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萬裏，豔陽高懸，岸上人頭攢動，笑聲、喝彩聲此起彼伏。此時正是楊柳飄絮時節，白絮輕軟如雪，在空中漫漫飛揚，岸堤樹底，都積著成團的絮球，隨風微微滾動，被往來的人群驚起，悠忽地沾在襟擺鞋邊。
江上的呼喝聲比岸上更加響亮激昂，龍舟上紅旗飄展，鼓聲震天，舟上的兒郎精赤上身，奮力擊水。小舟如同蛟龍入川，矯躍靈活，楫漿劈浪而行，雪白水花似萬劍齊迸，和著激越鼓聲，遠遠望去，仿佛兩支離弦之箭，直奔標紅而去。
丹砂緊緊拽著小度，怕他被潮水一般的人群擠丟了，偏這孩子仗著身量小，急急要從大人腿下擠到前麵去看個仔細，小泥鰍似的幾次就要溜沒了影。
崔公子瞧這娃兒心急火燎的樣子，笑嗬嗬將他抱起來，扛在肩上，護著丹砂慢慢往岸前移，他身材高大，又帶著個孩童，果然被他漸擠到前頭去。
丹砂好生不自在，她和勝嬸小桃走散了，卻遇了閑散的崔大公子，他那時正在人群裏找他身邊那個不愛說話的蒲侍衛，看見她如見親人，蒲侍衛也不找了，直道蒼天庇佑，千萬別丟下他。她才知，崔公子還沒記清回村的路，又忘記了帶錢，倘若遇不到相識的人，這位少爺晚上怕要露宿街邊。
“姐姐，船！龍船！”小度登得高望得遠，興奮地大聲叫嚷。
丹砂踮腳張望，江上白浪翻騰，龍舟相競，你追我趕，大是激奮人心。眼角瞥到岸側一處，不由怔了下，轉頭向崔公子道：“我看見蒲侍衛了。”
“什麼？”
崔公子看得興高采烈，一舟疾馳如電，航直舵穩，標紅順利在握——哎呀中了！
鼓鳴震雷，兩岸刹時沸騰，高呼大笑，歡欣雀躍群情潮湧，這隻是首輪初試，但卻是人們興致最高昂時。
次輪複又開始，兩艘新舟緩緩入水，船周圍紅錦纏繞，船頭為龍首，犄角崢嶸睛目圓睜，雕刻精細入微，一見便知是大戶人家請巧手匠人特意製作。
這場兩舟勢均力敵，前後所差不過丈餘，於是岸上百姓尤為捏了把汗，離標越近，鼓聲越緊，江側呐喊震耳欲聾，一潮高過一潮，一陣急過一陣，眼瞧前舟瞬間奪標之際，後舟龍首上忽然站起一人，手中長竿橫裏探出，迅雷不及掩耳一瞬，標紅已被挑下。
此變大大出人意料，岸上先是靜默須臾，其後突地暴出震天大笑，喝彩聲不絕於耳，群情歡悅，都說沒想到啊沒想到……
兩舟去勢未絕，愈過標位十幾丈才失了勁道，在江心旋轉回繞，輸舟大為光火，一群漢子揮槳大罵，奪標的龍舟歡呼雀躍，哪管他人激憤之下怒罵不止。
“這麼奪標法可是從來沒見過，實在精彩得不得了！”
“是啊，競渡奪標者為勝，卻也沒說非要空手去奪，況且長竿枝細，能一竿挑下標紅，這才是真正難法，劉大人家大族盛，請來這樣一位能人……”
旁邊村民熱烈討論，崔公子卻肩扛小度，盯著龍舟上，那手中長竿挑標，驕然而立的白衣人，依稀、仿佛……有點眼熟。
“這不是……哎呀呀！”
身後人群不知何故突地騷動起來，遏製不住的力道從後向前湧動，最前方的人們驚呼著往江中傾去，隻聽“撲通”幾聲，已有人被搡倒落入水裏，丹砂也站立不穩，慌亂間其他村民伸臂互挽，才攔得她免向江裏衝去，然而旁邊崔公子不知被誰撞了下，一個蹌踉未穩，肩頭上的小度便被掀了下去。
丹砂驚恐大叫，崔公子呆了呆，忽然手舞足蹈向江中心高吼三聲：“宇文兄！宇文兄！宇文兄！”隨後一咬牙，從江堤上紮了下去。
有會鳧水的村民躍入江裏，將掙紮的落水者一個個拖上岸，丹砂揪著心，看崔公子在水中撲騰幾下，抓住了小度衣服。周圍人也七嘴八舌吵嚷著：“有孩子掉下去了，先救孩子！”
幼小的孩童嗆水受了驚，覺出有人在身側，立即手腳下意識纏上去，可憐崔大公子本就不怎麼會水，這下更是掙紮不開，一口氣憋到頭便不知下口氣如何換，漸漸有了下沉趨勢。
岸上人起先看他劃水劃得似模似樣，誰知後來就光濺水花不動位置，不由麵麵相覷，不會泅水他跳下去幹什麼？
這時一隻龍舟迅速靠來，舟上一人手執長竿，探身而去，遞向撲騰得正歡的崔公子，待他手忙腳亂抓住竿尾，便一使力將他拽向舟舷，口中涼涼道：“好大一尾魚，願者上鉤。”
丹砂看見小度無礙，被人搭救上船，心內著實鬆了口氣，剛要開口相喚，驀地背後一股大力襲來，她不由自主向前撲出，頓時腳下懸空，一瞬間隻覺眼前大片碧波迎麵撞來，下刻便砰地周身冰涼，無窮無盡的水將她包裹滅頂。
幽暗與明亮破碎扭曲，交織成一股恐懼湧上來，比這冰涼的江水更讓人恐懼，耳邊響著汩汩水聲，腳踏不到水底，也許隻是須臾功夫，也許像生命耗盡那麼漫長。丹砂絕望地想，怎麼……都沒有人救她？
胸口憋悶得像要炸開，著眼處盡是茫茫模糊的淺碧水色，在眼前揮舞的，是不是自己的手？腕上細細纏繞的，是不是才係上去的五彩絲？她最終，連母親的年紀都活不到，黃泉底，她仍舊要一個人孤獨地行。
太寂寞了，幼年時母親故事裏的小哥哥是她唯一的慰藉，長大後才有了小度的陪伴，為什麼，父親那樣的人還在世上，死的，卻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