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論風生”並不隻是口才好;得有材料,有見識,有機智才成——口才不過機智,那是不夠的。這個並不容易辦到;我們平人所能做的隻是在普通情形之下,多說幾句話,不要太冷落場麵就是。——許多人喝下酒時生氣時愛說話,但那是往往多謬誤的。說話也有兩路,一是遊擊式,一是包圍式。有一回去看新從歐洲歸國的兩位先生,他們都說了許多話。甲先生從客人的話裏選擇題目,每個題目說不上幾句話就牽引到別的上去。當時覺得也還有趣,過後卻什麼也想不出。乙先生也從客人的話裏選題目,可是他卻粘在一個題目上,隻敘說在歐洲的情形。他並不用什麼機智,可是說得很切實,讓客人覺著有所得而去。他的殷勤,客人在口頭在心上,都表示著謝意。
普通說話大概都用遊擊式;包圍式組織最難,多人不能夠,也不願意去嚐試。再說遊擊式可發可收,愛聽就多說些,不愛聽就少說些;我們這些人許犯貧嘴到底還不至於的。要說像“啞妻”那樣,不過是法朗士的牢騷,事實上大致不會有。倒是有像老太太的,一句話重三倒四地說,也不管人家耳朵裏長繭不長。這一層最難,你得記住那些話在那些人麵前說過,才不至於說重了。有時候最難為情的是,你剛開頭兒,人家就客客氣氣地問,“啊,後來是不是怎樣怎樣的?”包圍式可麻煩得多。最麻煩的是人多的時候,說得半半拉拉的,大家或者交頭接耳說他們自己的私話,或者打盹兒,或者東看看西看看,輕輕敲著指頭想別的,或者勉強打起精神對付著你。這時候你一個人霸占著全場,說下去太無聊,不說呢,又收不住,真是騎虎之勢。大概這種說話,人越多,時候越不宜長;各人的趣味不同,決不能老聽你的——換題目另說倒成。說得也不宜太慢,太慢了怎麼也顯得長。曾經聽過兩位著名會說話的人說故事,大約因為喚起注意的緣故罷,加了好些個助詞,慢慢地敘過去,足有十多分鍾,算是完了;大家雖不至疲倦,卻已暗中著急。聲音也不宜太平,太平了就單調;但又絲毫不能做作。這種說話隻宜敘說或申說,不能摻一些教導氣或勸導氣。長於演說的人往往免不了這兩種氣味。有個朋友說某先生口才太好,教人有戒心,就是這個意思。所以包圍式說話要靠天才,我們平人隻能學學遊擊式,至多規模較大而已。——我們在普通情形之下,隻不要像林之幸家兩口子“一錐子紮不出話來”,也就行了。
(1934年8月8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9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