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九點,邵誌衡會準時出現在倪家客廳裏。
如今的倪宅早已不是當年那座小小的青色庭院可比。當金色的大門緩緩開啟,映入眼簾的,是一條長長的白石寬道,貫穿了廣闊的庭園。放眼望去,每個角落都打掃得一塵不染,連花草樹木也都在人工栽培下生長得錯落有致。植物映著日光,把向陽的豪宅襯托得更加光明輝煌。
這裏,再見不到微風中顫顫搖曳的紫鳶尾,再看不到當年那個低垂眉目、麵目清冷的女孩,然而,他還是要來,每天都來,沿著長長的白石寬道,一直走,一直走,走進鋪著大理石的廳堂,然後,驀然抬首,或許就能見到,同樣一雙眼睛,偶爾閃現出來的,寂寞憂愁的光芒。
“喔,你來了。”倪太太從報紙上抬了一下眼,跟他打個招呼,又繼續埋頭於早間新聞裏。
“嗯。”他點一下頭,習慣性地坐到旁邊的單人沙發上。
這條沙發的位置正對著樓梯,從這裏,他可以第一眼看見,清晨,收拾得容光煥發的倪喃。
每天,或許隻有在這個時候,她的心情才是從容的,平靜的,被清晨的朝露洗滌得清澈明亮的。
而他,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意識到,自己的嘴角也不總是緊緊繃著。
“媽,昨天心湄約的是幾點?”隨著這一聲清脆的語聲,從二樓樓梯的轉角處,轉出一個身穿草綠色羊毛衫,白色西裝褲的女孩。長長的黑發披在肩上,下端卷出一兩縷波浪,襯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顯得尤其清亮,似乎不含一點雜質。
這樣的色彩若走在繁花似錦的大街上,是太素淨了,肯定會被淹沒。但,如果是她,她本身的明麗耀眼已足以將她跟大街上那些如出一轍的女孩子區分開來。
看她,就如在煩躁悶熱的天氣靠近一泓冷冽清涼的泉水,讓人想一飲再飲。
“啊,”倪太太像是被嚇了一跳,突然站起來,那麼慌張,“是……是……是幾點呢?”急中生智,她猛地掀開沙發後麵的靠墊,將手中的報紙塞了進去,再將靠墊拍一拍,擺放好。
“媽,昨天不是你接的電話嗎?”
這樣一耽擱,倪喃已走下樓梯。
倪太太扯開一臉笑,迎向女兒,“是啊,年紀大了,什麼事情都要多想會兒才能記起來。她昨天,好像說的是十點吧。”
倪喃看了看腕表,九點才剛剛過,時間還太早,眉目之間便有些淡淡的無聊。
“吃了早餐再走吧。不就是同學會嗎?也真是無聊,平日原本也不見有什麼來往,等你出了名,就一個個突然冒出來,攀親帶故,浪費人的精神氣力。”
倪喃蹙起眉,母親的聲音總是這麼尖銳刺耳。
但,她不能反駁。於是,隻能笑笑說:“不在家裏吃了,昨天回來的時候,看到路旁有一家永和豆漿館,很久沒有喝過了,今天想去嚐一嚐。”
“那樣的小館子哪裏能去?多不衛生。”倪太太皺眉。
倪喃頓一頓,忍耐地,“媽,我用自己帶的杯子,讓阿誌幫我買到車上喝,好不好?”
雖然仍然覺得無法忍受,但,倪太太也不敢太過強逼女兒,隻得退讓一步,說:“這樣也算馬馬虎虎,記住,千萬不要到那些路邊攤上吃東西,也不要隨隨便便跟人交談。你現在的身價可不一般呢。”
“嗯。”倪喃連忙垂下眼光,躲開母親隨後的那些喋喋不休。倪太太立即轉向邵誌衡,他是逃不開的。
“邵先生,你一定要好好盯著喃喃,她年紀小,又任性不懂事,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公眾形象。你既然負責她的安全,當然也要幫她顧及到身份體麵。這些榮譽,她原本得來輕易,但,要毀於一旦,也是很容易的啊。”
倪喃聽著,頓覺食欲全消。她知道,這些相同的話,母親是總也說不厭的。
但,今天的起因卻隻源於一場同學會。
這也太誇張了吧?
當下拎了皮包轉身走人。
“喂,你這丫頭,杯子還沒拿呢。”倪太太追在後麵喊。
她也不理。
“給我吧。”邵誌衡主動接過搪瓷口杯,再繞到車庫裏取了車,這才沿著白石車道趕上來。
倪喃悶著氣坐進車廂裏,一語不發。
母親就是有這個本事,能讓人的心情在瞬間起落沉浮,卻還不能表現出來,否則,隻會引起更大的風波。
更大的,那些風波……
倪喃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忽然有些不願去同學會了,不想看到那些熟悉的,能輕易勾起往事的容顏。
她想要去尋找,卻又害怕碰觸的那些往事……
“去豆漿店嗎?”
突然,邵誌衡的聲音冷冷地插進她的回憶,打斷她。
她不滿地瞪著他的背影,任性地,“不去。”
她討厭看到他總是那麼溫吞篤定的德性,仿佛沒有什麼能刺破他冷靜的外衣,她的白眼,母親那些生苔蒙塵的道理,他都能不動聲色地一一接受。
這些,她想做卻始終做不到零故障完美麵具,他不僅做到了,而且,做得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好。
於是,她不甘心,更不服氣。
但——
她突然想起來,這人,原來也是有脾氣的呢。
昨晚,他不是對她發了脾氣嗎?那麼凶。
她讓他去買花,他嘴裏不說,心裏大概是嫌她煩了吧?所以,才擺了臉色給她看。但,今早在母親麵前,他又為何那般畢恭畢敬?
虛偽,可惡!
她心裏頭越發忿忿地不肯原諒。
那些不敢不便在母親麵前發泄的怨氣,這一下,通通算到邵誌衡的頭上。
怪他不該那麼安靜聽話,怨他多事,接下母親手中的杯子。
雖然,她明知道,即便他不接,母親總也會遞到自己手上的,然而,心裏那些委屈,那些深埋著,深埋著……不敢挖掘出來的忿懟,總歸是要尋得一處缺口的呀。
怪隻怪,他不該找了這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怪隻怪,他不該來招惹她。
“我不想去了,你在前麵小公園裏停一下。”
她知道他一定不會說不,更不會問為什麼。果然,方向盤輕輕一轉,汽車無聲地滑了出去,轉眼,停在社區公園前。
心裏不快的陰雲愈加濃厚,說不上為什麼,難道,她是希望他能像昨晚那樣,對她毫不客氣嗎?
重重地推開車門,又重重地甩上。然後,才低了頭,居高臨下地對他說:“我要永和豆漿,三裏鋪的牛肉麵,還要新民樂園的五香幹子,四橋西的麻辣燙。啊,對了,還有老城區的豬油餅。在國外這麼久,最想念的就是這些。還有,”難得的,她居然對他微微一笑,“我坐在裏麵會暈車,你就一次全給我買來吧。”
倪喃揚了揚眉毛,那笑容,便顯得甜蜜之極,看上去要多單純就有多單純。
這一次夠了吧?她做得夠過分了吧?
那麼,這一次,你再說,再反對,再罵啊。
她臉上笑著,身上根根汗毛豎立,像一隻隨時準備反擊的刺蝟。
然而,邵誌衡居然仍是什麼都不說,果真丟下她,開車揚長而去。
倪喃垮下肩膀,虛空地站著。時間還早,公園裏一個人都沒有,秋千空空地垂落在架下。每次都是這樣,當她蓄意發泄,打算大吵一場的時候,才會發現,根本找不到對象。而有些話,明明很想說。比如,她很想告訴母親,她不愛彈鋼琴,她不喜歡站在台上受人矚目,尤其,她不喜歡勉強自己去掠奪屬於別人的東西。不願因為自己在某一方的成就稍微高出他人,就顯得她有多麼與眾不同。
這些話,她很早很早以前就想說。
但,她一直沒說。
她不敢說,她害怕。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堅強的孩子。
外表的冷漠疏離,其實,一直都是建立在內心的孤獨空虛上的。
如此一來,想說的沒有說,原本不想說的,反而說了好多。
就好像,她原本不是不想拿杯子,她想反抗的,原本隻是母親那些尖刻的道理。可是,事情到了最後,顯示出來的,往往隻是她自己的任性無理。
多麼多麼令人沮喪。
倪喃沉默地坐到公園的休息椅上,雙腿並攏,手肘擱在腿上,撐住下巴。一直以來,她對自己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悲哀,無力,永遠沒有安全感,永遠不能滿足。
永遠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永遠不知道該走哪一條路。
再一次坐進汽車裏,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從城東到城西,再從新城區到老城區,不說要繞多麼大一個圈子,就是路上塞車,那份忍耐,也得把人給憋死。
邵誌衡的臉色,看起來果然不大友善。
然而倪喃卻又失了那份蓄意發泄,大吵一場的衝動,還是算了吧,乖乖將買來的食物一份份填下肚。
連帶著,將心裏的漏洞也一一填補,感覺那些無助無憑的空虛驀然消失。難怪有人說,心空食物填。
隻不知,這樣吃下去,會不會肚痛?
忽然心情大好,也沒什麼計較了,於是說:“就去方家吧。”
這個時候再去方心湄那裏,已經遲到一個多小時,在旁人看來,她大概仍是那個恃寵生驕、眼高於頂的刁蠻千金吧。
不由得苦笑。不管她怎麼反抗努力,她終究,還是越來越像母親一手調教出來的“大家閨秀”了。
或者,她骨子裏本來就是這麼一個令人討厭的人?
終於到了方家。
在門外,已經可以聽見那些關不住的笑語喧嘩。
倪喃吸一口氣,再吸一口,心裏有些興奮,有些害怕。終於回來了,終於又可以見到那些熟悉的麵孔,終於——又可以再見到他!
可是,見到他之後,她該說些什麼?你好?對不起?再見?
不不不,這不是她想說的話。
她想問的是,他現在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女朋友?有沒有繼續彈鋼琴?有沒有荒廢了上帝賦予他的……天分?
天才+勤奮,這個說的不是她,而是他。但對於他來說,卻並不等於成功。
初初點亮的心在瞬間黯淡。伸出去的手,遲疑著,半晌,落不到電鈴之上。
“需要我幫忙嗎?”身邊的邵誌衡顯然已經不太耐煩,語氣裏嘲諷的味道那麼明顯,然而,現在的倪喃是什麼也聽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