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3 / 3)

我不是曾恭維看報麼?假如要參加種種趣味的聚會,那也非看報不可。譬如前一兩星期,報上登著世界短跑家要在上海試跑;我若在上海,一定要去看看跑是如何短法?又如本月十六日上海北四川路有洋狗展覽會,說有四百頭之多;想到那高低不齊的個兒,鬆密互映,純駁爭輝的毛片,或嚶嚶或嗚嗚或汪汪的吠聲,我也極願意去的。又我記得在《上海七日刊》(?)上見過一幅法國兒童同樂會的攝影。攝影中濟濟一堂的滿是兒童——這其間自然還有些抱著的母親,領著的父親,但不過二三人,容我用了四舍五入法,將他們略去吧。那前麵的幾個,豐腴圓潤的龐兒,覆額的短發,精赤的小腿,我現在還記著呢。最可笑的,高高的房子,塞滿了這些兒童,還空著大半截,大半截;若塞滿了我們,空氣一定是沒有那麼舒服的,便宜了空氣了!這種聚會不用說是極使我高興的!隻是我便在上海,也未必能去;說來可恨恨!這裏卻要引起我別的感慨,我不說了。此外如音樂會,繪畫展覽會,我都樂於赴會的。四年前秋天的一個晚上,我曾到上海市政廳去聽“中西音樂大會”;那幾支廣東小調唱得真入神,靡靡是靡靡到了極點,令人歡喜讚歎!而歌者隱身幕內,不露一絲色相,尤動人無窮之思!繪畫展覽會,我在北京,上海也曾看過幾回。但都像走馬看花似的,不能自知冷暖——我真是太外行了,隻好慢慢來吧。我卻最愛看跳舞。五六年前的正月初三的夜裏,我看了一個意大利女子的跳舞:黃昏的電燈光映著她裸露的微紅的兩臂,和遊泳衣似的粉紅的舞裝;那腰真軟得可憐,和麥粉搓成的一般。她兩手擎著小小的鈸,鈸孔裏拖著深紅布的提頭;她舞時兩臂不住地向各方扇動,兩足不住地來往跳躍,鈸聲便不住地清脆地響著——她舞得如飛一樣,全身的曲線真是瞬息萬變,轉轉不窮,如閃電吐舌,如星星眨眼;使人目眩心搖,不能自主。我看過了,恍然若失!從此我便喜歡跳舞。前年暑假時,我到上海,剛碰著卡爾登影戲院開演跳舞片的末一晚,我沒有能去一看。次日寫信去“特煩”,卻如泥牛入海;至今引為憾事!我在北京讀書時,又頗愛聽舊戲;因為究竟是“外江”人,更愛聽旦角戲,尤愛聽尚小雲的戲,——但你別疑猜,我卻不曾用這支筆去捧過誰。我並不懂戲詞,甚至連情節也不甚仔細,隻愛那宛轉淒涼的音調和楚楚可憐的情韻。我在理論上也左袒新戲,但那時的北京實在沒有可稱為新戲的新戲給我看;我的心也就漸漸冷了。南歸以後,新戲固然和北京是“一丘之貉”,舊戲也就每況愈下,毫無足觀。我也看過一回機關戲,但隻足以廣見聞,無深長的趣味可言。直到去年,上海戲劇協社演《少奶奶的扇子》,朋友們都說頗有些意思——在所曾寓目的新戲中,這是得未曾有的。又實驗劇社演《葡萄仙子》,也極負時譽;黎明暉女士所唱“可憐的秋香”一句,真是膾炙人口——便是不曾看過這戲的我,聽人說了此句,也會有“一種薄醉似的感覺,超乎平常所謂舒適以上”。——《少奶奶的扇子》,我也還無一麵之緣——真非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不可!上海的朋友們又常向我稱述影戲;但我之於影戲,還是“豬八戒吃人參果”呢!也隻好慢慢來吧。說起先施公司,我總想起惠羅公司。我常在報紙的後幅看見他家的廣告,滿幅畫著新貨色的圖樣,真是日本書店裏所謂“誘惑狀”了。我想若常去看看新貨色,也是一樂。最好能讓我自由地鑒賞地看一回;心愛的也不一定買來,隻須多多地,重重地看上幾眼,便可權當占有了——朋友有新東西的時候,我常常把玩不肯釋手,便是這個主意。

若目下不能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或到上海而無本錢去開先施公司,則還有個經濟的辦法,我現在正用著呢。不過這種辦法,便是開先施公司,也可同時采用的;因為我們原希望“多多益善”呀。現在我所在的地方,是沒有繪畫展覽會;但我和人家借了左一冊右一冊的攝影集,畫片集,也可使我的眼睛飽餐一頓。我看見“群羊”,在那淡遠的曠原中,披著乳一樣白,絲一樣軟的羽衣的小東西,真和浮在淺淺的夢裏的仙女一般。我看見“夕雲”,地上是疏疏的樹木,偃蹇欹側作勢,仿佛和天上的亂雲負固似的;那雲是層層疊疊的,錯錯落落的,斑斑駁駁的,使我覺得天是這樣厚,這樣厚的!我看見“五月雨”,是那般蒙蒙密密的一片,三個模糊的日本女子,正各張著有一道白圈兒的紙傘,在台階上走著,走上一個什麼壇去呢;那邊還有兩個人,卻隻剩了影兒!我看見“現在與未來”;這是一個人坐著,左手托著一個骷髏,兩眼凝視著,右手正支頤默想著。這還是攝影呢,畫片更是美不勝收了!彌愛的《晚禱》是世界的名作,不用說了。意大利gino的名畫《跳舞》,滿是躍著的腿兒,牽著的臂兒,並著的臉兒;紅的,黃的,白的,藍的,黑的,一片片地飛舞著——那邊還攢動著無數的頭呢。是夜的繁華喲!是肉的薰蒸喲!還有日本中澤弘光的《夕潮》:紅紅的落照輕輕地塗在玲瓏的水閣上;閣之前淺藍的潮裏,佇立著白衣編發的少女,伴著兩隻夭矯的白鶴;她們因水光的映射,這時都微微地藍了;她隻扭轉頭凝視那斜陽的顏色。又椎塚豬知雄的《花》,三個樣式不同,花色互異的精巧的瓶子,分插著紅白各色的,大的小的鮮花,都豐豐滿滿的。另有一個細長的和一個荸薺樣的瓶子,放在三個大瓶之前和之間;一高一矮,甚是別致,也都插著鮮花,隻一瓶是小朵的,一瓶是大朵的。我說的已多了——還有圖案畫,有時帶著野蠻人和兒童的風味,也是我所愛的。書籍中的插畫,偶然也有很好的;如什麼書裏有一幅畫,顯示惠士敏斯特大寺的裏麵,那是很偉大的——正如我在靈隱寺的高深的大殿裏一般。而房龍《人類的故事》中的插畫,尤其別有心思,馬上可以引人到他所畫的天地中去。

我所在的地方,也沒有音樂會。幸而有留聲機,機片裏中外歌曲乃至國語唱歌都有;我的雙耳尚不至大寂寞的。我或向人借來自開自聽,或到別人寓處去聽,這也是“揩油”之一道了。大約借留聲機,借畫片,借書,總還算是雅事,不致像借錢一樣,要看人家臉孔的(雖然也不免有例外);所以有時竟可大大方方地揩油。自然,自己的油有時也當大大方方地被別人揩的。關於留聲機,北平有零賣一法。一個人背了話匣子(即留聲機)和唱片,沿街叫賣;若要買的,就喊他進屋裏,讓他開唱幾片,照定價給他銅子——唱完了,他仍舊將那話匣子等用藍布包起,背了出門去。我們做學生時,每當冬夜無聊,常常破費幾個銅子,買他幾曲聽聽:雖然沒有佳片,卻也算消寒之一法。聽說南方也有做這項生意的人。——我所在的地方,寧波是其一。寧波s中學現有無線電話收音機,我很想去聽聽大陸報館的音樂。這比留聲機又好了!不但聲音更是親切,且花樣日日翻新;二者相差,何可以道裏計呢!除此以外,朋友們的簫聲與笛韻,也是很可過癮的;但這看似易得而實難,因為好手甚少。我從前有一位朋友,吹簫極悲酸幽抑之致,我最不能忘懷!現在他從外國回來,我們久不見麵,也未寫信,不知他還能來一點兒否?

內地雖沒有惠羅公司,卻總有古董店,盡可以對付一氣。我們看看古瓷的細潤秀美,古泉幣的陸離斑駁,古玉的豐腴有澤,古印的肅肅有儀,胸襟也可豁然開朗。況內地更有好處,為五方雜處,眾目具瞻的上海等處所不及的;如花木的趣味,盆栽的趣味便是。上海的匆忙使一般人想不到白鴿籠外還有天地;花是怎樣美麗,樹是怎樣青青,他們似乎早已忘懷了!這是我的朋友郢君所常常不平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在上海人怕隻是一場春夢吧!像我所在的鄉間:芊芊的碧草踏在腳上軟軟的,正像吃櫻花糖;花是隻管開著,來了又去,來了又去——楊貴妃一般的木筆,紅著臉的桃花,白著臉的繡球……好一個“香遍滿,色遍滿的花兒的都”呀!上海是不容易有的!我所以雖向慕上海式的繁華,但也不舍我所在的白馬湖的幽靜。我愛白馬湖的花木,我愛s家的盆栽——這其間有詩有畫,我且說給你。一盆是小小的竹子,栽在方的小白石盆裏;細細的幹子疏疏的隔著,疏疏的葉子淡淡地撇著,更點綴上兩三塊小石頭;頗有靜遠之意。上燈時,影子寫在壁上,尤其清雋可親。另一盆是棕竹,瘦削的幹子亭亭地立著;下部是綠綠的,上部頗勁健地坼著幾片長長的葉子,葉根有細極細極的棕絲網著。這像一個豐神俊朗而蓄著微須的少年。這種淡白的趣味,也自是天地間不可少的。

天地間還有一種不可少的趣味,也是簡便易得到的,這是“談天”——普通話叫做“閑談”;但我以“談天”二字,更能說出那“閑曠”的味兒!傅孟真先生在《心氣薄弱之中國人》一評裏,引顧寧人的話,說南方之學者,“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北方之學者,“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他說“到了現在已經二百多年了,這評語仍然是活潑潑的”。“談天”大概也隻能算“不及義”的言;縱有“及義”的時候,也隻是偶然碰到,並非立意如此。若立意要“及義”,那便不是“談天”而是“講茶”了。“講茶”也有“講茶”的意思,但非我所要說。“終日言不及義”,誠哉是無益之事;而且豈不疲倦?“舌敝唇焦”,也未免“窮斯濫矣”!不過偶爾“茶餘酒後”,“月白風清”,約兩個密友,吸著煙卷兒,嚐著時新果子,促膝談心,隨興趣之所至。時而上天,時而入地,時而論書,時而評畫,時而縱談時局,品鑒人倫,時而剖析玄理,密訴衷曲……等到興盡意闌,便各自回去睡覺;明早一覺醒來,再各奔前程,修持“勝業”,想也不致耽誤的。或當公私交集,身心俱倦之後,約幾個相知到公園裏散散步,不願散步時,便到綠陰下長椅上坐著;這時作無定向的談話,也是極有意味的。至於“‘辟克匿克’來江邊”,那更非“談天”不可!我想這種“談天”,無論如何,總不能算是大過吧。人家說清談亡了晉朝,我覺得這未免是栽贓的辦法。請問晉人的清談,誰為為之?孰令致之?——這且不說,我單覺得清談也正是一種“生活之藝術”,隻要有節製。有的如針尖的微觸,有的如剪刀的一斷;恰像吹皺一池春水,你的心便會這般這般了。“談天”本不想求其有用,但有時也有大用;英哲洛克(locke)的名著《人間悟性論》中述他著書之由——說有一日,與朋友們談天,端緒愈引而愈遠,不知所從來,也不知所屆;他忽然驚異:人知的界限在何處呢?這便是他的大作最初的啟示了。——這是我的一位先生親口告訴我的。

我說海說天,上下古今談了一番,自然仍不曾跳出我佛世尊——自己——的掌心,現在我還是卷旗息鼓,“回到自己的靈魂”吧。自己有今日的自己,有昨日的自己,有北京時的自己,有南京時的自己,有在父母懷抱中的自己……乃至一分鍾有一個自己,一秒鍾有一個自己。每一個自己無論大的,小的,都各提挈著一個世界,正如旅客帶著一隻手提箱一樣。各個世界,各個自己之不相同,正如旅客手提箱裏所裝的東西之不同一樣。各個自己與它所提挈的世界是一個大大的聯環,決不能拆開的。譬如去年十月,我正仆仆於輪船火車之中。我現在回想那時的我,第一不能忘記的,是江浙戰爭;第二便是國慶。因戰爭而寫來的父親的嶽父的信,一頁頁在眼前翻過;因戰爭而搬家的人,一陣陣在麵前走過;眼看學校一日日挨下去,直到關門為止。念頭忽然轉彎:林紓死了,法朗士死了;國際聯盟第五屆大會也閉幕了!……正如水的漪漣一樣,一圈一圈地盡管暈開去,可以至於非常之多。隻區區一個月的我,所提挈的已這樣多,則積了三百幾十個月的我,所提挈的當有無窮!要算起賬來,倒是“大筆頭”呢!若有那樣細心,再把月化為日,日化為時,時化為分秒,我的世界當更不了不了!這其間有吃的,有睡的,有玩的,有笑的,有哭的,有糊塗的,有聰明的……若能將它們陳列起來,必大有意思;若能影戲片似地將它們搖過去,那更有意思了!人總有念舊之情的。我的一個朋友回到母校做教師的時候,偶然在故紙堆中翻到他十四歲時投考該校的一張相片,便愛它如兒子。我們對於過去的自己,大都像嚼橄欖一樣,總有些兒甜的。我們依著時光老人的導引,一步步去溫尋已失的自己;這走的便是“憶之路”。在“憶之路”上愈走得遠,愈是有味;因苦味漸已蒸散而甜味卻還留著的緣故。最遠的地方是“兒時”,在那裏隻有一味極淡極淡的甜;所以許多人都惦記著那裏。這“憶之路”是頗長的,也是世界上一條大路。要成為一個自由的“世界民”,這條路不可不走走的。

我的把戲變完了——咳!多麼貧呢!我總之羨慕齊天大聖;他雖也跳不出佛爺的掌心,但到底能翻十萬八千裏的筋鬥,又有七十二變化的!

1925年5月9日

(原載《你我》,商務印書館1936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