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1 / 3)

有一天,我和一位新同事閑談。我偶然問道:“你第一次上課,講些什麼?”他笑著答我,“我古今中外了一點鍾!”他這樣說明事實,且示謙遜之意。我從來不曾想到“古今中外”一個兼詞可以作動詞用,並且可以加上“了”字表時間的過去;驟然聽了,很覺新鮮,正如吃剛上市的廣東蠶豆。隔了幾日,我用同樣的問題問另一位新同事。他卻說道:“海闊天空!海闊天空!”我原曉得“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的聯語,——是在一位同學家的廳堂裏常常看見的——但這樣的用法,卻又是第一次聽到!我真高興,得著兩個新鮮的意思,讓我對於生活的方法,能觸類旁通地思索一回。

黃遠生在《東方雜誌》上曾寫過一篇《國民之公毒》,說中國人思想籠統的弊病。他舉小說裏的例,文的必是琴棋書畫無所不曉,武的必是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我想,他若舉《野叟曝言》裏的文素臣,《九尾龜》裏的章秋穀,當更適宜,因為這兩個都是文武全才!好一個文武“全”才!這“全”字兒竟成了“國民之公毒”!我們自古就有那“博學無所成名”的“大成至聖先師”,又有“一物不知,儒者之恥”的傳統的教訓,還有那“談天雕龍”的鄒衍之流,所以流風餘韻,扇播至今;大家變本加厲,以為凡是大好老必“上知天文,下識地理”,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便是這大好老的另一麵。“籠統”固然是“全”,“鉤通”“調和”也正是“全”呀!“全”來“全”去,“全”得烏煙瘴氣,一塌糊塗!你瞧西洋人便聰明多了,他們悄悄地將“全知”“全能”送給上帝,決不想自居“全”名;所以處處“算賬”,刀刀見血,一點兒不含糊!——他們不懂得那八麵玲瓏的勁兒!

但是王爾德也說過一句話,貌似我們的公毒而實非;他要“吃盡地球花園裏的果子”!他要享樂,他要盡量地享樂!他什麼都不管!可是他是“人”,不像文素臣、章秋穀輩是妖怪;他是呆子,不像鉤通中西者流是滑頭。總之,他是反傳統的。他的話雖不免誇大,但不如中國傳統思想之甚;因為隻說地而不說天。況且他隻是“要”而不是“能”,和文素臣輩又是有別;“要”在人情之中,“能”便出人情之外了!“全知”,“全能”,或者真隻有上帝一個;但“全”的要求是誰都有權利的——有此要求,才成其為“人生”!——還有易卜生“全或無”的“全”,那卻是一把鋒利的鋼刀;因為是另一方麵的,不具論。

但王爾德的要求專屬於感覺的世界,我總以為太單調了。人生如萬花筒,因時地的殊異,變化不窮,我們要能多方麵的了解,多方麵的感受,多方麵的參加,才有真趣可言;古人所謂“胸襟”,“襟懷”,“襟度”,略近乎此。但“多方麵”隻是概括的要求:究竟能有若幹方麵,卻因人的才力而異——我們隻希望多多益善而已!這與傳統的“求全”不同,“便是暗中摸索,也可知道吧”。這種胸襟——用此二字所能有的最廣義——若要具體地形容,我想最好不過是采用我那兩位新同事所說的:“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我將這兩個兼詞用在積極的意義上,或者更對得起它們些。——“古今中外”原是罵人的話,初見於《新青年》上,是錢玄同(?)先生造作的。後來周作人先生有一篇雜感,卻用它的積極的意義,大概是論知識上的寬容的;但這是兩三年前的事了,我於那篇文的內容已模糊了。

法朗士在他的《靈魂之探險》裏說:

人之永不能跳出己身以外,實一真理,而亦即吾人最大苦惱之一。苟能用一八方觀察之蒼蠅視線,觀覽宇宙,或能用一粗魯而簡單之猿猴的腦筋,領悟自然,雖僅一瞬,吾人何所惜而不為?乃於此而竟不能焉。……吾人被錮於一身之內,不啻被錮於永遠監禁之中。

(據楊袁昌英女士譯文,見《太平洋》四卷四號。)

藹理斯在他的《感想錄》中《自己中心》一則裏也說:

我們顯然都從自己中心的觀點去看宇宙,看重我們自己所演的腳色。(見《語絲》第十三期。)

這兩種“說數”,我們可總稱為“我執”——卻與佛法裏的“我執”不同。一個人有他的身心,與眾人各異;而身心所從來,又有遺傳,時代,周圍,教育等等,尤其五花八門,千差萬別。這些合而織成一個“我”,正如密密的魔術的網一樣;雖是無形,而實在是清清楚楚,不易或竟不可逾越的界。於是好的劣的,乖的蠢的,村的俏的,長的短的,肥的瘦的,各有各的樣兒,都來了,都來了。“把戲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正因各人變各人的把戲,才有了這大千世界呀。說到各人隻會變自己的一套把戲,而且隻自以為巧妙,自然有些:“可憐而可氣”;“謂天蓋高”,“謂地蓋厚”,區區的“我”,真是何等區區呢!但是——哎呀,且住!虧得尚有“巧妙不同”一句注腳,還可上下其手一番;這“不同”二字正是靈丹妙藥,千萬不可忽略過去!我們的“我執”,是由命運所決定,其實無法挽回;隻有一層,“我”決不是由一架機器鑄出來的,決不是從一副印板刷下來的,這其間有種種的不同,上文已約略又約略地拈出了——現在再要拈出一種不同:“我”之廣狹是懸殊的!“我執”誰也免不了,也無須免得了,但所執有大有小,有深有淺,這其間卻大有文章;所謂上下其手,正指此一關而言。

你想“頂天立地”是一套把戲,是一個“我”,“局天蹐地”,或說“局促如轅下駒”,如井底蛙,如磨坊裏的驢子,也是一套把戲,也是一個“我”!這兩者之間,相差有多少遠呢?說得簡截些,一是天,一是地;說得嚕蘇些,一是九霄,一是九淵;說得新鮮些,一是太陽,一是地球!世界上有些人讀破萬卷書,有些人遊遍萬裏地,乃至達爾文之創進化說,恩斯坦之創相對原理;但也有些人伏處窮山僻壤,一生隻關在家裏,親族鄰裏之外,不曾見過人,自己方言之外,不曾聽過話——天球,地球,固然與他們無幹,英國,德國,皇帝,總統,金鎊,銀洋,也與他們絲毫無涉!他們之所以異於磨坊的驢子者,真是“幾希”!也隻是蒙著眼,整天兒在屋裏繞彎兒,日行千裏,足不出戶而已。你可以說,這兩種人也隻是一樣,橫直跳不出如來佛——“自己!”——的掌心;他們都坐在“自己”的監裏,盤算著“自己”的重要呢!是的,但你知道這兩種人決不會一樣!你我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孫悟空也跳不出他老人家的掌心;但你我能翻十萬八千裏的筋鬥麼?若說不能,這就不一樣了!“不能”盡管“不能”,“不同”仍舊“不同”呀。你想天地是怎樣怎樣的廣大,怎樣怎樣的悠久!若用數字計算起來,隻怕你畫一整天的圈兒,也未必能將數目裏所有的圈兒都畫完哩!在這樣的天地的全局裏,地球已若一微塵,人更數不上了,隻好算微塵之微塵吧!人是這樣小,無怪乎隻能在“自己”裏繞圈兒。但是能知道“自己”的小,便是大了;最要緊是在小中求大!長子裏的矮子到了矮子中,便是長子了,這便是小中之大。我們要做矮子中的長子,我們要盡其所能地擴大我們自己!我們還是變自己的把戲,但不僅自以為巧妙,還須自以為“比別人”巧妙;我們不但可在內地開一班小雜貨鋪,我們要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

“我”有兩方麵,深的和廣的。“自己中心”可說是深的一麵;哲學家說的“自知”(knowest thyself),道德學家說的“自私”——“利己”,也都可算入這一麵。如何使得我的身子好?如何使得我的腦子好?我懂得些什麼?我喜愛些什麼?我做出些什麼?我要些什麼?怎樣得到我所要的?怎樣使我成為他們之中一個最重要的腳色?這一大串兒的疑問號,總可將深的“我”的麵貌的輪廓說給你了;你再“自個兒”去內省一番,就有八九分數了。但你馬上也就會發見,這深深的“我”並非獨自個兒待著,它還有個親親兒的,熱熱兒的伴兒哩。它倆你摟著我,我摟著你;不知誰給它們縛上了兩隻腳!就像三足競走一樣,它倆這樣永遠地難解難分!你若要開玩笑,就說它倆“狼狽為奸”,它倆亦無法自辯的。——可又來!究竟這伴兒是誰呢?這就是那廣的“我”呀!我不是說過麼?知道世界之大,才知道自己之小!所以“自知”必先要“知他”。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可以旁證此理。原來“我”即在世界中;世界是一張無大不大的大網,“我”隻是一個極微極微的結子;一發尚且會牽動全身,全網難道倒不能牽動一個細小的結子麼?實際上,“我”是“極天下之賾”的!“自知”而不先“知他”,隻是聚在方隅,老死不相往來的辦法;隻是“不可以語冰”的“夏蟲”,井底蛙,磨坊裏的驢子之流而已。能夠“知他”,才真有“自知之明”;正如鐵扇公主的扇子一樣,要能放才能收呀。所知愈多,所接愈廣;將“自己”散在天下,滲入事事物物之中看它的大小方圓,看它的輕重疏密,這才可以剖析毫芒地漸漸漸漸地認出“自己”的真麵目呀。俗語說:“把你燒成了灰,我都認得你!”我們正要這樣想:先將這個“我”一拳打碎了,碎得成了灰,然後隨風颺舉,或飄茵席之上,或墮溷廁之中,或落在老鷹的背上,或跳在珊瑚樹的梢上,或藏在愛人的鬢邊,或粘在關雲長的胡子裏,……然後再收灰入掌,摶灰成形,自然便須眉畢現,光彩照人,不似初時“渾沌初開”的情景了!所以深的“我”即在廣的“我”中,而無深的“我”,廣的“我”亦無從立腳;這是不做矮子,也不吹牛的道地老實話,所謂有限的無窮也。

在有限中求無窮,便是我們所能有的自由。這或者是“野馬以被騎乘的自由為更多”的自由,或者是“和豬有飛的自由一樣”;但自由總和不自由不同,管他是白的,是黑的!說“豬有飛的自由”,在半世紀前,正和說“人有飛的自由”一樣。但半世紀後的我們,已可見著自由飛著的人了,雖然還是要在飛機或飛艇裏。你或者冷笑著說,有所待而然!有所待而然!至多仍舊是“被騎乘的自由”罷了!但這算什麼呢?鳥也要靠翼翅的呀!況且還有將來呢,還有將來的將來呢!就如上文所引法朗士的話:“倘若我們能夠一刹那間用了蒼蠅的多麵的眼睛去觀察天地……”目下誠然是做不到的,但竟有人去企圖了!我曾見過一冊日本文的書,——記得是《童謠の綴方》,卷首有一幅彩圖,下麵題著《蒼蠅眼中的世界》(大意)。圖中所有,極其光怪陸離;雖明知蒼蠅眼中未必即是如此,而頗信其如此——自己仿佛飄飄然也成了一匹小小的蒼蠅,陶醉在那奇異的世界中了!這樣前去,誰能說法朗士的“倘若”永不會變成“果然”呢!——“語絲”拉得太長了,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我們隻是要變比別人巧妙的把戲,隻是要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這便是我們所能有的自由。“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種或者稍嫌舊式的了;那麼,來個新的,“看世界麵上”,我們來做個“世界民”吧——“世界民”(cosmopolitan)者,據我的字典裏說,是“無定居之人”,又有“彌漫全世界”,“世界一家”等義;雖是極簡單的解釋,我想也就夠用,恕不再翻那笨重的大字典了。

我“海闊天空”或“古今中外”了九張稿紙;盡繞著圈兒,你或者有些“頭痛”吧?“隻聽樓板響,不見人下來!”你將疑心開宗明義第一節所說的“生活的方法”,我竟不曾“思索”過,隻冤著你,“青山隱隱水迢迢”地逗著你玩兒!不!別著急,這就來了也。既說“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又要說什麼“方法”,實在有些兒像左手望外推,右手又趕著望裏拉,豈不可笑!但古語說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正可老著臉借此解嘲;況且一落言詮,總有邊際,你又何苦斤斤較量呢?況且“方法”雖小,其中也未嚐無大;這也是所謂“有限的無窮”也。說到“無窮”,真使我為難!方法也正是千頭萬緒,比“一部十七史”更難得多多;雖說“大處著眼,小處下手”,但究竟從何處下手,卻著實費我躊躇!——有了!我且學著那李逵,從黑鬆林裏跳了出來,揮動板斧,隨手劈他一番便了!我就是這個主意!李逵決非吳用;當然不足語於絲絲入扣的謹嚴的論理的!但我所說的方法,原非鬥膽為大家開方案,隻是將我所喜歡用的東西,獻給大家看看而已。這隻是我的“到自由之路”,自然隻是從我的趣味中尋出來的;而在大宇長宙之中,無量數的“我”之內,區區的我,真是何等區區呢?而且我“本人”既在企圖自己的放大,則他日之趣味,是否即今日之趣味,也殊未可知。所以此文也隻是我姑妄言之,你姑妄聽之;但倘若看了之後,能自己去思索一番,想出真個巧妙的方法,去做個“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的人,那時我雖覺著自己更是狹窄,非另打主意不可,然而總很高興了;我將仰天大笑,到草帽從頭上落下為止。

其實關於所謂“方法”,我已露過些口風了:“我們要能多方麵的了解,多方麵的感受,多方麵的參加,才有真趣可言。”

我現在做著教書匠。我做了五年教書匠了,真個膩得慌!黑板總是那樣黑,粉筆總是那樣白,我總是那樣的我!成天兒渾淘淘的,有時對於自己的活著,也會驚詫。我想我們這條生命原像一灣流水,可以隨意變成種種的花樣;現在卻築起了堰,截斷它的流,使它怎能不變成渾淘淘呢?所以一個人老做一種職業,老隻覺著是“一種”職業,那真是一條死路!說來可笑,我是常常在想改業的;正如未來派劇本說的“換個丈夫吧”,我也不時地提著自己,“換個行當吧!”我不想做官,但很想知道官是怎樣做的。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官場現形記》所形容的究竟太可笑了!況且現在又換了世界!《努力周刊》的記者在王內閣時代曾引湯爾和——當時的教育總長——的話:“你們所論的未嚐無理;但我到政府裏去看看,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大意)“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可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於是想做個秘書,去看看官到底是怎樣做的?因秘書而想到文書科科員:我想一個人賺了大錢,成了資本家,不知究竟是怎樣活著的。最要緊,他是怎樣想的?我們隻曉得他有汽車,有高大的洋房,有姨太太,那是不夠的。——由資本家而至於小夥計,他們又怎樣度他們的歲月?銀行的行員盡愛買馬票,當鋪的朝奉盡愛在夏天打赤膊——其餘的,其餘的我便有些茫茫了!我們初到上海,總要到大世界去一回。但上海有個五光十色的商世界,我們怎可不去逛逛呢?我於是想做個什麼公司裏的文書科科員,嚐些商味兒。上海不但有個商世界,還有個新聞世界。我又想做個新聞記者,可以多看些稀奇古怪的人,稀奇古怪的事。此外我想做的事還多!戴著齷齪的便帽,穿著藍布衫褲的工人,拖著黃泥腿,銜著旱煙管的農人,扛著槍的軍人,我都想做做他們的生活看。可是談何容易;我不是上帝,究竟是沒有把握的!這些都是非分的妄想,豈不和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樣!——話雖如此;“不問收獲,隻問耕耘”,也未嚐不是一種解嘲的辦法。況且退一萬步講,能夠這樣想想,也未嚐沒有淡淡的味兒,和“加力克”香煙一樣的味兒。況且我們的上帝萬一真個吝惜他的機會,我也想過了:我從今日今時起,努力要在“黑白生涯”中找尋些味兒,不像往日隨隨便便地上課下課,想來也是可以的!意大利amicis的《愛的教育》裏說有一位先生,在一個小學校裏做了六十年的先生;年老退職之後,還時時追憶從前的事情:一閉了眼,就像有許多的孩子,許多的班級在眼前;偶然聽到小孩的書聲,便悲傷起來,說:“我已沒有學校沒有孩子了!”可見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但我一麵羨慕這位可愛的先生,一麵總還打不斷那些妄想;我的心不是一條清靜的陰道,而是十字街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