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沙碧水的南戴河海邊,暫時成了夏天生命的樂園。
夏天背著彩色救生圈,夏芳扛著橡皮筏,她們歡快地奔跑在金色的海灘上,夏天跑,夏芳追,兩個人都開心地笑。眼看追上了,夏天向海裏跑去,濺起水花朵朵,夏天把救生圈套在頭上,開始遊水。夏芳也拋出皮筏子,也劃了過去。
夏天仰在救生圈上,夏芳坐在橡皮筏上,二人隨著淺浪飄飄悠悠地打轉,夏天說她一見了海,就沒病了。
夏芳說:“所以咱就在海邊養病,媽媽陪著你,好不好?”
夏天說:“可我想爸爸、楊叔叔、徐阿姨怎麼辦?”
夏芳答應她,過些天可以打電話,約他們來呀。
夏天說,這大海太大了,若能走到頭就好了。
夏芳躺在皮筏子上,仰望天上雲卷雲舒,她有個心願,將來有那麼一天,媽媽帶她坐上皮筏子,向大海漂流,漂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問她願意嗎?
夏天說:“有媽媽跟我一起漂,我就願意。我們漂到哪去呀?”
夏芳說:“我們漂到一個海的盡頭、天的盡頭,一個很安靜很安靜的地方,一個再也沒有煩惱和痛苦的地方……”
夏天不知那是什麼地方。她忽然想到天堂,從前媽媽講過,天堂是個最安靜的地方,沒有煩惱、沒有痛苦。媽媽說的一定是天堂吧?
夏芳喃喃地:是,是天堂……
淚水已經奪眶而出,她怕嗚咽出聲,趕緊捂住嘴,把臉扭過去。
娘倆暫時在海邊一家小旅館開了個房間,打算過幾天再租房子。
夏天玩累了,睡了,夏芳毫無睡意,看著女兒的睡相,她百感交集,淚水滴在孩子臉上,夏天醒了,睜開眼,夏芳忙拭去淚痕。
夏天說她做了個夢,騎在鯨魚背上在大海裏遊來遊去。
夏芳給她端來涼開水,叫她潤潤嗓子。
夏天喝了一口水,發現手機掖在夏芳枕頭下,她抓過來,說:“媽媽你騙人,有電池,幹嘛不開機?”
夏芳想製止,夏天跳到地上躲開,早開了機。
夏天迅速撥號,夏芳一把奪過來,關了機。
夏天哇一聲哭了:“你幹嘛不讓人知道咱們在哪呀?”
夏芳又心疼地緊緊抱住夏天。
桑植正在看文件,朱潛進來,把一迭材料放下說,星期六上午開常委會,討論人事安排,這是公示反聵材料。
桑植點點頭,見朱潛要走,叫他等等,聽說她們都去檢測DNA了,怎麼回事?
朱潛實話實說,是李花院長組織的,還說是桑副市長的意思呀!
桑植愣了一下,心知背後一定有文章,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
朱潛剛走,李花走進來,她向來不經通報。她煞有介事地四顧:“你這裏沒有竊聽器吧?說話方便嗎?”
桑植說:“你真能鬧,又是什麼急事,不打招呼亂闖?”
李花反問:“你以為呢?”
桑植半開玩笑地:“是你升遷,要請客?”
李花說,她升不升遷是另一回事,今天的談話卻關乎桑副市長的升遷。
桑植看她一眼。
李花說:“不過你有一劫,你信不信?不是有人威脅你了嗎?”
桑植奇怪,她怎麼知道?
李花隻讓她回答,有還是沒有!
桑植承認,是有人威脅過他,叫訛詐更確切些。如果他不給那人工程,就揭發桑植的隱私。
要點工程,李花認為小事一樁,想把他連根掘的人也大有人在啊!都使出殺手鐧了,他有什麼短處在人家手上嗎?
明知故問,桑植知道李花什麼都明白。桑植告訴李花,那人聲稱手上有他的情書影印件,桑植想這是可能的,情書被盜,在流轉過程中,很容易被人當作籌碼。
李花說:“那你怎麼辦?好像隻有妥協一條路了吧?不然你慘了,海礁也完了。”
桑植拒絕妥協。
李花問他,那你的烏紗帽不要了?這並非聳人聽聞。
桑植說:“不要了,趙丹楓都沒能說服我。我下這個決心不容易,一旦下了,也就輕鬆了,我就可以去救夏天的命,名正言順地去救。比起人格、良知來,其他的又算得了什麼呢!”
李花拍了一下巴掌:“我真得為你喝彩了!為了你這個勇敢的、看上去又十分愚蠢的決定,我決心幫你擺脫尷尬。”
幫他?怎麼個幫法?李花不是說沒人幫得了他嗎?
李花組織桑植周圍的人去驗DNA,這本身就是給他打掩護,李花叫他首先不用害怕,暴露了也沒事,不存在道德問題,事實上,她是協議離婚後才與另一個女人發生了關係,有了孩子,最多是不夠檢點,徐雅萍也沒有苛責他的意思。
桑植並不原諒自己,他同時傷害了兩個女人。
李花知道能中傷他的是背後的小人,更不用怕,李花斷言,他手上沒有證據,道聽途說而已。
桑植奇怪,她怎麼知道?
李花幹脆挑明了:“不用我說,你也知道管風想幹什麼。他媽是我的辦公室主任,是從他媽口裏得知一點風聲的。情書他根本沒看過,在這個世界上,不利於你的證據都化為灰燼了。”
桑植躊躇的是,他想救夏天,仍然要傷害很多人,海礁的名譽,羅宵的麵子,還有徐雅萍的自尊……
李花決心要像上帝創造世界一樣,創造一個奇跡給他看,最終誰都不會受到傷害,夏天又會得救。不過,這要由他夫人配合,桑植當個知情人就行了。
桑植不太相信地望著她,在社會學領域,不會有魔法師吧?
李花告訴他,桑植根本想不到,真正的魔法師不是她李花,而是她那絕頂聰明的女兒桑樹粒!
桑植覺得恐怖,天呐,他最怕女兒知道,千萬別把她卷進來。
李花說:“她不是小孩子,而是一位醫學家,你知道嗎?你夫人傷心之極,已經做了當逃兵的準備,決定再度旅居美國了,力挽狂瀾的正是你的女兒。”
桑植啞然。
李花正告他,為了救夏天,他必須再當一回父親,但又不能真當,父親仍然是羅宵。
桑植認真想想,搖頭道,一時不明白她玩的是什麼魔術。
李花大笑:“那你就先糊塗著吧。”
按著媽媽的指令,桑樹粒真的給徐雅萍訂了一張國際機票,這天拿來放到桌上,一邊觀察著徐雅萍的表情:“下月五號,國航的,直飛紐約。”
徐雅萍看著機票,眼前浮現出夏芳和夏天淒傷絕望的麵孔。
夏天仿佛在說:徐阿姨,我的病治不好了是嗎?連您都不管我了,還有誰能行啊?夏芳哀怨淒惻的麵孔也在她眼前晃,她仿佛在哭訴:叫徐大夫為難了,您的好處,我們今生記著,來世也不會忘記的……
徐雅萍的心有點承受不了,目光遊移。
忽聽女兒說:“李阿姨來了?快坐。”
徐雅萍這才看見李花進來,見李花目光落在機票上,忙用報紙蓋上。
桑樹粒找借口,說下午有一台手術,她得去看看準備得怎麼樣了?叫李阿姨先坐。
桑樹粒出去後,李花說:“機票都到手了?真要遠走高飛了?你不後悔?”
徐雅萍不語。
李花激她一下:“我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懦夫,你走吧,救夏天、救桑植的事我來辦。”
徐雅萍語帶譏刺地說:“你不是想當上帝嗎?你忘了,上帝也管不了人間事吧?”
李花說她今天就是來宣示上帝旨意的。
徐雅萍望著她。
這是一個她自認為天衣無縫的計劃。李花不容置疑地下達指令,叫徐雅萍必須按她說的辦。叫她首先去告訴羅宵,他的DNA檢測有差錯,要再做一次。第二步是更正,認定羅宵是夏天的生父、海礁是生母。
徐雅萍大為驚詫,這家夥想幹什麼?
混淆視聽啊!李花要乘機大造輿論,甚至動用傳媒、上網。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太荒唐了,徐雅萍說她是個糊塗上帝。
李花叫她別打岔。然後,她出麵動員羅宵夫婦再生一個孩子,但我們可以采用人工授精的辦法,偷梁換柱,羅宵的綠頭巾摘了,海礁不必為名聲掃地而苦惱了,最重要的是把桑植摘得一幹二淨,這事與他毫無瓜葛,他沒事,徐雅萍也沒有跟著他丟名譽之虞了,一切難題不都迎刃而解了嗎?
徐雅萍呆了一下,不得不佩服她的想象力,由若幹零件組成的鏈條,哪一節都不能掉鏈子。第一個環節,首先要海礁配合才行,還有桑植,難道再讓他與海礁有肌膚之親嗎?這首先是徐雅萍通不過的,想一想都惡心。
李花大笑,桑植能救自己的女兒,又逃過一劫,燒高香去吧,還敢有非分之想?還能讓他和海礁再睡到一張床上去?李花打保票,桑植、海礁的工作她做,徐雅萍必須給丈夫留麵子,仿佛真是過去的化驗出了紕漏,假戲要真做。
徐雅萍突然明白了,也興奮了:“你這個鬼精靈,虧你想得出!你真詭計多端啊!”
李花說:“看,上帝幫了你忙,倒落了這麼個名聲!”
徐雅萍發自內心地謝謝她。
李花後發製人,問她不去美國了?
那是最無奈的選擇呀,不到萬般無奈,她豈願拋家舍業、背井離鄉?
一聽徐雅萍一再謝她,李花叫她不用謝自己。她說:“我也不是衝你。要謝你得謝桑植。你知道桑植的魅力所在嗎?為了救一個孩子,他都準備摘烏紗帽了,連趙丹楓書記都被他征服了,現在找桑植這樣的人不多了。偷著樂吧!”
徐雅萍笑了:“聽你這口氣,你倒像是桑植的老婆。”
李花哈哈大笑。
夏芳在離海不遠的漁村租了一間偏廈子,平時是漁民放魚網、鐵錨和各種漁具的倉房,一股腥味,但便宜,一個月才三百塊錢。
今天夏芳起早趕了趟魚市,買了些剛上岸的海鮮,清水煮螃蟹和蝦爬子,還有文蛤,夏天吃得很高興。
夏芳給女兒剔出蟹腿上的肉,夏天說:“若是爸爸和楊叔叔他們能來多好呀,楊叔叔最愛吃螃蟹了。”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這時從門外傳來楊大鬆的大嗓門:“這回我可趕上了,我離八裏地就聞到螃蟹味了!”
夏天沒見人影就光腳跳下地,說:楊叔叔來了!
夏芳也下了地迎出門來,他到底還是找來了。
楊大鬆說他腦子裏有全球衛星定位係統,夏天就是上天入地,他也能掃描到。
夏天撲上去,抱住楊大鬆就哭了。
楊大鬆耐心地哄孩子,夏芳很感歎,這孩子跟他可夠親的了,念叨他的時候比念叨朱明多。
楊大鬆幫夏天擦幹淚,又給她穿上新買的童裝,說:“我是誰?我是夏天的最親的人哪,是不是?”他說不怪夏芳,他以為夏天總會給他打電話的。
夏天點頭:“我媽媽總說電池充不上電,不讓我給你打電話。”
楊大鬆說:“那是不能打,一打,我就能鎖定方位,你想藏貓貓就藏不住了。”
楊大鬆洗過手上桌吃螃蟹,夏天把一個很大的黃夾給楊大鬆。
楊大鬆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夏芳看著他。
楊大鬆發現了:“你不吃飯,看我幹嘛?”
夏芳歎口氣,怪他多餘找了來。
楊大鬆擺手,他吃螃蟹吃得正香,不讓夏芳破壞他情緒。夏芳心情很複雜,走了出去。楊大鬆看著她的背影。
這一天,楊大鬆一直陪孩子趕小海,在礁石上挖海蠣子,在石縫裏揀海紅,在淺水處撈海白菜,裝滿了半個編織袋。
夏天玩得太累了,晚上吃了半碗鹵蝦醬麵,躺在楊大鬆懷裏就已入睡了,楊大鬆把她放到床上。月光從窗戶射入,比屋裏的燈還亮。海浪喧囂,陣陣傳來。
夏芳真沒想到他能找到她們。
楊大鬆一猜,她們準在海邊。頭一次她帶夏天到海邊來,她有過暗示。
夏芳問,徐教授上美國走了吧?
楊大鬆沒聽說呀,以為她要出國考察。
夏芳苦笑:“都是我們母女倆連累了她,人家和和美美的日子,被夏天的病攪了。”
楊大鬆不知她說些什麼,根本聽不懂。
夏芳怪他多餘來找,她這次帶夏天出走,就是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了。
楊大鬆並不讚成,這不算剛強,而是懦弱!
夏芳很覺委屈:“我懦弱?我苦苦地支撐了這麼久,我再也支撐不下去了。連最後一根支柱也倒了。”
楊大鬆明白,她心中這最後一根支柱就是說徐雅萍。
夏芳告訴楊大鬆,連她都要去美國了,桑植也免不了被人整倒的命運,誰也救不了夏天了,還指望誰?
楊大鬆不服輸,有一分希望,總得盡十二分努力。他一向以為夏芳比他剛強,這是怎麼了?他明天就要帶她娘倆回去。
夏芳絕對不會跟他走。她叫楊大鬆天亮就走,囑咐他不要把她們的地址告訴任何人,她說:“你若說出去,你也再見不到我們了。”
幹脆,楊大鬆也不回去了,就留下來陪她們。
夏芳說:“說什麼瘋話?我不能毀了你。”
這之前,夏芳已把後事做了精心安排。她和女兒在海邊一同走過最後的時光,夏天走的日子,也就是她生命畫休止符的一天,不知為什麼,她覺得她必須陪伴可憐的女兒到另一個未知的世界去,夏天才不會孤單。
桑植又一連幾天沒回家了,與其說忙,不如說是規避。他有意給夫妻間多留點緩衝餘地。
這天他進了家門,張望一眼徐雅萍的工作室,有光影,徐雅萍正在電腦上搜索什麼。
桑植換上拖鞋,保姆小雲問他想吃什麼?
桑植擺擺手,他早吃過了。徐雅萍聽見他說話,回過頭來盯著他看。
桑植心裏有點發毛,怎麼了?不錯眼珠地盯著。
雖然她不是心理學家,徐雅萍卻想研究一下桑植的內心世界,這想法是用調侃語氣說出來的。
桑植知道她何所指,從容坐下,叫她盡管研究,使用測謊器也行,他提供一切方便。
徐雅萍說,隻怕提供的全是假數據。
兩人不禁都笑了。桑植今天是準備坦白的。既坦白由於當年不夠檢點,與海礁有了夏天,更要坦白他破釜沉舟的決定,突破任何世俗的防線,與海礁再生一個孩子,不救活夏天絕不甘心。但如果徐雅萍執意馬上要走,不說破也罷,他有兩手準備。
桑植趁機說:“聽說你要長期居留美國,機票都訂了?”
徐雅萍反問他,是希望她走呢?還是希望她留下?
桑植說他不傷這個腦筋,徐雅萍豈是他能左右的?政策寬鬆,來去自由吧。
徐雅萍用揶揄口吻說:“我先不走了,留下來救你於水火之中。看著你覆滅,也怪惋惜的。”
桑植說:“是嗎?這麼說,我成了在水深火熱中受煎熬人了?”
徐雅萍說:“裝鎮靜沒用,誰肚子裏有鬼誰知道。”但她表示,畢竟夫妻二十多年了,還是想伸出援手。
桑植原準備接受她暴跳如雷的現實,今天卻如此和風細雨,桑植摸不準脈,也不敢掉以輕心,他親自沏了茶,給她斟了一杯說:“看來你今天心情不壞。”
這倒是真的。徐雅萍不否認。她開始實施李花設計的“挽救”方案。
她告訴桑植一個好消息,夏天有救了。她說,明天如果把這結果告訴羅宵,他非樂瘋了不可。
桑植一怔,一時沒明白是怎麼回事。救夏天,隻有他桑植有資格,這資格指什麼,別人怎麼知道?羅宵怎麼插得上手?
徐雅萍像宣布諾貝爾科學獎得主論文一樣鄭重,說上次給羅宵做DNA,由於護士馬虎,數據有誤,與另一個人的串了。為了慎重,昨天又通知羅宵重新做了一次,結果大不一樣,可以肯定,羅宵是夏天的生父。
由於吃驚,桑植竟脫口而出,這不可能。茶杯裏的水都灑出來了。
徐雅萍斜了他一眼,怎麼不可能?你怎麼這麼激動?那你說的可能是什麼?
這等於將了桑植一軍,他自知失言,馬上迎合道:“真若這樣,那可太好了。也就是說,羅宵和海礁是夏天的親生父母?”
“是呀!”徐雅萍說。
真見鬼了!那除非是桑植的DNA鑒定也出了問題。
會不會是徐雅萍故弄玄虛?借以投石問路?一切皆有可能。桑植隻說了一句中性的話:這不是一場虛驚嗎?
“誰鬧一場虛驚啊?你嗎?”徐雅萍的話又帶挖苦味道了:“我看你挺關心夏芳和那孩子的,還帶孩子去遊樂場?你這樣的好心情,有點不尋常啊。”
“是不尋常。”桑植問她是不是做了種種的推測?包括對丈夫的懷疑?
徐雅萍故意往旁邊扭:“市長是要借機會樹立一個親民的形象,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