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到了五月中旬,作為城市行道樹的紫丁香才開,不開則已,一開就是怒放,沿江十裏長街紫巍巍的花樹散發出的香氣,使整個城市像熏了香一樣,讓路人沉醉。
夏芳可沒心思賞花。她滿臉是汗地騎著自行車趕路,車後還帶著小女孩。這是一段上坡路,自行車腳蹬子打滑,鏈子鬆,怎麼也蹬不快。本來就急,方才出門時想著帶一百塊錢給汶川災區捐款,把錢揣在外套裏,卻忘了穿,走了一大截,聽到車後座上的女兒搖晃瓷質儲蓄罐,才猛然想起忘了帶錢,忙兜頭踅回去,一折騰又晚了十多分鍾,急得女兒直催,一勁喊遲到了。
夏芳是個二十七、八歲衣著樸素的女人,人長得端莊秀氣,卻是素麵朝天,臉上過早地刻上了生活不如意的痕跡,她是紡織廠下崗的女工。車後座帶著一個紮黑發帶、穿黑短裙的六歲小女孩,她懷裏抱著一個金豬造型的儲蓄罐。她是夏芳的女兒夏天。
夏天可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天生有跳舞的天資,腿長腰軟,從四歲起就被少年宮的舞蹈老師看中了,幾年下來,沒少登台,還出國演出、得過國際獎呢,縣劇場櫥窗裏、省城街頭廣告燈箱裏經常展示這個小芭蕾明星的照片。夏芳的姐妹們都說她好福氣,老鴰窩裏飛出個金鳳凰,她的生活並不如意,也隻有這寶貝女兒,才使夏芳的眼前有一片亮色。
今天媽媽是送夏天參加城區首場賑災義演,夏芳回頭叮囑女兒,要比平時賣力氣,夏天嫌她絮叨,這她還不懂?若媽媽允許,她都想長上翅膀飛到汶川去,給可憐的小朋友擦眼淚呢。
夏芳在劇場門外停下車,隻見一些參加演出的小朋友穿著黑色短裙陸續到來,老師正招呼孩子們站好隊。幼兒教師捧來紙箱,在為孩子們分發蠟燭。
劇場四周全是叫人怵目驚心的四川大地震的宣傳畫,一雙從廢墟空隙中露出的對生命渴望的眼睛,兩隻帶血和泥土的小手牽動人心。黑色、血色成了主色調,“地震震不垮中國人”“大災有大愛”“用我們一腔熱血擦亮中華民族的尊嚴”“伸出你的手,牽著受災同胞的手,共度難關向前走”大標語讓人熱血沸騰。
這是一場具有強烈凝重氛圍的獻愛心募捐賑災活動。在“隻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就會變成美好的人間”的歌聲中,各界人士穿素服步靜默地步入會場,紛紛把捐款塞進賑災箱。
夏芳把一百元錢投入巨大的賑災捐款箱,有誌願者請她簽上名,夏芳搖搖頭走開。她一指隊伍,叮囑夏天,叫她先和小朋友進場,媽媽還有事,去去就來。
夏天生怕媽媽不來看她演出,就噘起嘴來,夏芳安慰女兒,她一定來,夏天這才又有了笑容,爸爸指望不上,媽媽再不來捧場,多沒麵子!人家別的小夥伴可不一樣,爺爺奶奶、姥爺姥姥,七大姑八大姨,可是傾巢出動啊。
夏天的爸爸朱明雖然也有票,可夏芳也不敢打保票他會來,這正是她心中的痛。可在孩子麵前她不能露,隻能含糊地找理由,開出租車哪有準?也不能拉一半路程把客人丟在馬路上,自已去看節目啊!
海報櫥窗裏有一個展現芭蕾舞姿的五、六歲小女孩,正是夏天,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一對會笑的酒窩,這是她的一幅是《小天鵝》劇照,另一幅是在俄羅斯紅場的留影,是捧獎杯的照片。
在省電視台節目主持人海礁指點下,攝像記者一邊把鏡頭對著櫥窗拍攝,一邊問女教師,夏天來了沒有。
沒等老師回答,節目主持人海礁早認出了捧著金豬儲蓄罐的夏天,那不來了嗎?攝像鏡頭便搖了過去。
海礁是一個很有風度、氣質的女人,二十七、八歲光景,端莊秀麗,膚色白晰,她也是一身純素裝束,正手持話筒現場播報:我們的小白天鵝來了,為了災區小朋友,她把自己心愛的儲蓄罐捧來了……
幾台攝像機都向夏天聚焦。
節目主持人海礁就勢彎下腰對她隨機采訪:“夏天,你好。”
“我認識你,”夏天認出她是主持小星星欄目的海礁阿姨。孩子們都喜歡她。
望著招貼畫上從廢墟裏挖出來滿身血汙的孩子,夏天哭了。海礁替夏天擦去眼角的淚,問她為什麼哭?
夏天說:“我為汶川的小朋友難過……他們有的沒媽媽了,我想接他們到我家來。讓我媽媽也當他們的媽媽……”
海礁被感動了,撫摩她的頭說:“好孩子,那些失去媽媽的孩子,天下的母親都是他們的媽媽……”
夏天看到,海礁也是淚水盈眶,就說:“海礁阿姨,你是大人,怎麼也哭了?”
海礁一把將夏天攬到懷裏,淚水撲簌簌地流下兩腮:“因為,我和你一樣,為那裏的小朋友難過。”
夏天問她也捐款嗎?
海礁說:“當然。”她從坤包裏拿出厚厚的兩迭百元鈔,拉著夏天的手走到捐款箱前,投了進去。夏天說:“呀,這麼多,我媽媽才捐一百。”她有點不好意思。
海礁便安慰她:一個人能力有大小,捐一分錢,也是愛心。你不也把儲蓄罐都捧來了嗎?
攝像師及時地捕捉到這一珍貴鏡頭,他甚至有了重大發現,怎麼夏天和海礁長的這麼像?倒像是她女兒。海礁笑了,說自己可沒這個福氣。
幾輛轎車開來,在劇場門前停下,第一輛車上走下很有風度的副市長桑植。他四十七八歲年紀,方正的臉膛,戴一副寬邊鏡子,在他身上的學者氣重於官氣,顯得儒雅有學養。
攝像記者發現了,對海礁建議,桑副市到場,是不是請他現場講發表述感言?
這本是順理成章的事,不知海礁出於什麼考慮,他明顯地猶豫了一下,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不一定吧。
攝像師很不解,她不該放棄這麼好的新聞呀!海礁是最善於臨場發揮的主持人,慣會舉一反三,這可不像她了。
這時桑植已走過來,發現了海礁,二人四目相對,旋即又都避開,這短暫的交流與規避,除了當事人,別人是很難覺察的。還是桑植先從尷中解脫過來,伸出手想與她握握手,見海礁並無伸手的意思,桑植又收回手,隻是微笑著問了一句:你還好嗎?
海礁有幾分慌亂地點點頭。
桑植不經意地說,好久不見了,不過她主持的節目倒經常看。
海礁略低著頭說:“你還有空看我的節目?”這話既像是理解領導日理萬機窘迫,也未嚐不含有幽怨的成分,桑植當然聽得出來,隻是儒雅地一笑。
海礁正要走開,忽然發現攝像機的鏡頭對著她和桑植在拍,她本能地扯起鏡頭蓋扣在鏡頭上:你怎麼亂拍?
攝像師以為她不願出風頭,換了別人,和市長在一起,多風光、難得的鏡頭呀。
海礁意識到自己失態,忙掩飾地說,鏡頭聚焦領導就行了,不必拍她。
文化局長領著夏天迎上來,先與桑植握手,又與海礁握手,感謝她這明星主持人到郊縣主持節目,給這裏的義演增光增色了。
海礁忙說是應該的。
攝像記者又把鏡頭對準引人注目的夏天,桑植摸了摸夏天的臉蛋,問她叫什麼名字。
夏天脆聲脆氣地答:我叫夏天。
桑植拍拍腦門,想飛來了,芭蕾舞小童星啊。桑植笑吟吟地稱讚她的名字好,夏天萬物生長,夏天生機勃勃呀!
海礁及時地配上旁白:小白天鵝今天變成了黑天鵝,她今穿上了黑裙子,頭上係著黑發帶、白蝴蝶結,大家看,她懷裏抱著她的儲蓄罐,這是她幾年來攢下的零花錢,她是為災區小朋友獻愛心來了。
周圍的人都為夏天鼓掌,桑植也鼓掌。
小演員們紛紛點燃蠟燭。老師吹哨子了,手持蠟燭的小黑天鵝們,迅速編成心形隊伍,閃爍的燭光照著孩子們充滿同情心的臉。背後豎起“四川挺住”“中國加油”的橫幅。在她們麵前,放著一隻捐款箱,上麵畫著兩顆連著的心,寫著:省下你的零用錢,獻給震區小朋友。
夏天甜美稚嫩的臉上有與年齡不相稱的嚴肅。孩子們唱著:隻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就會變成美好的明天……
夏天懷裏一直抱著她的金豬儲蓄罐。桑植問她,怎麼老抱著不捐呀?
夏天有幾分神秘地說,不到時候,一會你就知道了。還問市長叔叔也捐嗎?
桑植笑了,當然。
夏天把她的儲蓄罐搖得嘩啦啦響:比我多吧?
桑植說她沒掙錢,肯定比她多。
夏天執意要問到底捐多少,在她家,爸爸捐的第一多,一天拉出租車的錢。人們都笑。
桑植說他捐半年工資。
夏天可不知道半年有多少。
桑植笑,肯定比她儲蓄罐裏的多。
海礁告訴她,市長半年工資至少五萬。
呀,五萬!夏天露出小豁牙笑了,這麼多!
桑植看了海礁一眼,忽然像發現了秘密一樣,指著夏天對海礁說,沒發現嗎,這小女孩長的倒像她。
海礁自己倒沒覺得像。她都習慣了,因為她人長得漂亮,喜歡恭維人的,見了好看的孩子總要說像她。
桑植牽著夏天和海礁一起進入劇場,很隨意地問海礁,有孩子嗎?
海礁沒有正麵回答,卻拍拍夏天的頭說,她也有個女兒,和夏天一般大。
話是對夏天說的,卻不由自主地瞥了桑植一眼。
夏天問海礁,她女兒也跳舞嗎?
海礁說她不跳舞,在學鋼琴。
夏天很是失落。她也夢想學鋼琴,可惜隻學了半年,一冊“拜耳”還沒彈過去,媽媽就不讓她學了。
海礁問她為什麼?
夏天沮喪地告訴她,沒錢買鋼琴,要好幾萬呢,貴的十多萬。媽媽說,鋼琴是有錢人家孩子玩的,跳舞不用錢,有腿就行。
聽了這話,桑植插了一嘴,想學鋼琴可以到市少年宮去練,那裏免費彈啊。
夏天爸媽又不是沒打過這主意,可是練琴的小朋友太多,要排隊,郊區縣離省城幾十裏地,跑不起。再說,光少年宮有琴沒用,家裏必須有,每天得練兩小時呢,不練手就生。
桑植一時無言。海礁露出了譏刺的笑容,心想,你這市長好像是給外星人當的,鋼琴人人可以學,可買鋼琴對窮人來說,卻是一種奢侈,可望而不可及。她忽然有一種奚落市長的衝動,就給桑植講了個故事。那是有關鋼琴的,有一個下崗工人的女兒很有音樂天分,手指纖細而修長,音感好,老師希望她能學琴。可天價的鋼琴讓當爸爸的望而生畏,為此,老婆天天跟他吵架,買不起鋼琴,甚至要離婚。於是工人哥們決定在廢棄的車間裏用邊角餘料為孩子“攢”一台鋼的琴……
鋼的琴能彈嗎?這有點像黑色幽默,桑植明白,海礁這是在打趣他,嘲諷他高高在上,不知民間疾苦。
桑植沒有必要、也沒有心情與她理論。這麼多年不聯係了,她心中的怨氣自然大,他常有讓她發泄一下的願望,也許那會減輕她心理上的壓力。可情這種機會也不易尋找。他不能在一池春水漸歸平靜之後,再去攪動波瀾。至於海礁此時此地在想什麼,他也無法猜測。作為市裏電視台的明星主持人,她有極多采訪、報道桑植的機會,每次都是目不斜視,這無形中增添了桑植心理上的負擔,可他又能怎樣呢?不管有一千條、一萬條理由,總得承認,愧對人家呀。
這時老師過來,衝桑植點點頭,領走了夏天。
夏天向桑植揮手,桑植說了句:祝你成功。
桑植隨後被一領導們前呼後擁地擁進劇場,向領導席走去。
海礁心緒複雜地望著他的背影。
二。
夏芳緊趕慢趕,總算按時趕到郊區縣法院庭外調解室,在大門外車棚裏停好破舊自行車。
夏芳走進調解室。這是一間隻有十幾平方米樸素無華的房間,透過磨砂玻璃可見五個空心字:庭外調解室。正麵牆上懸掛著國徽,底下有“依法治國”四個金字。
夏芳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角落一張椅子上等待著。這不是法庭,雖是庭外調節的地方,夏芳仍然心跳不止,感到緊張。她從小不惹事,想不到自己還會邁進法院的門坎來打官司,且是被告。
走廊裏響起清脆的腳步聲,門推開,幹練利落的中年女法官文瑾走進來,看了一眼夏芳,問她,怎麼,原告不來,她這被告倒先來了?
夏芳站起來,連忙解釋,說他……他是個大網蟲,估計又掛在網上下不來了……雖然丈夫朱明要跟她離婚,要成陌路人了,她仍然為他的不守時感到不好意思。
文瑾麵無表情地坐下,原告不來,也不能她們兩個談離婚條件啊!
夏芳拿出手機,說了句“我催他”,到走廊去打電話。
夏芳沒有猜錯,朱明果然掛在網上下不來了。
窗上拉著厚厚的窗簾,屋子裏淩亂不堪,朱明正在上網,一副忘我神態。他是個留小平頭的青年人,長得很帥,留時髦的小胡子。
突然手機振鈴,怪腔怪調的提示音竟是“老爸,接電話,你聾了!”朱明看了一下屏幕,壞了,忘了法院這碼事,他衝電話裏喊一聲“堵車了,馬上到。”跳起來找外衣。
對方夏芳譏諷的聲音:是網上遊戲堵車了吧?
朱明不敢搭腔,趕緊關了機,抓起衣服,向門口跑了幾步,又返回,從餐桌上抓了一個麵包叼在嘴上,從褲兜裏摸出車鑰匙,撞開房門。
樹下停著一輛捷達牌出租車,已經很老舊。出租車的玻璃窗上貼著“地震無情人有情”的招貼畫。已經開了近三十萬公裏的舊車,還是朱明托人租下的二手車,他想從出租車公司買到手。夏芳埋怨她“揀破爛”,這爛車,到手就賠,三天兩頭得修,可朱明有他的小算盤,指望它出奇跡呢。據說捷達車的發動機最好用,有一個出租車司機開了八十萬公裏居然沒大修,德國大眾公司聞訊,把舊車運回德國,又給了他一台新捷達。夏芳聽了隻是撇嘴,叫他等著做夢娶媳婦吧。
朱明三口兩口把麵包吞下,開車門、打火,交通台正播報新聞:到今天為止,已有四萬解放軍、武警官兵和公安幹警火速趕往四川地震災區搶險救援,六萬名官兵已集結完畢,正增援災區……
他認真聽完廣播才起車,剛衝到馬路上,有人伸手打車,朱明擺手,表示不拉,那人舉拳頭不知喊著什麼,估計要投訴。接二連三有人要打車,朱明怕惹麻煩,索性從車窗伸出手去,卸下頂燈標誌,把“包車”字樣的三角牌在擋風玻璃前一支,一溜煙馳去。
在等待朱明的時間裏,文瑾和夏芳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文謹還知道朱明的創辦的光明網站,她接手這樁離婚案前就瀏覽過,雖然沒有新浪、搜狐名氣大,也挺火的,訪問量很大,不知怎麼,最近打不開了。
夏芳苦笑,叫人家封了,還能打開嗎?
文瑾猜到了,是網上購物賠了吧?
夏芳歎口氣,那倒不是。總歸是交友不慎。他的合夥人開發出售黑客軟件,公安局都立案了。他總算不知情,沒進去,可他是法人呀,房子、車,全都罰沒了,若不也不能租一台爛車跑出租啊。
文瑾知道,朱明雖是離婚原告,那是因為夏芳不想維持下去了,聽了夏芳方才的話,文瑾翻看著手裏的材料,她意識到,這才是她與朱明離婚的真正理由,可她並沒提這件事呀。
夏芳眼圈紅了。若有感情,有錢沒錢都無所謂,夏芳跟他結婚時,兩個行李卷往一塊一搬,完事了,現在的姑娘,有這麼好打發的嗎?那時他也是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啊!
拋開公事,文瑾替夏芳不平,她這麼好的人,朱明還不知足,他倒成了原告,太不公平了。這當然是那個第三者鬧的,夏芳也從來沒提這個茬。
夏芳又一次苦笑,她說了,她並不是原告。
文瑾很理解。朱明說過,他是被告身份的原告,文瑾不明白,他又不務正業,又有外遇,夏芳為什麼不先提出分手?
夏芳笑了,文法官不像在庭外調解,倒像是勸離法庭。
文瑾也笑了,現在是兩個女人在聊家常,是在法律圈子以外行走。
夏芳歎口氣。她為什麼忍氣吞聲拖了三年,還不是因為女兒!她不希望孩子有個破碎的家。
文瑾知道她的女兒很有出息。早聽說俄羅斯舉辦中國年時,她跳的小天鵝在莫斯科都轟動了。認真說,他們多幸福啊,卻要離婚!
這時門嗵一下推開,朱明氣喘籲籲地進來,說了句“對不起,文法官,我睡過站了。”
文瑾幽默地回了一句:在虛擬世界裏享樂,睡得著嗎?
朱明小心地看了夏芳一眼,尷尬地一笑。
文瑾麵對朱明和夏芳,一直立足於調解,聽來聽去,聽不出他們一定要分手的理由,當然要勸和,古人說,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