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一排妙齡的少女手挽著手,隨著歡快的節奏從繡滿荷葉邊的寬裙裏路踢出雪白的大腿。十裏洋場最風行的,便是這種大腿舞了。台下的舞池裏,嫵媚的女人扭著腰肢,隨著靡靡的音樂款款擺動。男人在耳邊輕輕地說了句話,引來女人笑罵:“死相!”
一陣大笑聲響起,將嬌聲軟語淹沒。男人們美酒在手,佳人在懷,茶餘飯後,且拿別人的故事來消遣。
“……你們還別說,若換了閣下幾位,又有誰忍得住?像施姑娘那般絕色尤物,天生下來就是要讓男人頭破血流的。嘿嘿,深慕跟了段天成十幾年,照樣為女人翻了臉。”
“可不是!但有件新聞你們知不知道?”說話的人把聲音壓低,湊過來,“施姑娘卻又勾搭上了青幫的申名修!”
“這下可好了!洪幫內訌了不算,她還要挑得洪青兩幫血拚。可見紅顏禍水,真是千古名訓,再沒有錯的。”
“聽說兩幫現在的關係可好著呢。”
“咦,不對呀。申名修的未婚妻可是和深慕齊名的殺手,她肯善罷甘休?”
“她原來還是洪幫的人呢!這世道,什麼事情見不著——”
他還要說下去,旁邊一人扯睛他的袖子,低聲提醒:“別說了。青幫的敬叔來了。”
迷離燈光中,敬叔杵著文明棍,身邊跟著一名紫衣少女,慢慢地踱了進來。
這間歌舞廳是申幫產業,他一進來,有一大半人都站起來打招呼。
他點點頭,笑也不笑,沉著臉,由那少女扶著,上了二樓。
半天,人們見到那紫衣少女一個人從樓上下來,站在樓梯上,她的目光緩緩掠過在歡場上醉生夢死的紅男綠女,嘴角浮起一朵冷笑。那笑容一閃即逝,清秀的臉上恢複往日的沉靜,她快步向廳外走去,在對麵街上買了一瓶白玉霜,揚手招來一輛黃包車。
“紫紗姑娘。”段宅門口,黑衣的男子恭聲迎上來,道,“施姑娘說,她去找申小姐聊天了,叫您隨後去找她。”
“哦。”紫衣少女答應一聲。
她抬頭看了看天色,盛夏,天黑得晚,但這會兒工夫,也該吃晚飯了。
到申宅的時候,便聽到名含的聲音:“薑,薑多放點多放點!”
“小含,你沒聽過嗎?白天人吃薑,晚上薑吃人。不能多放。”
“可薑香嘛,放少了,鱔味就腥了。”
“好好好,我再放一點。好了吧?”
“嗞”的一聲響,濃鬱的香氣彌漫了整個廚房,名含深深地吸了一口,陶醉地道:“啊,就是這個味道,就是這個味道!施姐姐,你真是太厲害啦!”
“這是一個小店的老板娘教我的,嚐嚐看。”
名含早已迫不及待,夾了一口放進嘴裏,一嚐之下,吸了吸鼻子,眼眶忽然紅了。
“怎麼?不好吃?”施施小心翼翼地問。這些日子來,她可是變著法兒討好名含。
“不,不,是太好吃了,就跟我娘做的一個樣!”
“真的嗎?那好,你先把這盤端出去,我再燒個金絲溜魚片。”
名含歡喜地效勞。
不一會兒,滿滿的一桌菜擺上了桌麵。
名含拿起筷子各自嚐了一口,深深吸了口氣,“真的,真的跟我娘燒的一樣。施姐姐,你就在這裏住下來吧,我們天天一起吃,一起睡,好不好?”
“當然好啦。”施施望著她,“隻是,我怕你哥不同意。”
“怎麼會?你們不是說好,兩邊不再打殺了嗎?何況,你幫他殺了他的大對頭,他感謝你都來不及。”
“雖說如此,但我怕範兒……”
“哎呀,範兒更不會啦,就算她是我嫂子,也不能反對我的朋友留宿吧?再說,你們一起殺了段天成,也算同甘共苦過,這份交情,夠了吧?”名含一麵說,一麵手不停筷。
施施笑道:“你可別一個人全吃光了呀,他們還沒回來呢!”
“都這麼晚了,他們肯定在外麵吃了,不要管他,我們吃我們的。”名含吃得興高采烈,渾然沒有注意施施的臉色在那一刹那暗了下來。
她問:“他們去了哪裏?”
“今天是十五,他們去見我大娘了。”
“你大娘?”
“就是我哥的娘。”名含放下筷子,解釋一下,“呃,其實是去祭拜她,因為她已經過世了。”
“那你的娘呢?”
“我娘?”提起這個,她的臉有點垮,“她和爹一起火化了,骨灰灑向了黃浦江。兩個人生生世世,都在一起了。”
“你大娘肯?”作為正室,怎麼容許丈夫和他的小妾合葬?
“肯啊!骨灰還是大娘親手灑的。大娘是個非常特別的女人,小時候,我就覺得她像個仙女,那麼漂亮,脾氣那麼好,對我也很好。”
“你爹,更愛你娘吧?”
“他更喜歡我大娘,為了這個,我娘總是哭鬧,她越哭,我爹便越煩。但大娘隻要掉一滴眼淚,爹就嚇得跟什麼似的。”
施施聽著,隱隱想起另一個人的話——
“傻孩子,我告訴你,不要為男人哭。千萬別為男人哭。你越哭得傷心,他越不會在乎。”
名含雙眼微微朦朧,記憶的一幕幕從眼前流過,她緩緩道:“小時候,也總是我和娘這樣坐著,等著,我餓得頭都昏了,爹和大娘回來,卻已經在外麵吃過了。這個時候,娘最傷心,丟下筷子掉眼淚。一桌子菜,便隻有我一個吃。”
施施渾身一震,如受雷擊,多麼像嗬!名含的母親幾乎就是自己前麵的命運。哦,不,不能這麼想,她是這樣美麗,對女人來說,再沒有比美麗更有力的資本了。她撫著自己的臉,問:“你娘,長得漂亮嗎?”
“漂亮!除了大娘,我娘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來,我給你看她的相片。她嫁給我爹前,可是個很有名氣的明星哦!”
她拉著施施跑上樓,從床頭的櫃子裏拿出一疊照片。相片中的女人,光彩照人。施施見了,卻吃了一大驚。
那如墨一般韻致的眉毛,如西洋美女般陷著的眼睛,一望無際的深深黑眸以及那份銷魂蝕骨的豔魅風情,除了更年輕更光鮮之外,和那小店的老板娘,幾乎是一樣的。
“你、你娘,叫什麼?”
“安麗珠。”
“真的、真的已經火化了嗎?”
“是啊!怎麼了?”
“沒、沒事。實在是很漂亮。”施施笑著把照片放回抽屜,趁名含趴在窗上的工夫,偷偷抽了一張放在包裏。
名含全然不覺,道:“怎麼這麼晚還沒回來?不會有什麼事吧?”
“除了段天成,誰敢殺申名修?難道你還怕範兒對付你哥?”
“範兒對付我哥?嗬嗬,再沒有比這更好笑的笑話了。那天,我哥被敬叔留在家裏過了一夜,範兒疑心段天成,衝去把段天成殺了。嗬嗬,我都不知道,如果再有人做我哥的對頭,他會死得有多慘。”忽然她眼睛一亮,“啊,回來了!”
施施不由自主,近到窗前,隻見申名修與範兒手牽著手,走過園中。
手牽那樣緊嗬,十指相扣。
她的表情,苦痛而堅忍,如被毒蛇咬中,卻唯有忍住那鑽心的疼痛,以期找到它的七寸,再給它致命的一擊。
站在旁邊的紫紗見到她這副表情,臉上卻籠上一層淡淡的,幾乎不可見的笑意。
清晨。
這是夏天唯一一個清涼時段,施施絕早起床,想去廚房熬碗粥給申名修送去,不料,卻有人比她更早。
“早。”
“早。”她靠著門框,笑,“你這個幫主,當得可真清閑,還有空親自下廚。”
名修淡淡地一笑,低頭去照顧手上那鍋清粥。
施施暗暗咬了咬唇,他永遠風淡雲輕,她找不到一點著力處。但,不會有男人可以抗拒她的。她傲然地一笑,一個念頭慢慢成形。
“在煮白粥嗎?我有更好的主意哦,你等等。”她轉身出去,回來時,手上多了一捧茉莉,將它們放入鍋中,笑道:“這叫茉莉清粥,美容養顏,女孩子最喜歡。”
名修一笑,“施姑娘滿心巧思。”
“是煮給範兒的吧?”
“是。”他說得坦然大方,沒有半點扭捏。
施施的笑容卻依然美豔動人,道:“範兒真是好福氣。唉,要是我也能像她一樣,該有多好。”
“施姑娘名動上海,萬人仰慕。”
“那是不同的。”她有點哀傷地說,“我這是跟你說,別人還從未提過。我心裏有個人,可我卻沒法走進他心裏去,隻能遠遠地看著他。因此,看到你和範兒這麼恩愛,心裏好生羨慕。”她的眼角,怔怔滑下淚來。一枝梨花帶雨,分外動人。
名修遞過一塊手帕給她。
名含的聲音傳來:“……可能在廚房呢,我們去看看!”
施施忙道:“我先回避一下。範兒人雖好,卻總是疑心我對你有意,讓她看見我們在一起,恐怕不好。”她轉身便走,不料一腳絆住門檻,身子往前一傾。名修在她身後,連忙扶住她,她順勢,軟軟地躺進他懷裏。
範兒同名含走來,見著這一幕,臉色一白。
桌上盛來茉莉清粥,名含大讚美味。施施笑道:“這是我們名修一起煮的,我采花,他煮粥。範兒,來嚐嚐。”
範兒強笑一下,嚐了一口,含在嘴裏不知是什麼味道。
心裏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滋味,心尖被輕輕扯著,有說不出的酸澀疼痛。那清香的軟粥仿佛也變得又苦又澀。
施施那麼美麗,沒有男人不會動心吧?何況,施施還那麼愛他,那麼瘋狂地愛著她。
範兒低著頭,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一碗粥。
飯後,名修找泰叔與敬叔議事,名含給木木洗澡,施施留下來幫她,範兒獨自坐在樓下。
陽光漸漸泛白,園中的花木光潔的葉子,閃爍著耀眼反光。
範兒怔怔地,走出門。
太陽太大,曬得人頭腦發暈。
其實並沒有什麼。名修對自己的好,自己怎麼會不知道?他隻不過扶了她一把而已,隻不過一起煮了一鍋而已,沒什麼沒什麼……
可是,他的第一鍋煮還是和她一起煮的,現在,就已經換人了……
而且,施施那麼美……
範兒搖搖頭,努力想把這些紛雜的想法趕出腦海去,歎息一聲,又歎息一聲。
一輛黑色的汽車跟著她走了半程,她卻渾然未覺。終於,車上的人忍不住了,開口道:“這可是昔日的範兒姑娘嗎?倘若這時給你一槍,誰會相信名動上海灘的範兒是在發呆時讓人殺了?”
車裏的黑衣男子,卻是深慕。
他載她去茶樓喝茶,問:“聽說,你和申名修的婚禮已經開始準備了?”
“嗯。”她心不在焉。
“快要做新娘子的人,怎麼心事重重?”
範兒笑笑,神情有些憔悴。
深慕見了,隱隱心痛,“他,對你不好嗎?”
“不是的。深慕,我們別聊這個了。你怎麼樣?深幫主?”
“虛名而已。日子還和原來的一樣。”
“滋味不一樣吧。”
如果沒有心愛的人在身邊,再高的位置又有什麼滋味?深慕淡淡地一笑,端起茶杯。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下來。分手的時刻,深慕問:“最近施施常去申宅?”
這話正戳中了範兒的心事,她的臉微微一白。
深慕看在眼裏,道:“你要小心她。這個女人的手段和心計,我怕你不是對手。”
手段、心計,還有無與倫比的美貌,有誰是她的對手?
施施正慢慢自名含嘴裏探聽消息。
“你哥和範兒從前便認識了嗎?”
“大娘一直不想我哥在幫派裏混的,因此在他十二歲那年就把他送出去了——原指望我娘再生個兒子繼承申幫的,可惜後來爹娘一起死了。不過那時大娘仍然沒有把哥叫回來。直到她病重垂危,貼身服侍的丫環從她嘴裏得知了我哥在蘇州一個雜耍班裏,泰叔與敬叔便把他接了回來。範兒就是那雜耍班的徒弟。便是這樣認識了吧?”名含說完,歪著頭看著施施,問道:“施姐姐,你別瞞我,我問你一件事,你是不是也喜歡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