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清新,翠蔭鶯啾,書房裏紙墨卷冊之香淡淡杳然,寬大的檀香書案前,孩童夠著將將及胸高的案麵,認真摹著字帖。
斕袍闊袖的長兄輕輕走進書房,溫和安靜地注視帖麵,孩童刻苦發奮,又天賦聰慧,才短短一年,字已臨得像模像樣了。
“阿兄!”孩童抬頭看見他,略略不安地道,“今天才開始,剛摹了兩張。”
長兄微笑鼓勵,“嗯,不急,慢慢來。”
孩童執筆正要續臨,忽然頓住,猶豫良久,小聲說:“阿兄,我已經識滿一千個字了。”
“嗯?”
“你說過,我識滿一千字,就帶我去見姐姐。”
崔公子沉默片刻,再露出笑意,“小度……”
“阿兄是不是想說,再背下一百本書,就可以帶我去了?”
“呃……”
“可是,一百本書我早晚也會背完,那時候,阿兄又要說什麼?”
崔公子汗顏,這孩子,也未免太不好唬——
“姐姐是不是已經死了?”孩童眼圈紅了,將要嗚咽又強自忍住,“那天城裏進了海水,後來又出現地動,大浪打進城牆,大人說是觸怒了龍王,死人是一定的……”
“別說傻話。”崔公子輕輕斥責道,“那一日有神靈庇護,百姓離城後退幾十裏,連近岸住的所有漁民都被送到內陸山丘,幾乎沒有傷亡。”
“阿兄,你不是不相信神仙鬼怪?”
“咳……嗯,是當地官員及時派人疏導百姓,他們心係黎民,任勞任怨,雷厲風行,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宇文兄你擔待些,虛名你是不稀罕的對吧!
小度揉揉眼睛,執拗問道:“那姐姐呢?”
崔公子無言以對。
“她說出去送東西一會兒就回,可是她騙我。”
崔公子沉吟一時,問道:“小度,你的新爹爹媽媽待你不好嗎?”
孩童低下頭,細聲道:“不是。”
“那麼,你是覺得,我說丹砂托我教你讀書,讓你有父母疼愛,也是騙你,其實我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把你偷偷拐走,不讓你見姐姐的歹毒之徒?”
小度急切地搖頭,明明知道他說得別扭不對,卻不知怎麼反駁辯解。
“你新爹爹媽媽膝下無子,多麼可憐,有了你之後,笑容多了,逢人誇你乖巧聰明,這才多久,你就想棄他們而去,一心回你姐姐身邊?”
見長兄痛心疾首,孩童稚嫩的小心靈不由也大起愧疚難過之意,暗暗譴責自己不顧他人,叫這麼些人失望傷心了。
崔公子自個兒揣度著不算扯謊,他憫這孩子無父無母,即使送回丹砂家鄉,伶仃一人也叫人放心不下,索性帶回自己家中,堂叔嬸隻有一女,出閣後冷清寂寞多年,最適合收養小度,想來丹砂若在,必會滿意他的安排。
“我不是要走,我隻是想姐姐了!”小度抬頭,懇求地望著他,小聲渴望地問:“她什麼時候來看我?”
崔公子看著孩童繃著淚意的圓圓小臉,歎了口氣,柔和說道:“好,我遣人捎書,叫她來探你。”
這時,下人在門外恭謹稟報:“公子,夫人請您過去,說有要緊事。”
崔公子心道母親能有什麼要緊事,怕不又拿了哪家閨秀畫像念叨自己成婚,他雖是長房一脈,其上卻有眾多兄姐早已婚配,自己性喜遊曆,在外這一兩年,連堂表妹也嫁出了三個,這回母親坐將不住,便積極為他張羅,四處尋覓合適人家來。
到了後堂花廳,果然桌上又摞起若幹卷軸,尊貴優雅的夫人輕啜一口茶,微笑道:“崇兒,你來瞧瞧,可有合你心意的。”
崔公子強打精神,畫像這東西,哪能看出合不合心意,既瞧不出性格,又辨不明真偽,千篇一律瞧下來,幾乎記不得誰是誰。
展開一幅卷軸,他不由稱讚一句:“這次的畫功不錯,至少顯其神韻,想來頗為肖似本人。”
夫人在一旁笑斥兒子:“別胡鬧,誰用你看畫功來。”
“畫師是哪裏找的?我去拜訪其人,叫他給母親也畫幅小像。”
“你再顧左右而言他,明兒也不用出門,我再尋十幅來給你看。”
崔公子泄氣,落寞地自己動手一一觀瞧,忽然一幅圖上,女子素簪執筆,伏案而書,那神情衣飾,依稀幾分眼熟。
“這是……”
“怎麼,中意這一個了?”
崔公子急查注釋,看到卷末一行小字,不由失聲念出來:“舊都桑氏獨女……”
“是啊,去年告老還鄉的盧相的甥外孫女,與我們家也算匹配。”夫人頷首笑道,“她家是主動送了畫像來的,也許是你姑姑托人問著了,不然我也不知道盧相家還有這麼個適齡的姑娘。”
“主動送來的——”
崔公子執像喃喃,他長這二十餘歲,從來順心遂意,少有煩憂,從未像此刻這般猶豫起來。
朗朗日頭底下,一隊漁船靠了岸,三五成群的漢子吆喝著,將滿載的船隻泊穩拴牢,喜笑顏開地將漁簍裝滿鮮魚活蟹,有人悄聲問道:“這麼好的天氣,正應多撒幾網,人家讓回咱就得回?多可惜!”
“蒲老弟說了,午時海上就要起風,拖晚了難保不出什麼岔子。”
“他說得就那麼準?這大晴的天,哪來的風——”
“你不信你就自己再出海,我們惜命,可得回來。”
“啊……”
“這小半年,蒲老弟指點哪裏撒網,從沒跑空過,他看天氣風浪,也從沒差過。我們賴了他,比往年光景好得多啦,再攢三兩年,我說媳婦的錢就出來了!”
一群漁漢哄哄大笑,手上忙著,隨口聊些閑話。
“蒲老弟是哪裏人啊?看他行動說話,可不像尋常百姓。”
“問過了,他說天南地北,到處都待過。”
“隻可惜,這麼好的人物,他家裏那口子,是不會說話的。”
“什麼?是個啞巴?”
“誰說是啞巴,隻不過,他家女人,極少出門,所以沒有誰聽過人家說話……”
“蒲老弟,又回去給媳婦煎藥啊?”一個漢子扯著嗓門,遠遠打著招呼。
灘石岸內,深衣削挺的男子手提藥包而行,向這邊看上一眼,像是微微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