孩子,居然救了我們兩個人的命呢。”
元懿似懂非懂,清澈如水的眼眸看著他,又發出一連串清脆的笑聲,小嘴咧著,粉嫩的臉頰胖嘟嘟的,煞是可愛,莫俟帆忍不住在上麵輕輕掐了一下。似乎很喜歡他的愛撫,元懿笑得更開心。
就在這時候,身後突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難道那些黑衣人去而複返?莫俟帆猝然回頭,隻見一個錦衣華服的男子緩緩走過來,他釋然笑道:“是你啊,多謝你幫我救出了這孩子,以後,我會帶他回天星宮好生撫養,從此以後,世上再也沒有元懿這個人了。”他轉回頭,繼續逗弄著元懿,表情無限溫柔。
錦衣男子走到他背後,靜靜看著他和元懿,目光中閃過一絲怨毒的光,縮在寬大袍袖中的手猝然伸出,手中竟然握著一柄寒光閃爍的匕首,慢慢遞出。
如果他動作稍微快一點,當然會有風聲殺意,但他的速度那麼慢,幾乎是悄無聲息的。
莫俟帆的注意力此時全部集中在元懿身上,全然沒有留意到他的動作,繼續笑著對元懿說:“以後叫你什麼名字呢?叫莫然好不好?嫣然,姐姐莫嫣,弟弟莫然,你喜歡……”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震驚地看著自己的前胸,一點點鋒刃從那裏鑽了出來,甚至可以聽到骨椎血脈“嚓嚓”斷裂的聲音,並沒有感覺到疼痛,但是,有血滲了出來,染紅了雪白的長袍,綺麗詭豔,妖豔得就像天星宮中隆冬時節盛綻的梅花。
那把匕首從後背的大椎穴刺入,洞穿了胸腹,從鷹窗穴探出頭來。他轉過頭,驚訝地看著麵前的錦衣男子,喃喃:“為什麼?”
錦衣男子無限風雅地一笑,“你以為,我會讓你把這個孩子帶走嗎?”
“你、你……”莫俟帆右掌握拳,直擊錦衣男子的胸口,這是他用盡全身功力的最後一擊,有破山碎石之功,如果打在錦衣男子胸口,他必死無疑。
可是,錦衣男子居然毫不閃避,繼續溫柔地笑著說:“你現在殺了我,這孩子就死定了。”
拳頭堪堪碰觸到他胸口,拳風震動他的衣襟,漣漪般蕩漾,他卻麵不改色,把玩著自己的長發,意態慵懶。
莫俟帆怔怔看著他,又看看元懿烏黑晶亮的眼眸,猝然收拳,更多的血從胸口噴湧而出。他知道自己兩大要穴、內腑血脈皆以重創,命不久矣,絕對不可能帶著元懿平安離開,慘笑道,“你千辛萬苦把他救出來,絕對不是想要他死吧?”
“自然不是。”錦衣男子嫣然一笑,“我會好好把他養大,會很疼愛他的,就像,疼愛他的母親一樣。”
“那……我就放心了。”莫俟帆無限溫柔地看了元懿一眼,終於把元懿遞給他,緩緩闔上眼睛,“希望……你記得自己說的……話。”一縷鮮血從他嘴角滲出,呼吸猝然而止。
錦衣男子抱著元懿,笑靨燦爛如春花,目光卻更加森冷怨毒,“我會好好疼愛他,疼愛到縱容他去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直到為世所不容!哈哈哈……”他喋笑著,運足十成功力,長袖一甩,頓時狂風驟起,紅雨漫天,莫俟帆頃刻間四分五裂,屍骨不存,隻餘下染血的片片碎布……伴隨著雪花……緩緩飄落……
錦衣男子抱著孩子,縱身躍起,很快消失在密林深處。
雪依然下著,濃重的黑暗和皚皚白雪掩蓋了林中的血腥,卻無法掩飾殺戮和罪惡……
宋高宗紹興十五年夏。
南宋都城,臨安。
皇宮位於鳳凰山南麓,整座城市街區在北,形成南宮北市的局麵。而自宮殿北門向北延伸的禦街貫穿全城,成為全城繁華區域。禦街南段為衙署區,中段為綜合商業區,許多達官貴戚的府邸就設在商業街市的背後。
在一眾華貴府邸之中,有一座侯門深宅又與眾不同,重門殿宇、氣勢恢弘,隔著高大的圍牆,依然可以看見飛簷琉脊、重重屋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門上高掛一黑底金字匾額——秀安僖王府,字體端莊秀雅,乃是當今聖上禦筆親題。這是秀安僖王趙子偁的府邸,他是太祖皇帝六世孫,也是當今高宗皇帝的叔伯兄弟。
安淺陌牽著一匹棗紅色的馬,走到門前,看了幾眼,上前叩動門環。
“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貌似總管模樣的人從裏麵探出頭來,打量著她,露出欣喜的神色,“您是安姑娘吧?小的是這府裏的總管老趙。”順手接過馬韁繩,“王爺早就吩咐過了,說您今兒個該到了,可是,不巧得很,王爺一早就奉召入宮,叫您不用等他,直接去見小王爺。”
安淺陌點頭,“趙總管。”
“您莫要客氣,叫小的一聲老趙也就是了。”他自稱“老趙”,可是看年紀也不過三十歲上下,一襲寶藍色長衫襯得臉色越發蒼白,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小四子!把安姑娘的馬牽到馬廄去,叫小柱子好生喂養著。”他蹙了蹙眉又補充道:“離小王爺的血蛭遠點兒,莫要被它踢傷了。”一個小廝應了一聲,跑過來牽走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