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隨心所遇(1 / 3)

第九章 隨心所遇

獨占是一種可怕的情緒。

一個溫和的人,眼中竟能出現獨占的神色,一種可怕的占有。

熟悉的一張臉,不熟悉的可怕眼神。

唔……捂著臉,他實在很不希望以這種樣子出去。

“淇奧!”

她在叫他,可他一點也不想在此刻麵對她。嗬,原來心懷嫉妒的男人就是這般模樣啊。

鬱淇奧垂頭歎氣,看到發白的指關節,才發現自己握緊了拳。

嫉妒真是一種可怕東西。一旦你嫉妒了,它會牽引你的神誌,進而產生骨牌效應,將你的清醒噬得半點不剩。

明知她是無意,可他……放不開。

死瞪著鏡中陌生的自己,直至浴室門被人不耐煩地輕叩,他才深吸一氣,拉開——

準備叩門的手停在他鼻間,端詳半晌,她摸摸他的額,確定他沒病沒痛。

“你的臉色真差。”不明白他今日為何衝涼衝去半小時,走回兩步,感到身後跟隨的腳步,她突停下身子,讓他撞上自己的背。

“怎、怎麼?”屏住呼吸,他問得小心翼翼。

仰頭一笑,她惡劣十足,“淇奧,你在吃醋嗎?”

剛才她挽了華歆賞男友的手臂一秒,人還沒靠上去,文學白癡母雞護犢地將男友拉回身後,她,也被他拉到懷裏。真不好玩。

“刷!”俊臉由白變紅。

瞪著她臉上若無其事的笑……她居然能若無其事地笑,若無其事地轉身……

倏地勾回前邁的纖影,牢牢鎖在懷中。

後悔,他後悔得要命。後悔當著她的麵與解環嬉笑、後悔當著她的麵吻解環、後悔生病那天為了解環將她趕出去,後悔……千般後悔化為一句話,他也隻能說這一句——

“凡九,對不起。”

“哦?”細眉輕挑,她不多掙紮,任他摟得死緊。

四年前,林陰下那道利落身影一直是他的珍藏,隻是……她太利落了,利落而灑脫,灑脫到他懷疑,如此一個女子會被怎樣的人掬在掌心而不……掙紮。

這個人,會是他嗎?

可笑,他不但自卑,更是懦弱。

靜靜相倚相靠,呼吸交錯,他輕歎:“其實……你有沒有想過,當年沒有安全感的人,是我。四年前的我沒有把握能牢牢抓你一輩子,凡九。”

詫訝轉身,她的神色明明白白寫著“我不知道”。她隻知道他常問——你愛我什麼,凡九?

四年前,他這麼問過,四年後,他依然這麼問她——

“你愛我什麼,凡九?”

恍恍然,眸子映出他俊帥的臉,她有片刻的怔忡。

愛他什麼?愛他什麼?真是令人生氣的問題。他為什麼總喜歡問愛他什麼?

“愛你的氣質,這樣回答滿意嗎?”雙掌捧住他的臉,她悶悶地說,“我愛你身上恬淡靜謐的氣息,愛你幹淨斯文的臉蛋,愛你一手的好廚藝,愛你不慍不火的溫吞,更愛你現在吃醋生氣的臭臉,愛你的所有優點和缺點,這樣回答滿意嗎?”劈裏啪啦丟他一通,喘口氣,她想了想又問,“嗯……淇奧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有什麼缺點?”

呆……然後傻笑。

以額抵額,吻上粉唇,糾纏的唇舌竟夾了少有的粗暴和狂熱。

此時無聲勝有聲,不回答就當他滿意……零缺點……享受著難得的激狂,陶凡九暈暈地想著。

不慍不火的性子才最是吸引人,不是嗎?莊解環隻看到他溫文儒雅的一麵,但無幸得見他炎熱癡狂的一生。他這癡狂,隻有她能享用。

為什麼愛他?四年前不知道。四年後——依然,她沒有理由。

隨心所欲……她仍是隨心之所欲。僅此而已。若非得強加一個理由,她隻能說愛神丘比特是個瞎子。

“我隻是……隨心所欲……”

抽出喘息的片刻,她輕輕道出真正理由,字尾卻被他再度含入口中。

吻得口幹舌燥,吻得好熱,好熱……

一把推開他——“我要吃雪糕。”

怔呆三秒——

“……我去拿。”他聽話跑到廚房翻冰箱。

待陶凡九從他手中接過雪糕,聽他在耳邊輕輕問了句——“凡九,你喜歡喝白開水、香檳,或者可樂?”

奇怪抬頭,她大大咬一口雪糕。似乎,在很遙遠的記憶中,他也這麼問過她。

問這話,他言下之意是什麼?這次,她又該如何回答?

勾起色迷迷的笑倚入他的懷中,以盡可能嬌滴滴的語氣問:“淇奧,在回答這個問題前,你是不是應該告訴我,你想做哪種液體?”

“我是……白開水。”

“那好,我就喝白開水。”她的肯定又快又狠,讓他完全沒有反悔的餘地。

“凡九……”慢慢收緊腰間的臂,他溫溫一笑,是滿足。

“白開水是一切液體的根本根源,沒有白開水,哪來的香檳可樂呢?”舔著雪糕,順便也舔一舔勾她心癢的優雅唇線,“唔,淇奧,偶爾我可以喝喝咖啡吧?”

他的回應是所有情人必做也常做的事——吻她。

吻吻吻……

吻得熱血沸騰。

吻得神誌不清。

吻得心跳五百兼抽筋之際,兩道鈴聲響起——

“咚咚……財神到財神到……”(《財神到》)

“You have an apple a day,so keep the doctor away……”(水叮當《An Apple a Day》)

穩住差點掉落的雪糕,兩人呆怔,隨後,趕緊摸向沙發兩頭找手機。OK摸到,顧不得看顏色看外形,按下接聽鍵貼上耳朵,同時說道——

“喂,哪位?”

“喂,哪位?”

鬱淇奧手中的電話那邊說:“哪位,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咦,丫頭你變聲了?”

陶凡九手中的電話那邊說:“兒啊,我是……你……小姐你哪位?”

糟,摸錯了。

“撲哧”一笑,兩人趕緊換回,聆聽各自的太後“肅訓”。

電話那頭嘰嘰呱呱分別說了一通,這廂,兩人不住點頭,視線交彙時莞爾輕笑,猜著對方的太後大人是不是與自家太後說同樣的話。

看表情……極是。

“是,媽,對,您猜得沒錯……”鬱淇奧微笑,視線不住繞向嫣紅的俏臉。

“……媽——我知道,是啦是啦,什麼也瞞不過您……”口中猶似抱怨,唇邊綻出的笑靨卻清甜可人。

“明天帶人回家吃飯!”

兩邊的太後同時“命令”,聲音大到超出聽筒範圍,足夠兩人聽得清晰加明白。

“呃?”

怔然對望,鬱淇奧正思考如何回答,陶凡九已手腳利落地奪過他的手機,順勢倒入清香的胸膛。一邊耳朵一個,她心情極好。

“媽咪、伯母,你們都聽得到吧?”

“聽得到。”

“聽得到。”

“明天禮拜天,但是隻有一天,我們隻能回一家吃飯。這樣吧,伯母、媽咪,您兩老自己商量一下,看看回哪家吃飯比較好。呐,我現在把電話旋轉放置,你們就可以聽到對方的聲音了。我呢,建議你們先交換電話號碼,然後再撥過去自己慢慢商量,現在……”

“六點不到。”體貼地為懷中人報時。

“嗯,現在六點不到,你們絕對有足夠的時間慢慢商量,好嗎?這樣可以以節約我的電話費。”

得到兩聲肯定,陶凡九將手機分別聽筒對話筒……一分鍾後,再貼回耳朵。

“如何,交換了電話號碼沒?”

再度得到肯定回答,拜拜,OK掛機。

拋開手機,抬手置於他頸後圈住。

“雪糕吃完了。”

“嗯。”他輕應。

“電話接完了。”

“嗯。”

“那麼,現在……”

他屏息凝神,隻等她一句話就……

“做晚餐去吧,淇奧。”拍拍他的臉,女子的心肝肚腸再度鴉化。

果然,他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命途多舛是正常現象。心不甘情不願偷得數吻,男人移至廚房,洗手做羹湯。

她望著修長的背影,笑容,一直綻於唇角,不凋。

封塵的記憶很遙遠,多年後拆開封條,指尖輕輕劃啟記憶的刹那,你能保證裏麵的東西一點沒變嗎?

她能啊。

世人常追求幸福。幸福,是什麼?

無論封塵的記憶有多遙遠,無論裏麵是酸,是堿,或是鹽,保持自己的一顆心永不變質,這,就是幸福的前提。

她愛的……那被她封塵在記憶中,自以為淡忘卻未曾遺忘,不想也不願拿出與人分享的心愛之人,還是……嗯,舊人好。也許歆賞說得沒錯,衣不如新,人不如舊。她的愛,隨心所欲。

隨心之所欲,卻也任性至極。

尾 聲

他們這樣算什麼?

他們這樣有點名不正言不順。

指腹滑過口袋內毛茸茸的外盒,男人沉思著,就算他骨子裏是個非常傳統的男人吧,還是找個機會求婚才好。

深秋的街頭,天氣幹燥,空氣中已滲入微微涼意。式樣簡單的黑色長風衣襯出男人軒昂的身形,一邊等紅燈,視線卻禁不住繞向挽在臂彎的女友。為什麼,無論何時,隻要有她的身影,眼神就移不開?

過於專注的男人一心二用,未察覺身邊悄悄伸出一隻手……

適巧綠燈亮起,男人舉步,下意識將右手插入風衣口袋……咦,似乎有什麼東西縮回去?

男人回頭,身側是一位西裝筆挺的年輕男人,由外貌判斷年紀,應該在三十上下。西裝男人撞上他的視線,眼珠瞪了瞪,快步越過他過馬路。

低頭掃一眼插入口袋的手,思量著方才一瞬間急速縮回的摩擦感……

“小偷?”男人訝然低語。

“什麼,淇奧?”身邊的女友抬頭,聽清了他的話,“誰?”

“……不確定,應該是前麵穿灰色西裝的男人,好像……算了,沒丟東西。”呼,他很慶幸求婚戒指放在左手口袋。

“算了?”女友眯眼看向前方快步行走的西裝男人,哼哼一笑,抽出挽在臂彎的手。

這一笑,這一抽,男人心知不妙。

下一秒,行人隻見身著銀灰絨呢風衣的碎發女子快奔數步,抓住一位西裝男人的頭發,狠狠向後方一甩。

西裝男人慘叫一聲,趔趄倒坐在馬路邊,破口大罵:“臭女人,搞什麼?”

“心虛啊!”吹吹手掌,碎發女子臉上全是不屑。

西裝男人狼狽爬起,口中不幹不淨地罵著,女子細眉輕跳,毫無預兆地抬腿……向男人腹臍以下的重要部位踢去。這還不算,男人被踢得縮如弓蝦,慘叫響徹在深秋的街頭,女子卻伸手拉起男子一臂……行人以為女子是好心扶起西裝男人,但,用快如閃電形容女子的動作並不過分。她一手捏在男人腕關節,一手托捏在男人腋下,倏地直立轉身,曲身一甩……

“撲!”悶沉沉的肉體與地麵撞擊,男人連哼的氣力也沒了。

完了嗎?

才不。

行人見身著黑風衣的斯文男人似從震驚中回神,終於想到要出手拉住女友了,但他太慢,在他的手離女子肩頭一寸距離時,可怕的……

“咯啦!咯啦!”可怕的聲音從西裝男人體內傳出。

“啊!”叫聲頗有慘絕人寰之意。

西裝男人趴在地上抽搐,手臂在背部扭曲出人體不可能出現的物理角度,他的手掌……軟綿綿地垂在腕骨上,了無生氣。

“凡九……”男人顫抖的聲音響起。

女子拍手轉身……

“淇奧?你是淇奧?”另一道屬於成熟女人的嗓音在男人身後響起,聽起來……很陌生。

男人回頭,見到一張……精致的美麗臉龐。

一個很會化妝的成熟女人,她身邊是一個狀似成功人士的男人。

男人盯了半天才遲疑開口:“你是……解環?”

“你、她……”莊解環瞪著地上的西裝男人,眼中是驚訝,亦有故人相見的探究。

“淇——奧——”雙臂滑過男人的腰,素白小手緊緊相扣覆在他腹部,碎發女子自他身後側露出一張俏臉——麵無表情的俏麗容顏。

然而,冰冷的眼神,挑釁的眼神,帶著濃濃宣告意味的眼神,亦同時出現在這張俏臉上。

舊情敵?!

莊解環想說什麼,街頭的喧鬧卻容不得這對“故人”一話長短。

結果——兩人被帶去警局,一人被送去醫院。

警局——

“小姐你真厲害,抓個小偷居然把人抓到醫院去。現在好啦,沒人證沒物證,你怎麼肯定那人是小偷,啊?”身著製服的女警官拍得桌子震天響,她對麵,坐著據說遭逢小偷卻什麼也沒丟的男人和男人“勇猛”的女友。

“這個……警官,我想有點誤會……”

“你閉嘴。”女警官氣勢洶洶地瞪男人一眼。她的年紀應該不超過三十,因職業需要盤著土氣的包包頭,滿臉煞氣。

“你啊……小姐。”女警官仍是衝女子怒叫,“那個男人現在還躺在醫院排隊等搶救,身上電話打不通,找不到家屬,難道讓警局給他出醫藥費啊?你說啊?”

“在排隊嘛,醫生自然會處理。沒錢不救就是了。”進了警局便一直低頭被吼到現在的碎發女子終於說了一句話。

“你想得簡單,不救?你在街頭把人家的手臂扳到脫臼……行行,臂骨扳到脫臼也就算了,你幹嗎把那家夥的手腕骨也扳脫臼?就算把他的腕骨扳脫臼,你……”女警官兩手撐在桌上,咬著牙壓低了聲音,“你把他的整個手筋全部擰斷,他的手廢了。如果他反咬你們一口,怎麼辦,啊?故意人身傷害,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如果給他治療的醫生夠水準,斷指都能重新接上,斷筋算什麼。”女子向男友懷中縮了縮,反駁。

“你……”女警官氣到臉色發白,“啪”地,桌子震天響,炮口轉向男人,“你你你,你怎麼當人男朋友的?她當街行凶,你就一邊看著不管,是不是男人啊?”

這話有人身攻擊之嫌。男人苦笑。

“喂,他沒得罪你吧?”垂頭聽罵的女子終於露出冷冷眼神。

“懦弱的男人。”女警譏諷一笑。

“喂,你罵得很爽是吧?”碎發女子動動五指,若不是身邊男友眼疾手快地拉住,隻怕早已站起身與女警對瞪了。

緊緊握住女友的手,男人衝女警笑道:“警官,那位先生的確將手伸進我的風衣口袋,隻是他運氣不好,口袋裏什麼也沒有。若我的女朋友做得太過分,也是那位先生咎由自取,我隻能向他說對不起,但治療費用我們絕對不會承擔。”

“如果他反告你們故意傷害罪呢?”女警瞟他一眼。

這一瞟……男人有片刻的怔愣。似曾相識啊,他以前見過這名女警員嗎?現在不是想問題的時候,極快斂下心頭的驚訝,他沉穩一笑,“若他願意出昂貴的訴訟費,我們也沒辦法。不過警官,你覺得一個小偷會拿自己開玩笑嗎?第一,我們不認識他,第二,我們神誌清醒,無緣無故為什麼要去傷害他?若再查查他的身份或過往,興許可以查出一些輝煌記錄,他做過什麼自己清楚。”

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女警斜睨一眼,不再說話。但靜不到十秒,她“騰”地拍桌而起,又罵起玩手指頭的女子來,“你豬腦袋啊,這麼暴力……”

“警官,你這樣算不算是人身攻擊罪?”男人突然插入一句,打斷女警欲出口的罵辭。

女警瞪眼,“我罵她關你——屁事。”

“對不起,她是我女朋友,未來的太太,你罵她就關我的事。”一心護女友的男人早已察覺到身邊人異樣的沉靜,理解為她不願與人民公仆起衝突,自當挺身而出。

“哈!”女警抬眼睨他,諷笑意味十足,“未來的太太?先生,你知道她姓什麼?”

“……陶。”

“你知道我姓什麼?”

“……”他的視線向女警胸口的編號牌掃去……隻有數字沒有名字。

“我也姓陶。”說完,女警停頓三秒,再道,“不想被我扣到天黑才回家,就乖乖給我坐好。”滿意看到男人一臉呆樣,女警撇了撇嘴,“凡九,這就是你今晚要帶回家吃飯的人啊?喂,媽親自下廚哦。”

“嗯。”玩著手指,突然刮刮男人傻掉的臉,陶凡九笑眯眯。

她會乖乖被人罵?

哼,怎麼會!

又是桃花盛開的季節,一群人於展覽館邊賞桃花。

陶凡九一時無聊,問起華歆賞:“你覺得幸福是什麼?”

幸福就是“等待”和“希望”——by大仲馬(語出《基度山伯爵》篇尾)。

幸福就是吃飽了撐——by華歆賞。

立即,青黑的臉映著桃花,可謂人麵桃花水火不容。

遠遠傳來痞痞的笑聲,惹得陶凡九暗含冰刃的一瞥。

“陶老大,我們畢業後就是同僚了。”曾浩咧出白牙。他與趙安中計劃畢業後入“關氏”。

踢他一腳比較快。冷冽的眸射過去,她拉過鬱淇奧,兩人向桃林深處走去。

“鬱老大,結婚記得要感謝我們哦。”有人繼續不知死活地大叫。

鬱淇奧含笑,未作回應。突然,挽在他臂間的女子回頭,很懷疑地瞪一眼,“你們為什麼這麼……狗拿耗子?”

在她與淇奧曖昧未明之前,這兩小子天天在她耳朵邊嘰裏呱啦,八卦得直接將娛樂周刊的狗仔記者比下去。

“狗拿耗子?有嗎?安中,我們有嗎?”痞痞一笑,衝鬱淇奧眨眼,曾浩一帶而過地掩飾。

用眼角看他,陶凡九不再說什麼。

兩人走後——

以肘尖拐拐趙安中,曾浩笑問:“喂,為什麼我們這麼……嗯,多管閑事?”狗拿什麼什麼太難聽了。

“明知故問。”趙安中睨他,“走了啦!”

望著率先離去的背影,再看看那對甜蜜戀人消失的方向,曾浩伸個大大懶腰,追上同伴。

他們很熱心嗎?

抱歉,他可不這麼認為。

當年,孫老師給他們的感覺是哥們,是能夠一起瘋玩又令他們佩服的兄弟,而陶老師……她什麼都沒教他們,甚至每每上課都是一副凶神惡煞的冷臉。可也正是她,在他們眼前開啟了一個新奇有趣的空間,一次推開一點,再一點……

就如同脾氣不好的引路人,將奧秘之門慢慢開啟,卻非常不耐煩地一腳將他們踹了進來……生死全在他們自己。

生化,學起來真的很有意思。

—完—

後 記

故事進行中,我時常幻想,僅在凡九“半途而廢”這一段後(實際上,這是令本人最自傲的一幕),順水推舟地打上一個字——“完”。

再見各位,陶凡九的故事就此結束,讓鬱淇奧自生自滅去吧,O……V……E……R。(揮舞小手帕……)

不知你們會不會剁了我?!

嗯,如果故事就這麼交到編編那廂去……

於是乎……咻……我大概會心跳五百兼抽筋,而遠在天堂的雨果則要重新構思他的《悲慘世界》。

以上,當然是玩笑,編編其實是很溫柔的,也很善良,特別是,不會太暴力,心靈純潔得媲美小白兔。(跑遠一點跑遠一點……)

偶爾,也有一些可怕的念頭鑽進腦袋,例如——

四年後的相遇,鬱淇奧其實是商業間諜,他接近陶凡九的目的是為了偷到最新研究資料,讓重傷未治的黑道某集團大哥得以再生……

如果任這個念頭生長下去,隻怕會寫成偵探小說。不敢,讓此念就此夭折吧,阿門!

這次的言之有“物”在第六章開頭,非常明白,就不多累述啦。(跑遠一點跑遠一點……)

在沒有戀人之前,自愛;在有了戀人之後,自愛;在與戀人相處的磨合中,我們依然要、自、愛。

無論有沒有人愛自己,人,最先最急最必要的,是自己愛自己。

僅此而已。

PS:關於文中有再生功能的老鼠,是從某科學雜誌上借鑒而來,特此申明(^D^)。

卷二 賞花(針葉)

序 魔毯定焦論

Well,well,Ladies and gentlemen!Now,We are……

哐啷——巨響傳來,伴著低罵——你是不是中國人啊?

咳咳,麵色不改地取下頭頂的鐵器物,我們繼續——

好了,各位,我們坐在阿拉丁的魔毯上,現在,漂浮在一座繁華的市區高空。

我們的焦點(豎起食指)——不在繁華高樓的市區,而是市區東邊(指尖用力一甩)——寧靜的郊區地帶。

至於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的問題……你自行高興就好。

注意,魔毯開始曲線下滑,接近目標郊區。

遠遠的,高高的,我們能看到,郊區坐落著一圈不起眼,卻格外堅固、占地麵積寬廣的建築群。

魔毯再下滑……滑……

建築物的大門已近在咫尺,近到能看清光禿禿的鐵門上隱隱纏繞的電網,看清門欄邊上那巴掌大小、存心考驗人眼視力的七個豎排灰字——關氏生物研究所。

據說,這個研究所與那同樣建在市區另一邊,診療費昂貴得不怕自己沒病患的童誠醫院是“和友關係”。

既“和”又“友”,而彼此又打著“生物”和“醫院”的招牌,這意味著什麼?

生化危機?

人類變種?

基因移植?

不不不,千萬別誤會,他們可都是正正經經的科學之地,是救人救命的地方,決不會藏汙納垢,就算在私底下互通一下有無,暗度一下陳倉,也是彼此交換研究心得、彌補自身不足的學術必然,是必然!

OK,現在焦點定下——關氏生物研究所。

我們的故事,就發生……咳,不,準確點,是與這間研究所有關……

如果你有耐心,請慢慢往下看……

楔子 因緣

第一折

[南呂][一枝花](小生上,唱):咦——咦——咦——

(做甩袖狀,下)

第二折

[仙呂][點絳唇](正旦上,唱):啊——啊——啊——

(舉袖捂臉狀,下)

第三折

[混江龍](淨偕小末上,齊雲):霍——哈——哈——

(做行禮拜狀,下)

第四折

[後庭花](醜上,雲):諾——諾——諾——

(做搖頭狀,下)

(注:小生、正旦、淨、小末和醜皆為元曲中的角色特稱。)

默默無語。

兩手抖啊抖,一張紙稿隻差變成燕山的雪花,單單一片吹過軒轅台。

Z大教員辦公樓——

安靜的辦公室內,彬彬有禮的老學者揚起稱得上慈祥的笑,問:“這是你交的作業?”

“嗯。”

“同學啊,你不覺得……差點什麼東西?”

“是嗎?”十八九歲左右的少女接過稿紙,傾頭想了想,倏地抬頭彈指,“哦,是少了。”隨即從包中掏出藍水筆,伏案疾書,飛快在紙尾處寫下——

[收尾](生旦淨末醜齊上,雲):唉——唉——呀!

(同下)

“好了。”她笑眯眯雙手呈上。

皺如鬆樹皮的手抖了又抖,抖啊……驀然爆出一聲大吼:“華、歆、賞,明天交不出期末作業,你的古文學課別、想、拿、學、分!”

少女受驚過度,嚇落了藍水筆。

窗外,藍天,白雲,啦啦啦,一隻蝙蝠飛過去!

一周後——

“放手放手!不要攔著我。我要去剁了那個王八蛋!”

遠離教員辦公樓的榕樹陰下,兩名個子較高的女孩拚著一口吃奶的力氣,一個抱腰,一個拉手,將那名口中罵聲連連、張牙舞爪往辦公樓衝的女孩阻住。三人穿著同色係校服,似乎正因為某事觀點不一致。

“拜托,你要剁的是你的古文學教授耶!有點尊師重道的心好不好?”抱腰的女孩猛翻白眼。

矮個的女孩手腳並用,一心向前衝,“教授又怎麼啦?不就一個腦袋一個身子,還不是要吃飯睡覺兼傳宗接代。那個王八蛋……”

“是是是,他是要吃飯睡覺,也當然會……呃,傳宗接代。不過,你可不可以小聲點,這兒是公共場所,你不丟臉,我可覺得丟人哦。”拉手的女孩身體向後倒,形成的60度斜角正好成為向後的摩擦阻力。

“很丟人嗎?”向前衝的女孩從激憤中回頭,看向化身成摩擦阻力的兩名好友。

“嗯!”

兩人一致點頭,偷偷吞口水。她們吃奶都沒用過這麼大的勁兒。

“那個王八小龜蛋太過分了,我不是交了作業嘛,他憑什麼讓我重修,啊?你說,其他係裏有這種不講理的龜蛋嗎?我絞盡腦汁聽他的課,費盡心機完成一篇堪稱完美的作業,他為什麼給我零分?零分耶,係裏全年級就我一個人是零分。我要剁了那個小龜……不,老龜蛋!”越說越氣,被好友岔開的心火又衝上腦門,怒氣女孩再度張牙舞爪。

“等……等等,等一等啦!”拉手的女孩又拚上吃奶力氣,叫道,“你根本不是學文學的料,已經是零分了,難道那個老龜蛋會改嗎?就算老龜蛋……呸呸,尊師重道,要尊師重道!”低念兩句,她再道,“就算古文學教授放水給你一個分數,其他呢,其他科怎麼辦?你《古代漢語》25分D等,《語言學概論》30分D等,《文學批評》50分……C等。還要我說嗎,開學才第一個學期耶,你全部掛紅燈,以後準備怎麼辦?都說你不是讀文的料啦,真不明白你為什麼總堅持自己能在文學院混出名來。現在好啦,混了一串紅燈,真是!我看哪,你就老老實實轉係吧!”

“……”

“還要堅持待在文學院?”

“人家《外國文學》得了68分耶。”叫罵的聲音小下來,怒氣女孩氣鼓鼓地為自己辯解。

“那是外國文學教授當時心情好。”抱腰的女孩鬆鬆手,但仍固抱在腰上,歎氣。抱她的腰,她都快把自己的手捏出紅印來了。

“喂,你……”

“轉係吧!”兩人同時勸向怒氣女孩。

“不轉!我就不信會一直掛紅燈。放手放手,我先去找那隻王八蛋……”

“教、授!”拉手女孩糾正,“歆賞,就算你要罵他王八蛋,請在王八蛋後麵加上‘教授’二字,好不好?”“好。你們快放手,我去找王八蛋教授。”

“……”

“放手啊?”

“死心吧你!你不是學文的料,不是學文的料!不是不是,從來就不是!”兩人同時翻眼看藍天,再瞪向火箭頭似的好友,打擊得徹底又惡毒,“你以為以後就能學好啦?以為自己受了打擊就會奮發向上,就會頭懸梁錐刺股,會借雪讀書?去——什麼時候見過兔子追著狗跑?在文學院待下去,我們打賭,你要能拿到B等,等你頭發白的時候……”

“就能拿到嗎?”

“不,就算你重新變成無思想的原子,羽化成仙,也拿不到B等,特別是在——文、學、院、裏!”

“……”

“你就老、老、實、實地轉係吧,文、學、白、癡!”兩人打蛇隨棍上。

“……”

又一周後——

一張轉係申請表放在Z大文學院中文係係主任的辦公桌上,係主任日理萬機,哪顧得上小小的一張表,掃了一眼轉向的係別,大筆一簽,丟給秘書。

那時正當午後,炎夏已過,時入涼秋,辦公室內溫度二十五,絲毫不受秋老虎高溫的影響。隔著玻璃窗,係主任無意間掃了一眼,隻見——

藍天,白雲,一隻……蝙蝠,飛向比鄰的生化學院。

第一章 他是拍賣師

我是一個煽動者,情緒的煽動者。

煽動他人,相對的,自身則必須保持旁觀者的心態,時時謹記冷靜,時時無動於衷。

煽動,不是個太有褒獎意味的詞,我大可用統籌得當、運籌帷幄之類的詞來形容自己,然而,我喜歡最直接最赤裸的形容。

我的職業——拍賣師。

現任職——渣渣拍賣有限公司。

煽動,是鼓動,是引誘,甚至,帶著那麼一點若有若無的欺騙。賣方也好,買方也罷,煽動煽動再煽動,不停地煽動他們的情緒,讓他們熱血澎湃,讓他們互相爭奪。

叫價——抬價——再叫價,無休止地叫價,讓他們在得與失的漩渦中掙紮、沉浮。

聰明的,也許會在落槌的一刹那明白,蠢笨的,在拿到物非所值的拍賣品後,也不會懂得——在拍賣會上,主宰成功的,不是他們銀行裏的數字,不是支票上的簽名,而是拍賣師。

夜路走多,總會遇到鬼。煽動他人,遲早有一天會被他人煽動,誠然。所以,我遇到了麻煩,為了躲避麻煩,我選擇——搬家。

新居所在臨近城郊的一座小區內,小區周遭除了距離五百米遠的“關氏生物研究所”之外,再無其他建築。這兒交通一般,環境馬馬虎虎,綠化麵積良好,讓人不必吸入太多二氧化碳。城郊一帶清幽寧靜,這也是我選擇搬遷此處的因素之一。

小區內有八幢建築,我搬入D樓十五層A座。搬來兩個月,據觀察,小區內大部分人家是關氏生物研究所的職員,我的同層鄰居應該也是。

作為一個具備完美職業風範的拍賣師,眼快、手快、腦快——這是必備條件。

而眼快,即意味著隨時隨地要觀察入微。既然搬來新居所,當然要評估一下自己的鄰居究竟是善是惡,哪天出了事也好有個照應(或提前警覺)。

相信我,良好的職業習慣讓你在生活上也受益匪淺。

有近十年曆史的小區,建築風格不算新,一幢分為兩個單元,每單元四戶人家。我有鄰居三戶。一戶是三口之家,另兩戶租給單身女子,從言談中,聽得出她們效命於關氏生物研究所。

我沒有和親睦鄰的習慣,也知道這些鄰居對新搬來的鄰居(例如對我)最初也會心懷戒備,這是人之常情。低頭不見抬頭見,既然住在這兒,鄰居見麵還是打打招呼比較好。

所有鄰居中,她並不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個,但——能讓我注意她兩個月,不是因為她正巧住在我隔壁,不是因為她秀氣的樣貌,也不是因為她周五提著兩大袋食物而雙休鮮少出門,而是我實在不敢苟同她的……嗯,一個習慣吧。

一個雖然小,但連小學生也明白不是好習慣的習慣。

“王八蛋,說你是豬,那是侮辱豬;說你是狗,那是不敬狗;說你是蒼蠅,那是對蒼蠅的最大毀謗!就算把你沉到北冰洋裏三萬年再挖出來,也沒有考古學家會研究你的屍體。細菌嫌你不夠幹淨,病毒在你身上也活不過一小時……”

暗自咒罵連連,華歆賞一邊掏鑰匙一邊還得小心提著兩大袋零食。

等到她吃力地摸出鑰匙,被購物袋壓到發麻的手指早已受不了地開始要“罷工”。

“砰!”一袋食品掉在地上。

“該死,早知道多要一個購物袋。”

正要彎腰,一隻手比她更快,早已將散落的零食塞進購物袋,手的主人正掛著禮貌淡笑,站在她身後。

“華小姐,我想你需要幫忙。”

“謝謝。杜先生。”瞟他一眼,華歆賞接過購物袋,無意多談。

杜預熙,兩個月前搬來的鄰居。某天清晨在電梯口相遇,他曾自我介紹,她記憶不差,交談多了自然會記得他的名字。

在她以為,他是個很普通的人,專業解釋,他是由碳氫元素構成的靈長類動物,雄性;通俗地說,叫男人。

今天是周五,現在已經晚上八點,看他衣冠整齊的樣子,應該是出門吧。

開了門,見身後的人沒有離開的意思,她禮貌回頭。

“杜先生出門嗎?”一身淡灰色休閑衣褲,應該不是出去工作。沒事就快走,站在牆邊扮沉思啊。

杜預熙似乎考慮如何開口比較得體,眉心攏了攏,他看著緩緩閉門的女子,突道:“華小姐,你……說話總是這麼……別具他意?”

她一臉莫名其妙,“什麼別具他意?”

他聳肩一笑,“剛才,我正好聽到你說……嗯,你說‘細菌嫌你不夠幹淨,病毒在你身上也活不過一小時’,這種罵人之辭,聽了很有……呃,意思。”

她眯起眼,不知他想說什麼。

“呃,我想……罵人不是個好習慣。當然,我無權指責什麼,隻是……隻是想建議你,罵人是壞習慣……”

每次遇到她,她總是振振有辭,而且,絕不重複。聲音雖低,但若要仔細聽,他自信還聽得清楚。她罵人不會帶太髒的字眼,沒有圈圈叉叉之類,不過“王八蛋小龜蛋”倒是經常夾雜其中。但罵人總不是好習慣,而一旦罵人上癮,要改可就難了。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站在這兒向她提這個,看她的眼神,他也知道兩人的“友誼”還沒到能夠勸慰的地步。而前提,如果兩人是朋友的話。

也許……是今晚的約會不太重要的緣故吧。他給自己找個理由。

“這叫‘趨向本質’,不是罵人。”淡淡看他一眼,華歆賞準備關門,“晚安,杜先生。”

“啪!”鐵門鎖上,木門也合攏。

杜預熙張張嘴,對著緊閉的鐵木發了一會呆,才搖頭走向電梯。

趨向本質?

什麼東西啊,那位小姐說話真是……嗯,有點深奧。

哂笑出聲,他低頭,發現牆邊滾落一粒水果棒棒糖。彎腰拾起,回頭瞧了眼關閉的鐵門,笑容又掛上嘴角。

剛才拾袋時,他記得裏麵全是薯片橡皮糖之類,另一袋似乎是餅幹咖啡,好像還有兩三個波板糖。量販店離這兒有兩三站路的距離,每次看她提那麼多的……零食,真令他佩服。

愛吃棒棒糖的大姑娘嗎?

“叮!”電梯降達,他搖頭,五指轉著棒棒糖走入電梯。

樓層下移,他盯著手中的棒棒糖又笑了陣,順手塞進褲袋中,想著以後有機會還給她。

奇怪,真奇怪!

不是他有偷窺的習慣,隻不過好奇那位華小姐把自己關在家裏到底幹什麼?什麼時代了,還流行“閉關”這種東西嗎?

雙休出門,他隻見過一次,那是一周前。

因為他有晨練的習慣(偶爾而已),回家時她正巧從電梯裏衝出來,滿臉含笑,居然主動道早安,讓他驚訝莫名。他其實也沒有刻意去計算她回家的時間,不過拉開大門透氣,約三四點鍾時,才見她滿臉沮喪地回來,似深受打擊。

今天周日,他留心了一下,隔壁靜悄悄,完全沒動靜。

周五晚雖沒遇到她,但從陽台上看到她的房間有亮燈,證明她在家中……啊,他不是無聊變態,因為近段日子“麻煩”未解決,他的外出自然是能少則少,除了工作,不被人逮到那是最好不過。

既然如此,他現在開門幹嗎?手裏居然端著一碗水餃?

“砰砰!”

杜預熙輕叩鐵門,對自己突兀的舉動未多深思。

他買多了水餃,又煮多了兩碗,送一份給鄰居不為過吧?他也不否認,自己對這個鄰居有那麼一點好奇。她在生物研究所從事什麼工作?沒有朋友嗎?她“閉關”都幹什麼?

“砰砰!”又叩兩聲。

半晌,他隱隱聽到腳步聲,伴著木門的開啟,一張圓圓的小臉露出來,三分散漫七分不耐。

脖子?誰的脖子在敲門?什麼東西?

哦!華歆賞抬頭,看著這個比自己高出很多很多的鄰居,“杜先生?有事?”

帶著些許睡意的眼眸看清來人後睜大,過肩的黑發緊緊束在腦後,露出圓圓的臉和白皙的耳脖,淡眉大眼,高鼻紅唇,茫然中帶著難得的稚氣。

若非聽她提過已工作三年,他會以為她還是讀書的大學生,或者,高中生?

為什麼他會對這個鄰居好奇?

“杜先生?”站在鐵門後,華歆賞輕輕叫了聲,並不打算開門。

杜預熙從茫然小臉上收回視線,將散著熱氣的水餃舉到她眼前,“我煮多了水餃,不知能不能請華小姐幫忙吃完它?”

一刹那,他確信自己從大眼中看到了饞意。

“這……”小臉低下來,帶著愕然。

“嗯?”他等待她的肯定。

“不太好吧……杜先生的好意,多謝了,但吃你的東西真是不好意思。不用了。”

客氣嗎?杜預熙笑了笑,聲音帶上引誘:“華小姐,我隻想請你幫忙,沒有其他意思,大家鄰居嘛。水餃是量販店買的,隻不過今天煮多了,丟掉太可惜,所以想請華小姐幫幫忙。啊,如果華小姐不愛吃水餃……算了,真不好意思,打擾了。”

可惜地搖頭,他作勢要退回,眼眸準確“捕捉”到小臉上閃逝而過的惋惜。更甚至,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好到能聽見咕嚕咕嚕的叫聲從鐵門後傳來。

老天,她這兩天到底有沒有喂自己吃東西?

側身停頓三秒,他惋惜至極地回頭,“華小姐……”

“你真的煮多了?”她偷偷吞口水。好香!

“是啊。”他笑出聲,“不知華小姐肯不肯幫忙?”

為什麼她會覺得他的笑聲有點狼外婆的味道?華歆賞盯著熱氣騰騰的透明餃麵,視線在他與水餃間移動。

好香,真的好香啊!若不是煮好的水餃送在眼皮下,她也不會覺得肚子那麼餓。

這個鄰居平常溫文有禮,見麵必會主動打招呼,雖然是第一次敲她的門,第一次無緣無故送東西給她吃……不行,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

“煮多……多少個啊?”內心掙紮,她繼續吞口水。

“嗯……”他看看碗,搖頭,“這可不清楚了,一碗應該有二十來個吧。華小姐,真的想請你幫忙吃吃,你若吃不完,扔掉也行,但就這樣倒掉,我真覺得可惜,太浪費了。”

“是啊是啊,是太浪費了。”又白又透明,可以看到裏麵暗紅色的肉和青菜,好香啊。她好掙紮。

“這樣吧華小姐,你吃完了再把碗還給我,好不好?明天還後天還都一樣。”

“這樣……”遲疑,再遲疑,終於下定決心——搖頭——“那……多謝了,我不客氣了,杜先生。”

咦,怎麼心口不一?她明明是要拒絕的。

“謝謝。”他道謝。

退開一步讓她開門,一雙纖白的小手伸出來,接過他遞上的碗。

“不,應該我說謝謝,杜先生。”吸氣吸氣,好香。不管了,反正心口不一,就讓她徹底不一好了。肚餓事大嘛!

看她小臉帶著莫名的感動,他莞爾輕笑,慶幸自己今天的行為不算魯莽。

她的開門讓他有機會瞄到她的居家服。印著藍色小雨傘的吊帶裙,隻及他下巴的嬌小個子,真像個學生。不過,身段倒是玲瓏有致。

視線上移,定在她臉上,他努力不亂瞟。

“華小姐在研究所從事什麼工作?”他好奇極了。

“檔案管理。”她笑了笑。

“呃,華小姐,我每次見你,總聽到你……心情不好,因為工作關係嗎?”否則怎會“趨向本質”。

心情不好也能“聽”到?

她滿臉問號,閃了閃,明白過來,“你說‘趨向本質’?我隻是用最貼切的形容詞抱怨一些討厭的人。怎麼?你又想說罵人不對?先生,我不是小學生。”

明白嗎?別多管閑事——唇角微翹,她眼中浮上諷意。

他淡淡一笑,倒也沒有尷尬。

“杜先生,水餃謝謝了。我洗了碗還你。”

“好。”他不推辭,見她關上鐵門,他退到自己屋內,趁木門掩上前,突然說了句,“華小姐,你可以叫我預熙,不用叫先生。”

小臉怔了怔,隨即明白,“好啊,你也不用叫我小姐,叫我歆賞就可以了。謝謝。”

言畢,關門!

盯著無人的走道,杜預熙抿緊唇,轉頭看向屋內。桌上,是他上上周無意撿回的棒棒糖。

視線若有所思在糖球上繞過,他低頭歎氣,掩門。

估價,是拍賣師必備的潛能之一。

無論何種拍賣品,上台之前,都要估出一個上限價,即經過競價之後購買者所出的最高價。若能煽動買方標出的價格超越上限價,一是買方對此物勢在必行,二嘛,嗬嗬,煽動成功。

一槌落下,即是成交。

拍賣師要估價,這也是職業習慣,而職業習慣往往會在生活中顯現。

杜預熙有這個習慣。

看到一件東西,他會下意識地去評估、去比價,盤算這件東西的上限價是多少,而買東西的人又會叫出多高的價位。每一件事物在他眼中皆有一個價位,這是定勢。就算被估價的是人,也一樣。他甚至可以對著鏡子估算自己的價位。

但,他從來隻負責估價,絕不出價。試想,拍賣台上,什麼時候有過拍賣師自己叫價自己敲槌的情景?這一次,他的潛能似乎怠工了——他估不出華歆賞的落槌價。

初次在電梯中遇見她,她便振振有辭,而他又詫異自己估不出她的價位時,他就對她好奇起來。

好奇是沉淪的第一步。

平時隻見她披著過肩黑發,衣著樸素,多是T恤牛仔褲,今日瞧到她居家打扮,他的心居然很邪惡地小小跳了那麼一下。

這不是一個好預兆。至少,他這麼認為。

對他而言,一個估不出落槌價的女子,意味著什麼,他不會不清楚。

有趣,有趣不是嗎?他倒想看看,自己對華歆賞的估價究竟能達到怎樣一個上限,抑或——無上限?

五天後。

渣渣拍賣會場——

場外,忙碌的工作人員馬不停蹄;台前,買方賣方三三兩兩落座,有人勢在必得,也有人忐忑難安;而休息室內,三名男子分據一方,神色迥異。

“搞什麼啊?”壓抑的低叫來自一身黑色西裝的男子。衣冠整齊,帥氣逼人,是要上台的模樣。

“一場義賣嘛!對你來說隻是小意思。”一邊脫著白手套一邊悠閑倒茶的男子說得不痛不癢。板直的西服外套早已脫下,白襯衣解開兩顆紐扣,完全一副悠閑得不得了的神情。

“你去啊,我不去。”黑衣男子玩著小槌,嗤笑。

因為公司老總上月參加大學同學會,很巧遇到初戀同學,而那同學又是某話劇團的編劇,正組織一場“九月義賣”。即——他們之中要抽一人去主持九月初在不知什麼地方的“無薪”義賣,而義賣前會有一場話劇供競價者欣賞,以活躍氣氛。

“爾澤,你不是最有愛心嗎?聽說你上月又拾了一隻貓回去。”喝茶男子——杜預熙,笑容滿麵。

他剛成功完成一場達五千萬元的拍賣會,現在是休息時間。

黑衣男子——包爾澤,瞟了眼悶不吭聲自掃門前雪的另一位同行程敬德,笑臉更大,“那好,敬德去。”

“不關我的事。”程敬德淡淡瞟過兩人,麵無表情地說,“爾澤不錯,他主持風格明快活潑——這是老板的原話。”

總之,老板心中最佳“無薪”人選已定下,包爾澤沒得選擇。

“有愛心不等於無薪啊,老兄。”包爾澤沒好氣地翻白眼,拍上好友的肩,立即笑得一臉獻媚,“阿熙,幫忙啦!”

拍一下……沒反應。

再拍一下,還是沒反應。

“看什麼?”包爾澤收了獻媚,順著杜預熙的視線向茶色玻璃窗看去。因為采用鏡麵效果,此間也可以說是偷窺的好地點。當然,為了公平,外牆上可是掛了大大的“休息室”三個字。

杜預熙的視線停在……

包爾澤彈彈西裝扣,眼中升起好奇。

“那個穿T恤紮馬尾的女子就是老總的初戀同學,魏縈縈。她今天來這兒,應該為了義賣的事。”程敬德瞟一眼窗外,閑閑開口。

“魏縈縈身邊的小姐呢?”杜預熙眯起眼,啜了口茶。

“應該是她的學妹,我見過。”程敬德分神看他一眼。見他眯眼瞥來,神色……不太善良,隻得好心解釋,“魏縈縈來過幾次,你沒在。不過很少聽她這個學妹開口說話,性格很內向吧。”

內向?杜預熙勾起笑,“今天禮拜幾?”

“五。”

放下茶,杜預熙玩味地走向窗邊。

那個滿臉不耐煩,時不時低頭看腳尖的女子,他可是熟悉得很。看她紅唇掀動,他就知道會有什麼精彩的話出來……而他,在窗邊逗留不久,也不顧朋友的好奇,施施然走出休息室,停在她身後,如願聽清低頭者小聲的咕噥——

“……滿臉的紅斑狼瘡,拿破侖的身高也敢在我麵前炫耀,去!把你放到珠穆朗瑪峰也不會有人仰頭看你。”

“歆賞,你又在念什麼?當心成老太婆。”高挑幹練的女子側首。

“啊,縈縈學姐,我什麼都沒念,我很聽話,聽你的話,一句也沒說。”低頭女子驚跳而起,順帶拍胸保證。

“真的?”魏縈縈懷疑地看著這個小學妹。

她們並不同係,她讀中文,華歆賞讀生化,認識這個小學妹也是在偶爾回學校時。

當初知道這個小學妹因狂熱喜愛話劇而加入話劇社,她著實驚訝——不是驚訝她的係別,而是,她站在話劇團外觀察一個小時的發現——這小學妹實實在在很沒有演話劇的天分。

喜劇被她演成正劇,正劇被她演成悲劇;真正到了悲劇時,又被她弄得滿場雞飛狗跳。若是她在校時主持的話劇團,是絕對不會讓這個小學妹通過入團測演的。唉,真不知當時的劇團長是怎麼個腦袋……

“我要去商討演出後的拍賣事宜,你乖乖等在休息室,知不知道?”魏縈縈看到迎麵走來的同學,揚起微笑,順手將她推進休息室。

有演出?

不顧場合,二話不說,華歆賞一把撲上去,抱著魏縈縈的大腿。

“學姐的腿……真纖細啊!”

全場定格。

三十秒後,魏縈縈勉強地、但仍保持禮貌地笑看她。冷靜的聲音,完全不受吹捧幹擾:“你想說什麼?”“學姐……我……你學妹我可以為你去太平洋釣鯊魚煲魚翅湯,為你去非洲草原買牙簽,為你去所羅門群島量一量海岸線有多長;我甚至可以為你提供未公開的生化資料。無論要我幹什麼都行……”

魏縈縈看看臉色怪異的同學,低頭臉皮跳三跳,“你、到、底、想說什麼?”

“所以,難道你不覺得給我一個角色演演是個不錯的主意嗎?”她小心翼翼,觀察學姐快要不受大腦控製的三叉神經。

“……”魏縈縈呆住。

“……”

站在她們身後,他也呆愣起來。

她不僅愛吃棒棒糖,說話“趨向本質”,今天,他好像又發現了她的一點價值……

“我有空的時候會幫學姐的劇團做義工,經常被一群有藝術細胞的人包圍,可以感染一些文學氣息。今天下午我休息。”

提著一袋零食,滿臉的笑看得出華歆賞心情不錯。

“你……不是從事生物研究嗎?”按下電梯樓層,杜預熙心頭仍有淡淡疑惑。

“先生,我隻是研究所的檔案管理員,並不需要做試驗,也不用天天對著被那些病態狂人整變形的動物。”華歆賞奇怪地看他一眼,“而且,工作是工作,並不表示我沒有其他愛好吧。不過,謝謝你。”

“不用。”他得體地頷首。

很難想象她會喜歡話劇,而且,是狂熱的度數。

下午的偶遇讓他詫異之餘,有著微微驚喜;而她脫線的舉止,不止他呆愣,包爾澤更是不顧形象地狂笑,拍賣槌差點被他捶斷。

弄明白她、魏縈縈及老板的關係後,包爾澤竟然不排斥去主持九月的“無薪”義賣——義的是拍賣師,話劇團一樣有錢可賺。

鬼使神差,他當時不知被什麼洗了腦,衝口而出——“我去主持吧”。

老板很驚訝,他的同行很驚訝,魏縈縈也很驚訝,而她,似乎那時才發現身後站了一個人。

他記得她隻叫了聲杜先生,全副心神都在觀察魏縈縈是否會點頭上,可憐兮兮的模樣令他忍不住想幫她——既然你的學妹喜歡,魏小姐何不給她一個機會?

驚愕過後,魏縈縈點頭,他主持九月義賣也拍案定下。其他……

老板與魏縈縈移師總經理室,聊什麼不關他的事。包爾澤主持的拍賣會開始,程敬德做場後助理。而她,似乎心情很好,見他工作在身,聊過幾句便不打擾,自己一人繞在拍賣場外等人,一圈一圈地走也不覺得無聊。

這,也讓他們有機會一起回家——搭公車,順便去超市。

今天的收獲甚豐,除了喜歡罵人,她的性子還帶點玩逗的幽默。也許,她還有更多的喜好(或興趣)也不一定?

這個發現讓他愉悅。

“笑什麼?”清質的聲音伴著電梯鈴響起,十五樓到。

“很難想象你會……嗯,演話劇。”他傾頭四十五度,微笑,隨著她一同走出電梯。

“以前在學校演過,畢業後根本沒機會,啊,謝謝你幫忙說服魏學姐。”她掏鑰匙,想到他的“拔刀相助”就忍不住道謝。

謝謝他讓她有了一個演出的機會,特別是讓嚴肅謹慎的魏學姐鬆口,更是難得啊。想她,做了三年義工,也不見學姐有“放水”讓她過過癮的趨勢。

“為什麼喜歡話劇?”他雙手插在褲袋裏,沒有開門的意思。

路燈已熄,昏暗之中,她回頭,看不清他的神色。當他好奇,她笑答:“因為話劇不用唱。”

“……”

感到空氣突然凝滯,她“撲哧”一笑,“裝瘋賣傻,才是人生。”

“……”他似動了動唇,終究沒接口。

唉,他太正經了,一點幽默感也沒有嗎?算了。搖頭開門,她無意多談,“晚安,杜先生。”

“……晚安!”

黑暗中,聽到鐵門落鎖,直到門縫中透出白光,她開了燈,隱隱聽到她在屋內走動的聲音,他仍然無意掏出鑰匙。

靠著牆,長長吐口氣,他若有所思。

裝瘋賣傻?這也是她的性格之一嗎?

罵人、玩逗,再加上裝瘋賣傻,她還有什麼讓他驚訝的性格呢?莫名的,他開始期待了。

這些特色就像她的價值,但觀察得越長,評估得越多,他卻越來越困惑。估不出,他完全估不出她的落槌價,至今——仍是。

估不出啊,他該怎麼辦呢?以前完全沒有這種情況發生,特別是,對一個女子的估價。

或者,讓他真正想去估價的女子,隻有她而已?

第二章 她是文學白癡

字畫、手稿、古玩之類在拍賣前,拍賣師一定要鑒定其真假,以免出現假貨錯賣現象。因看貨時間約在休息日,杜預熙不得不放棄休假出門。

拉開門……

盯著鄰居的鐵門,他怔愣片刻。

現在……看表,十點鍾。她應該還在睡覺,她不用排演話劇嗎?要不要敲門問好?畢竟,他們有了短暫的合作關係,可會不會太魯莽……

徘徊間,走道上出現一道高挑的身影。

身影緩緩走到鐵門邊,是位女子,馬褲T恤、藍色涼拖、齊耳碎發。她原本低頭打電話,瞥見亮光後抬頭看他一眼,社交性質地點點頭,停在……華歆賞門前。

她的朋友?

他習慣地掛起笑,興起看下去的衝動。

女子的電話似乎撥通,她沒按門鈴,閑閑倚靠在牆上,開始講電話,聲音帶點沙啞磁性。

“歆賞,我到了,快點衝咖啡倒牛奶,準備好吃的出來迎接我。電梯……我已經出電梯了,小姐,你在幹嗎啊,口齒不清的……門鈴?我看到了,不想按不行啊。快點快點,我數三下,不開門我走啦……”

木門飛快開啟,藍傘小裙出現,裙主人的嘴角掛著白色牙膏沫,看得出被朋友催得手忙腳亂。

“凡九,你催什麼啊,我在刷牙……杜先生,早晨!”拉進好友,瞥到似笑非笑的男子,華歆賞揚起笑。“……早。”眼光被清涼的吊帶裙吸引,在白皙的肩頭徘徊良久。久到……他不自然咳了聲,低頭掩飾什麼地走出門。

“新鄰居?”碎發女子搭上華歆賞裸露的俏肩,收了電話打量他。

“是啊。多虧杜先生幫忙,魏學姐才給我一個機會,昨天在電話告訴你了。”華歆賞顧不得嘴角白沫,暫時充當解說員,“陶凡九,我朋友,這位,杜預熙先生,我鄰居。”

“幸會。”女子客氣地點頭,無意與他多談,徑自向室內走去。

華歆賞看他一眼,見他是要出門的模樣,也無意多聊,點頭,關門。

“……”

幸會。

早安。

動動唇,將問候默默含在嘴邊,杜預熙抿緊下頜,神色似嗔似笑。

第一次見到有朋友找她,寧願打電話也不按門鈴,是個有趣的女孩。她的朋友都這麼有趣?抑或,物以類聚——她個性玩逗,她的朋友也獨樹一幟?

沒見有男人找過她,如此是否表示,她現階段沒有戀人?

嗯,這個發現讓他的心情突然好起來,沒有理由的。

“喂,新鄰居蠻帥的。”仰臥沙發上,陶凡九抖著腳,自動自發從朋友的購物袋中掏零食。

“嗯嗯。”忙著清理麵部,華歆賞隨意點頭。

掏了半天,陶凡九衝衛生間抱怨起來:“歆賞,你總買這麼多橡皮糖棒棒糖,沒有其他嗎?”

“有,波板糖,在角落的袋子裏。”

“……你遲早長蛀牙,文學白癡!”沒好氣送她一句,陶凡九整個人滑入沙發。

沒聽到沒聽到……早已練就銅耳鐵膜的人徑自洗臉,她什麼都沒聽到。

她喜歡吃橡皮糖嘛,偶爾會換胃口吃幾顆棒棒糖,但她這兩個朋友,從來是“打擊高於友誼”,除了以打擊她為樂,她實在想不出她們還有什麼樂趣。

呼!對鏡吐舌,暗自慶幸,還好今天隻有凡九一人打擊她。沒關係沒關係,反正她已經被打擊得習慣了。可偶爾時,她還是想叫一聲“時不予我呀”!

時不予她,真是時不予她啊。

想她從小就偏好文學,三歲背唐詩,五歲讀《史記》,盡管看不懂,也讓她裝模作樣翻完了一遍呀。六歲時,她就能演“盲人摸象”娛樂家長,小學時演過小品……所謂三歲看大,五歲看老,如此如此的豐功偉績,氣質啊氣質,驕傲得她像隻小公雞一般,從小便自信能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女性文學家,爸媽也從未反對過她的理想。

瞧,多開明的父母!

天有不測風雲,自高中開始,她的文科成績一滑再滑,且完全無因跡可尋。她努力過啊,啃了百來本文學名著,抱著古文背得天昏地暗也不能挽留滑到拋物線底的成績——全班倒數;但隨隨便便的生物科考試,她卻全班……嗚,悲哀啊,甚至全年級第一名。不死心,怎麼也不死心。死撐活撐考進Z大,滿懷希望能在文學的殿堂再戰江湖,卻因第一學期大紅燈籠高高掛,被兩個酒肉朋友掛上“文學白癡”的印記。

瞧,多惡毒的朋友!

打擊她?沒關係,姑娘她心理素質一流,品德休養一流,寵辱不驚。

當年從文學院轉到生化院,她痛哭三天三夜,差點自我放逐兼借可樂澆愁,卻沒有一個朋友來安慰她。沒良心的家夥們,回憶起來她好心酸啊……

轉係後,原想入詩文社一償夙願,填好報名表,卻因身後那兩個酒肉朋友的含沙射影,害得她被詩文社長當場婉拒,與文學殿堂又一次失之交臂。

萎靡不振了一個星期,自我療傷完畢,她轉而加入話劇社,特別偷偷報的名。入社後,話劇社長似乎看她不順眼,隻給機會演小龍套角色,相當於坐了三年冷板凳,真心酸……

畢業後,通過“關氏”測評,成為生物研究所檔案館的管理員,兩個酒肉朋友也依不同的研究專業各居其職。

三人共事的下場,是她永遠也擺脫不了“文學白癡”的可恥印記。

工作三年,她小有積蓄……

工作三年,以為她會放棄文學家之夢嗎?不,當然不!

不能成為純正的文學家,行,行行,她能屈能伸,退而求其次——成為一個“生物文學家”。

何謂“生物文學家”?

就是將生物和文學結合起來——這是笨蛋的說法。

專業的表達——所有的科學都要用文學符號記錄下來才能流傳於世,而她的目標,就是用文學的優美語言完成一部“生物簡史”。

天生的能力加上後天的培養,她就不信不能成功。檔案管理員的便利就是能隨時隨地查閱資料,三年來,她一直在整理生物發展史,如果能出一本通俗易讀的《生物簡史》,她一樣可以冠上文學家的頭銜。至於喜愛話劇,純粹是喜愛它的氛圍,以便熏陶自己。

自昨天得到魏縈縈許諾的一個小角色後,她興奮到淩晨兩點,睡不著便打電話給朋友,希望能扳正自己“文學白癡”的汙名。

“凡九,凡九,幫我練台詞吧。”紮個高高的武士辮,她抱過一堆資料。

陶凡九住在小區最角落那幢,因為她休息時喜歡絕對安靜。當然,“關氏”不會提供住房,小區的居所全是她們自己選租。兩人工作時沒什麼機會碰麵,下了班也隻是偶爾打打電話網聊一陣。大概昨天吵了凡九的清靜,她才這麼一大早來踢她的門。

“練台詞?”沙發上慢慢伸出一個秀美的腦袋,滿臉嬉笑,“歆賞,你不如找個二十四孝男朋友去,隨傳隨到,你想什麼時候練都行。”

華歆賞搖頭,撕開一袋橡皮糖,“你知道,我是不會注重這種東西的。”

嚼嚼嚼……嗯,藍莓味的不錯。

“了解了解。”陶凡九伸腳,知道她對愛情的另類觀,也無意在這個話題打轉,掏過幾顆橡皮糖,也順手接過據說是“劇本”的東西,重新倒回沙發。

“怎樣怎樣,你今天有空吧,陪我背台詞吧?”小臉滿是期盼,“喂,不要把自己當成寒武紀生物。”(寒武紀是無脊椎動物空前繁盛的時期。)

“你管我。”陶凡九翻翻劇本,不在意地問,“演什麼角色?”

她點出一個名字:“這個這個,侍女歐蘇拉。”

烏雲劈啪,瞬間飛上陶凡九的百彙穴。

由寒武紀的無脊椎生物飛躍為泥盆紀的脊椎生物,緩緩地,輕輕地,她轉頭看向好友,“你……隻不過演一個沒幾句台詞的侍女歐蘇拉?”

“誰說沒幾句,你看。”她翻動劇本,白淨的手指點來點去,“這兒、這兒,還有這兒,很多場的。”

“……”默默看她,陶凡九輕輕放下劇本,一把扯開糖袋,倒出全部往嘴裏塞。

嚼嚼嚼……咦,藍莓味的,很有彈性,適合咬、牙、切、齒。

“凡九?”華歆賞小心瞥過好友臉色,諂笑立現,“你昨天沒睡好吧,淩晨兩點打電話是我不對,要不……你去我床上補眠,睡飽了再陪我練台詞?”

嚼嚼嚼……三分鍾後,陶凡九開口:“歆賞,我在這兒鄭重地提醒你,你已經二十五歲,應該找個男朋友了。”分分心,省得老沉迷在“白癡式”的自我陶醉中。

“你也沒找哇!”救下糖袋,她心痛不已。嗚……提子味的隻剩一顆了,趕緊塞進自己口裏。

“我?”纖長的手臂搭上好友的香肩,陶凡九白牙盡閃,“我有沒有男朋友,你會不知道?你存心挑我痛處,是不是?”

“知道知道,小妹我當然知道。”覷一眼肩頭“玉爪”,立即獻上未開封的橡皮糖一袋,華歆賞笑得好……委屈。

她當然知道凡九在讀書時心有所屬,無奈人家名草有主,害凡九傷心了兩年。可……她對愛情這種東西不感興趣嘛,找男朋友幹嗎呢?

多數時候她都在家整理資料,寫《生物簡史》,能演話劇的機會少之又少,難道隻是為了幫忙背台詞就去找男朋友?唉……

“唉什麼唉,我才不幹。要背你自己背,文學白癡!”

“喂,我也不是有很多機會演話劇的哦,九小姐。難得有這麼一次,義賣演出哦,我想,可能因為不必考慮票房壓力,魏學姐才讓我出演吧。凡九,幫忙啦。”

“她當你是義工,你還這麼開心?”

“無所謂啦,看別人在台上演我就心癢癢。能演就行,能演就行啊。好玩嘛。”

好玩?

沒錯,是好玩。陶凡九綻出笑意,倒回沙發,撕開糖袋。

她這個朋友,文學成績倒數,生物成績正數,極度的反差不但沒讓她明白,反倒越挫越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坐了三年話劇團冷板凳,卻不減演話劇的熱情度;叫了她四年文學白癡,她竟然立誌寫起《生物簡史》來。

她不相信愛情,不是因為心傷身傷,而是……

華歆賞天生就是學生物的料。

然而,在生物學領域,若是研究得太透,又混入那麼一點文學哲學的細胞,愛情這種東西就真的算不得什麼了。在歆賞眼裏,所有一切都能用生物研究解釋,而愛情……

愛情?凡九,那種東西其實是由大腦中的化學物質巴胺、苯乙胺和催產素組成,你也是學生化的,不會不知道呀!化學物質催生你的愛情感觀,但時間長了會產生抗體,就像感冒。而且,愛情這種東西的保鮮時間不超過十八個月。然後,男女要麼分手,另找催化劑,要麼麻木!

這是歆賞讀書時說的話,也正是因為歆賞的“耳提麵命”,害她在不知不覺中……淡忘了那個人。

她的朋友,永遠都是這麼……越挫越勇,嗬!

嚼著橡皮糖,陶凡九開始昏昏欲睡……

“哇,凡九,不要睡啦……要睡去床上嘛……睡飽了幫我背台詞……”

白癡歆賞,台詞是你自己背,關我屁事!快要入夢了,陶凡九依然忍不住在心頭罵她一句。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放手。”吃飽喝足,麵色紅潤的女子瞪著死抱大腿不放的友人,很想一腳踹過去。

“不放不放!凡九你說話不算數。”

“你放不放,嗯——”威脅意味升起,陶凡九五指扒扒碎發,打算進化為地獄老師。暴力嘛,她一直是很崇尚的。

“不放!”淚眼汪汪仰視友人,華歆賞牢牢抱著大腿,宛如救命的浮木。

大家同為女性,該有的都有,她也不必要顧忌自己的胸是不是完全貼在友人的大腿上。此刻,可憐的小臉上寫滿控訴——

“你吃我的糖,睡我的床,現在居然一走了之,完全不負責任。”

這……是什麼狀況?

走出電梯,拐彎就看到這場“抱哭留人戲”,杜預熙皺起眉,掃過快要進化成地獄老師的女子,視線下移,定在身著清涼吊帶裙、準備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女孩身上,神色複雜,再也無法移開。

饒是少有人經過,她穿著居家裙也不知顧忌,不是好習慣。

兩個女人摟抱拉扯,言辭曖昧……

什麼叫吃她的糖,睡她的床?

“咳!兩位……要幫忙嗎?”她們擋住了他開門。他若不主動出聲,對視的兩人隻怕不會發現他吧。這種感覺……不爽,鬱悶。

一念閃過,杜預熙眉頭皺得更緊。

拉扯的兩人同時轉頭,各自微微怔了數秒。

繼續白天的打量,陶凡九點頭。不錯,身高OK、臉蛋OK、氣質OK,就不知性格是否OK。

比比拳,她突地揚起笑,“杜先生是吧,來得正好。你既然讓她得到一個話劇角色,就好人做到底,和她一起背台詞吧。”

杜預熙禮貌一笑,並不接話。

“杜先生你好……凡九你吃幹抹淨就想走,當我好欺負啊!”打聲招呼,華歆賞放開友人大腿,光滑的手臂仍抱在友人腰上不放。

“錯。文學白癡,你這話很引人誤會。”瞥過杜預熙難看的臉色,陶凡九伸出蔥指,狠狠點上友人的腦袋,“我是吃光你的橡皮糖,吃光你煮的麵條,抹幹淨嘴上的油而已。”

“我不管,總之現在天黑了,我一句台詞也沒背,全是你的責任。”

“我睡覺的時候,你不是有整理《生物簡史》的資料嗎?”

“喂,我找你來是幫忙背台詞的。資料我有大把的時間整理……不好意思杜先生,擋了你的道。”讓了些空間出來,華歆賞衝杜預熙笑了笑,意圖將友人拉進屋內。

磨著腳底板,陶凡九又開始扒頭發,“我要回去了,你不用對我難舍難分。最多我下次提一袋橡皮糖還你。”

“我不……”

“歆賞,需要我幫忙嗎?”難看的臉色退了些,杜預熙若有所思盯著拉扯的兩人,驀地開口。

沒想過他會開口,華歆賞微愣,這讓陶凡九有了閃人的機會。掙脫她的固抱,二話不說直衝電梯,順便丟下一句——

“Bye,親愛的,謝謝你的招待。”走進電梯,突又探頭叮囑,“今晚不許打電話煩我。”

OK,走人。

剩下兩人對視,場麵死寂。

將視線定在她的脖子以上,杜預熙清清嗓正要開口,華歆賞卻先一步出聲:“晚安,杜先生。”

關門……咦,阻力很大,再拉……還是關不住。

她歎氣,回頭,“杜先生,你拉著鐵門,有事找我?”

煽動她……煽動她……

“杜先生?”他的默視讓她拔高些聲音。

煽動她,煽動她,煽動煽動……

腦中吵吵鬧鬧不住盤旋著這句話,杜預熙皺緊眉,五指抓住鐵門欄,直到她露出不耐的表情,才緩緩問:“歆賞,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配合搖頭,她再道,“杜先生要準備義賣,背台詞這種小事不用麻煩到你。”

“不麻煩。”

“……這麼晚了,杜先生不休息嗎?”

轉開話題?杜預熙勾起笑,“當然要休息。這樣吧,明天我幫你背台詞,你也可以幫我解釋魏小姐組織這次義賣的主題意義之類,因為了解所有相關知識,拍賣師才能將拍賣品估出最好價位。雖然隻是義賣,我也不想做砸它。可以嗎?”

“……”思考片刻,華歆賞點頭,“好哇,那我不客氣,明天有空再去打擾。”

含蓄之意,現在打發你,明天姑娘她有沒有空,可全憑她自己說了算。

他又怎會不明白社交語言下的生疏之意,晏晏一笑,也不懊惱。輕叩鐵門,突地傾身貼近她,“歆賞,你可以叫我預熙。杜先生……太生疏了。”

“……好,預熙先生,晚安。”快鬆手,她要關門啊。再不關門,她很怕忍不住又是一堆“趨向本質”的話。

這個鄰居今晚有些過分哦。感謝歸感謝,不熟還是不熟,她和他還沒到秉燭夜聊的地步。

“預熙,不用先生。”他意外堅持。

後退一步,她扯出僵硬的笑,“……好,預熙,晚安。”

去你的侏羅紀恐龍,力氣大了不起啊。姑娘她不會不長眼睛,擺明爭不贏的東西,當然不會強出頭,就當她怕事好了,屈服在他壓迫的身高下。心裏罵死他。

“明天見。”他不再為難,非常具紳士風度地退後一步,方便她關門。

“明天見、明天見……”緩緩拉上鐵門,瞬間扣個死緊。

掩門刹那間,她瞳中印出的,是他倚牆而笑的……陰沉畫麵。

半張臉投放在黑暗中,嘴角上彎的弧度令人頭皮發麻。

詭笑,詭笑——除了這兩個字,難道要她用帥氣來形容嗎?

明天、明天、明天……

明天去你外婆家……

睡覺!睡覺!

門鈴響了三聲,床上女子正好眠中。

門鈴響了十分鍾,女子不耐煩地拉高薄被,將頭包個嚴嚴實實。

門鈴持續中……十五分鍾……二十分鍾……

“富貴啊你,頂心頂肺的王八蛋,大清早按什麼鬼鈴,誰家的?”女子如跳豆彈起,裹著被單,抬手搔搔飛翹的亂發,閉著眼睛開罵,“可口可樂的啄木鳥,餓抽筋了嗎?王八蛋,最好不要讓我逮到是哪隻非洲肺魚在敲門,逮到一隻我煮一隻。”

門鈴格外堅持……

萬般無奈,萬般不願,頂著兩顆泡泡眼去開門。

天很亮了,她知道,七月的陽光很刺眼,她也知道,不過,誰在按門鈴,她是非常非常的“想”知道。

火大地打開門……

一碗熱氣騰騰的……水餃?

水餃按門鈴?

不對,與水餃做伴的還有一盤雜色鮮果,塊塊鮮潤,蘋果榴賨西瓜蜜桃獼猴桃……

好餓!

這是華歆賞的第一直覺。再來……

古有陶潛不為五鬥米折腰,古有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餓不死,有誌氣;她呢,為了一盤水果就折下纖腰,口、水、欲、滴……

放一個陌生男人進屋,危險嗎?

當然!

第一:他們現階段隻是一般鄰居。

第二:單身女子大膽與男人共處一室,危險性較高。

第三:女人首要具備的,就是自我保護意識。

三點疑問兼理由盤在心頭,杜預熙坐在沙發上,盯著來來回回拿資料的女子,實在……唉,又發現她的壞習慣。

現在是東八區標準時間十二點,他也是在露台上瞥到她的陽台後,才決定按門鈴(不是偷窺,他在露台抽煙而已)。

鑒於她這兩天未有外出“記錄”,未待大腦反應,他已開始煮水餃切水果了。反正……嗯,既然材料都拿出來了,他也沒興起“不必要”的意思。

一切準備妥當,按門鈴。

開門後他未及說一句話,直接被她睡眼惺忪卻饞意十足的表情吸引。眯眯眼瞬間瞠大,“猙獰的”表情立即變為鄰家妹妹的微笑,真是……逗趣。

當時她隻問了三個問題,便直接放他進屋——

一,杜先生,你今天有空幫我背台詞嗎?

回答:有。

二,這是你煮多的早餐呀?

回答:(考慮一秒,無意識微笑)是。

三,請等我一分鍾……不,不用,我想三十秒就夠了,可以嗎?

回答:當然可以。

門未關,她飛快跑進臥室,出來後已換上幹淨保守的T恤配五分牛仔褲,看樣子的確準備與他共度一天……不,隻剩半天。

如今,他正坐在沙發上。

第三章 煽動她

她的屋子結構簡單,一廳一臥,衛生間和廚房在門左側,廳中一桌一沙發,牆邊靠著一套組合櫃,其上堆了許多類似資料的文件。

打量一圈轉回沙發,前方的案幾上除了兩包超商零食和他提供的水餃水果外,也堆放著書籍和資料。

她趿著拖鞋劈啪劈啪,一邊收拾沙發上的資料一邊將劇本翻出來,經過案幾時還順手拈個水餃果腹。杜預熙輕聲笑了笑,對上她循聲望來的眼。

“這些書……我可以翻看嗎?”

“可以可以。”她點頭,“學姐組織的義賣因為定在九月,所以八月才會集中排演,現在隻要定角色、背劇本即可。”她解釋著不必出門排演的原因。

他輕輕點頭,注意力並不在義賣或劇本上,而是……

“歆賞,你沒有……危險意識嗎?”

“怎麼?”她投來莫名一瞥,隨即明白他所指為何。皺個逗趣的鬼臉,唇角浮現似譏似諷的笑,“杜先生,你知道我的工作是什麼吧?”

“生物所的……檔案管理員。”

“對呀,我是學生物,準確地說呢,是學‘生化’的,實驗啦病毒啊都能經常見到,你信不信我的櫃台裏有H5N1病毒,不管是劫財還是劫色,我都會讓那家夥活不過三個月,而且,是不可抗拒死亡原因,不關我的事哦。”

他詫異地挑眉,未讓自己露出驚駭之色。

她應該感到危險嗎?沒有自我保護意識?她暗暗搖頭。不是沒有,而是非常強!

據多次偶遇交談,可以推知這位鄰居談吐有禮、謙讓有加,人品的好壞姑且不論,但不會是很明顯的作奸犯科之輩;此外,她的大門僅是虛掩,家中也的確有一些用來嚇人的病毒。

虛張聲勢嘛,她最在行。話劇團三年冷板凳可不是白坐。

“開玩笑的,杜先生!”來來去去的時間內,她已經將水餃掃光殆盡,正準備攻向水果盤,“我背台詞有個不好的習慣,一定要朋友一邊實演相對角色,我才能記住,所以……今天勞煩了!”

這也是凡九寧願夢周公也不幫她的原因,大概讀書時煩她們煩得太多,造成負麵感染。

他點頭,心不在焉地放下書,拿起案幾上的一份手稿,“這是……”

微腆的笑浮上頰畔,她低訝,“啊,這是我整理的資料。”

“在家中也工作嗎?”被秀氣的草字吸引,他仔細讀起來。

“也不是……不算是工作啦,是我自己的愛好,愛好而已。”

她微微染上一絲興奮,看在他眼中,心思微轉,引誘地問了下去:“那這是……”

“嗯……”大眼旋轉,她倒沒有刻意隱瞞,笑道,“我在寫書。”

他沒讓詫異在臉上出現太長時間,好奇問:“什麼書?”

“生物簡史。”她看他一眼,低頭微帶羞澀地說,“我要成為一個生物文學家。”

這是她的另一個價值?

眸光轉向滿是生物圖案的稿紙,腦中跳出一個聲音,昨天一直盤旋不去的聲音——

煽動她……煽動她……煽動她什麼?

他有點煩,皺攏眉,輕聲說:“好繁大的工程。”

“還好還好,我隻要寫簡史就行了。”

“我有幸知道這個……”他抬起手稿,“你寫到哪兒了?”他相信,在說“寫”字時,她的笑容變大,人也熱絡起來。

“泥盆紀,我整理到泥盆紀了。杜先生對生物有興趣嗎?”她更加熱絡。

他笑容不變,“一般、一般。不過,如果不麻煩,我倒想聽你介紹一二。”

“行,沒問題。地質上以宙、代、紀、世劃分地球年份。這是常識,杜先生肯定知道。宙呢,現階段隻劃有兩個,隱生宙和顯生宙,隱生宙下分太古代和元古代,資料有限,我已經整理完,現在正整理顯生宙。”她頓了頓,瞟他一眼,“你知道顯生宙下劃有幾代?”

“……不知道。”他開始翻手稿。

“顯生宙下現階段被劃三代——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每一代下再劃分出不等的紀和世。古生代下分為六紀——寒武、奧陶、誌留、泥盆、石炭、二疊;中生代下分三紀——三疊、侏羅、白堊……”隨口道來,如數家珍。

為何他覺得在說“侏羅”兩字時,她的字音咬得特別重?哼了哼,他也不是開不起玩笑,不在意地問:“那新生代呢?”

塞進一顆橡皮糖,她繼續:“新生代包括兩紀——第三紀和第四紀。那,你知道人類現在處到什麼宙什麼代什麼紀什麼世?”

他搖頭。在她的眼光下,他突然感到自己貧乏得……可憐?

她神色平靜,眼中並無輕屑。翻開手稿其中一頁,點點墨水筆畫出的樹狀地質年代表,歎氣,“呐,從時間上而言,人類的曆史就像芝麻之比地球,不過是顯生宙——新生代——第四紀——全新世——下麵的短短一萬年。”

瞪著細白蔥指,若有所思了一陣,他抬頭,問得好謙虛:“從時間上說是很短,那……”

“從生物分類上而言,當然,隨時有新的生物出現,現在的分類雖然沒有一個公認統一的標準,總體而言暫時分為五界——原核生物界、原生生物界、真菌界、植物界、動物界。杜先生,除了動物和植物,這世上還有一些單細胞生物哦。”

“……是。”他非常受教地點頭,確信她的的確確沒有人身攻擊的意思。

唉,他總覺得她說話的神態很像自己高中時代的生物老師。但,好奇的,他傾頭笑問:“那,人應該劃在什麼界裏?”

白癡!問完他即刻咬了舌頭。人類當然歸為動物界。

懊惱地垂下眼,沒聽到她的嘲笑,反而是一本正經地解釋:“人呐,真核生物域——動物界——脊索動物門——哺乳綱——靈長目——人科——人屬——智人種。這就是人類在生物分類中的定位。”

“你平常就在家整理……生物簡史?”綣綣眸光繞在神采飛揚的小臉上,腦中叫囂的聲音慢慢清澈,一絲隱約的念頭浮出,心煩退去。

“嗯!”

“沒有朋友……我是說男朋友?或者戀人?”

他問得很小心,而她的頭,卻在瞬間轉了過來,語中帶上一絲怪異:“我要那種東西幹嗎?”

那種東西?

“你……討厭男人?”

“不。”她抬眼看他,“杜先生,我剛才就說過了,人類曆史就像芝麻之比地球,而再細分到單一的個人,根本比塵沫還不如。就像……男朋友愛情這一類,我要來幹嗎?它們不過是一些化學元素造成。”

他的反應是直接呆掉。

罵人,玩逗,愛吃糖,很容易……被食物引誘。在她身上,到底還存在哪些缺點,或優點呢?而現在,他又發現一點——她不相信愛情。

煽動她……煽動她……

腦子裏轟鳴不斷,他不煩不惱,反而笑起來。

他是拍賣師!他估不出她的落槌價!

從未遇過這種情況。這次,不再隻是單純地估價,恐怕是……是出價,而這次出價的……是他。

煽動她什麼呢?

煽動她……愛上他吧!

一錘定音,這是他良好的職業習慣。

因為出價的是自己,難免失了平常心,難免有了當局者迷的疑惑,難免地……被她吸引。

她不相信愛情,沒關係。在他的意識裏,任何人的情緒都能被煽動,而她,並不打算被他排除在外。

明白了心頭煩亂的根源,他自是不會錯過。猶如蟄伏在心頭的貪獸,因為她慢慢蘇醒,而煽動她愛上他的那一天……嗬嗬,莫名的,他已經開始心跳加快,口幹舌燥了。

在說話時,她已經往嘴裏塞了不少橡皮糖,如今,正叼著一顆棒棒糖。

他不怎麼喜歡甜食,真的真的是不太喜歡……

“歆賞,你真的……沒考慮過有個戀人嗎?就算現在不覺得,以後你總要結婚生子,要有人陪伴的。”“暫時……沒想過。”她的偉大誌向是成為“生物文學家”,戀人?什麼東西啊。

“歆賞……”引誘的笑掛上唇畔,他輕輕拈住紅唇邊的棒糖,慢慢抽出來,見她驚訝瞠眼,晏晏一笑,“我不喜歡甜食。”言畢,倏地吻上她。

吻……吻……嗯,他果然不喜歡甜食。

引狼入室?她引狼入室啦?腦部尾梢神經閃過強烈電流,待意識到他這樣算是“侵犯”時,溫潤的唇已離開,而此刻,他的聲音沙啞而帶上濃濃的引誘:“歆賞,我們,交往試試吧!”

說完,一片寂靜。

他等著她的回答。是驚訝、不信、質疑、愀然變色,乃至甩他一巴掌,還是……無所謂?

詫訝表現在黑眸中,她無意識地舔舔唇角,終於開口——

“杜先生……”

他靜候。

“你有沒有聽過‘高塔裏的萵苣姑娘’,是童話故事。”

“……”

“如果這是心理測試,現在你有四種選擇——A,姑娘是顆萵苣;B,姑娘喜歡吃萵苣;C,姑娘種萵苣;D,姑娘叫萵苣。你會選哪一個?”

“……”笑臉瞬間呆掉,呆呆呆……

驀地,唇邊逸出一聲爆笑。

萵苣姑娘?姑娘叫萵苣?這種回答……可以算是願意交往的意思嗎?嗬,她真是個……玩逗的姑娘啊!

“咳!”清清嗓,他笑問,“我可以問,你這是答應我的交往?”

“你選哪一個?”她表情古怪地望著他。

沉吟片刻,他試探道:“我選哪一個,你才會答應?”

悄悄拉開與他的距離,她搖頭,“選A,說明你的心理在某種程度上很幼稚,就像小朋友一樣把萵苣當成卡通片裏的姑娘。選B,說明你是個過度追求物欲享受的人。選C,說明你沒有安全感,對現實社會存在膽怯心理。選D,說明你不切實際,過度沉迷在幻想世界裏,遇到挫折時心理承受力低。”

聽來聽去,似乎都不是好詞啊,ABCD他該選哪一個?

未待他再問,她已經說出答案:“無論你選哪一個,我都會拒絕。”

因為呀,這是關氏生物研究所測試人類是否存在變態心理的試題之一,正常人的選擇就是——不去選擇。

“……”

(作者注:此試題純屬虛構,切勿當真,謹記!謹記!)

周一,關氏生物研究所,檔案館。

“歆賞?歆賞?”

啊?盯著電腦回神的女子趕緊揚起職業笑容,看向斜對桌的同事,“什麼事?”

“你的電話,展覽館找。”

應聲接過電話,華歆賞終結發呆狀態。

通常,能讓她發呆的狀況,隻有在思考如何進行《生物簡史》或獨自背話劇台詞時,今天當然不例外。

在發呆前,她記得正在讀《大白鯊》。黃昏時分,鯊魚擺著翅鰭從海底竄出,猛狠地扯斷遊泳女子的大腿……有些動物專家常常認為鯊魚是溫和的,但他們卻不會強調一個前提——必須在它們吃飽之後。

“……喂……喂喂,我的通心菜,有沒有聽我說啊,這周的展覽表有沒有排定?我要安排啦。”

電話那邊是一股子不耐煩卻又帶些軟軟的甜音,華歆賞暗叫聲糟,趕緊點頭,也不管影像能不能通過電話線傳送,“渡渡,沒問題,上周已經排好了,我待會送去。”

“OK,盡快吧,我的通心菜。”

那邊笑了笑,飛快掛線。

摸到桌上的橡皮糖,塞一顆進嘴,其他與同事分享。華歆賞從文件架中抽出一個公文夾,翻開,仔細檢查,確定錄入資料沒錯,便起身往展覽館走去。

午後兩三點的光景,欣賞綠意蔥蘢的林木,華歆賞挑著林陰密涼的道路行走。

關氏生物研究所占地極廣,幸而檔案館與展覽館相距不遠。

“關氏”,財力雄厚的生物研究機構,針對各專業組隊不同的研究對象,建出分散的實驗樓。大方麵,關氏與國內乃至世界各大科研機構關係密切。小方麵,市內的大學、藥廠、醫院、生物協會等,多與關氏有合作關係,諸如培養學生啦,開發新品藥啊,提供最新治療成果啊,甚至,如何保護全球生態係統也會納入合作範圍內。

有交流,就會有來往。在關氏,開放最徹底的地方,是展覽館。

展覽館,顧名思義,其內陳放著各式各異的生物標本,不僅供合作專家參觀,更多時候是提供給大學,如——Z大生化學院。

該院會借助關氏研究所豐富的“資源”,安排學生就近觀摩,現場授課。每隔一周,對方會E-mail一份時間表,由檔案館統一收取。因為不僅要安排Z大學生觀摩上課的時間,其他參觀場次也會彙總到檔案館,必須一並排好後,才能統交展覽館。

“嘿,我的通心菜,你來得挺快啊。我還準備去找你。”

橙黃色的七層建築聳立百米外,台階上,身著粉色衣裙的女子正衝她招手。

華歆賞快步跑上台階,跳進清涼的大廳。

“平叔,好啊!”將文件夾遞給渡渡,她衝廳內的花白老者打招呼。

老者正安排一群身著Z大製服的學生入廳,聞聲側首,笑了笑,又專心指揮魚貫入內的學生。他一邊分發印有關氏標誌的環保紙袋,口中一邊念著“拿好,別忘了帶紙巾”。

展覽館七層,一二三層對外開放,而此三層的管理人員隻有兩個,即眼前的平叔和渡渡。

平叔六十多歲,是研究所的老員工,早已退休,現在屬於“繼續發光發熱”階段。渡渡與她同年,最愛用“我的通心菜”稱呼她,就像歐美人種為表親昵,將朋友或愛人、孩子稱為“我的小卷心菜”或“我的小黃瓜”一樣……這是昵稱,她知道她理解,但這家夥不能因為自己喜歡吃通心菜,就叫她“我的通心菜”吧?至少,她絕對不會用“我的橡皮糖”來稱呼渡渡。

這一老一少意外的投緣,原因不外一條——兩人都是狂熱的標本收藏家。

唉……默歎。渡渡正檢查排期,她不打擾,隻得抬頭看向一樓大廳正中心懸掛的館標——請盡情地變態吧!

嗯,對,不變態就不會有生物進化。不過,她很懷疑呀,那些泡在藥水裏的標本還有變態的機會?

再次默歎,視線下移。好懷念的製服顏色啊……

搖頭,她轉頭問渡渡:“怎麼樣,有沒有問題?”

“大致上沒問題。”合上文件夾,渡渡見她欲言又止,不由奇問,“有什麼事不方便說?”

啊?瞪大眼,黑眸轉動,長長呼口氣,她聳肩,無所謂地說:“沒什麼大不了,有男人說想和我交往。”

昨天,他突來的吻已經讓她反應不過來,隨後又丟出“交往試試”,而那時她腦中突然跳出的一句就是“高塔裏的萵苣姑娘”……不是要顧左右而言他,腦子裏就是跳出了這一句嘛。ABCD解釋半天,他卻還是一臉呆樣。

仔細想想,她有些後悔。

無論你選哪一個,我都會拒絕。

這句說得太早,讓他有機可趁,以至於他的回答差點讓她自咬舌頭——

“既然如此,我不選。你的答案就是肯定啦!”

那時換她懵了,又給了他一次偷吻的機會。

賴皮!賴皮!

等她回神時,他已主動翻開劇本,助她背台詞,不再追問她的肯定與否。她小小訝了訝,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害羞或欺辱可言(她這樣算不算很厚臉皮)。吻嘛,老實說,有點不衛生,是病菌傳染的方式之一,雖然自己的初吻(應該算吧)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沒了,她也實在找不到呼天搶地的理由。所以,在他不刻意追問,而她又被台詞分散心神的情況下,她也無暇理會他是否明白了她的拒絕。也因此,那一下午倒讓她成功記下兩幕的台詞。

背啊背啊……他什麼時候走的,她記不得了。等到夜深人靜仔細想了想,她才發覺不妥。

她沒有明確拒絕他,而他也根本沒明白她的拒絕耶?怎麼辦?

找兩個死黨要些建議?

不行,時間太晚,她可不想被凡九在夢中追殺。而且,凡九和空桑的實例也沒什麼參考價值。凡九的失敗她看在眼裏,空桑雖說結了婚,可近來碰麵時,提起老公臉色就青中帶白,可以推斷陷入感情危機,離“婚變”應該不遠了。

討厭愛情嗎?

也可以這麼說吧。她非常不喜歡那種死去活來把自己弄得慘兮兮的生物情緒,就像某些人天生討厭吃榴蓮,強迫不來嘛。

“有人追,好事啊。”渡渡誇張地笑了聲。

“是、嗎?”學著變態眼神,華歆賞瞟她一眼,成功讓她感到中央空調突然降溫。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想聽什麼。”將文件夾在臂下,渡渡攤手,“男人會變,標本不會——這是我要說的。”

“……標本遲早有一天會腐爛。”

白眼一顆送上,渡渡瞪她,“我的通心菜,現在不是耍酷的時候。”

“我說的是實話。”她摸摸鼻子。

“難道你想說的隻是這個?”渡渡作勢揚了揚小拳頭。

“……我隻想知道怎麼才能一次搞定,讓他徹底死心。”口頭的拒絕向來沒有實際約束效果,說不定杜預熙會以為她端架子。最好呢,是一次就讓他知、難、而、退。

“向他借錢。”

“我不缺錢花。”華歆賞看向天花板。

“騙他說你有隱性遺傳疾病,DNA攜帶異常。”

“……這種借口太爛了。”

“那,就說你有心理變態傾向,說不定哪天會襲擊人類……”沒說完,快退到安全地帶。

“……”

她神色不善,渡渡“嘿嘿”幹笑,搖手說道:“不說這個,你的《生物簡史》如何,寫到哪兒啦?”

轉開話題,華歆賞也不生氣,反而興奮地拔高聲音:“泥盆紀。啊,渡渡,我九月要演話劇哦,魏學姐編導,我常對你提的那個學姐。”

渡渡的反應,隻是聳聳肩,順帶伸出小手指掏掏耳朵,“恭喜恭喜!”

華歆賞正欲再分享一些快樂,突然,展覽廳內衝出一名男學生,以媲美星際導彈的速度越過她們,直撲館外長須飄飄的老榕樹……

“正常。”渡渡瞥過一眼,未多理會。

這種反應……

華歆賞瞪著樹下的學生,眸光回掃向展覽廳,來來往往數十回,她摸著鼻子,若有所思地笑起來。

能夠把哲學和生物學研究透的人,也就從精神和物質上知道了自己為什麼會生存在這個世界上。

華歆賞雖未研究透徹,卻正以此為目標而邁進。

地球年齡約四十六億年。

太古代——原核生物出現。

元古代——真核生物出現。

古生代——寒武紀、奧陶紀、誌留紀、泥盆紀、石炭紀、二疊紀。

中生代——三疊紀、侏羅紀、白堊紀。

新生代——第三紀、第四紀(人類出現)。

瞧,生物曆史漫長悠遠,而人類的曆史何其短暫。若用一張A4紙代表地球生物的發展年代,人類,連一毫米寬的地方也占不到。

寒武紀的生命大爆炸,三葉蟲何其繁榮,但到石炭紀已滅絕得差不多了。恐龍統治地球過億年,也逃不過滅絕的命運。人類的曆史不過一萬年,遲早……也會滅絕吧。她倒是不怕,生物進化到現在,人類說什麼也會持續千萬年或一億年什麼的,那個時候她早就成灰了。

提起“進化”,她實在很想讚人類一把啊。

現代生物學發展的今天,籠統而言,人類似乎已經不需要“進化”這個詞了。

不是嗎?需要陸地呼吸,所以有了肺;需要安全繁殖,所以有了胎生。然而,現代人類卻能將解剖上、生理上、外形內在上的一切不合理結構,經由整形手術將其“合理化”,甚至取代“進化”!

嗯哼,她會記得在《生物簡史》中加上這麼一句——我進化,故我存在。

以上,是她的抱怨兼牢騷,很嗦,她知道。

其實,抱怨這麼一大篇,她想說的無非是——愛情不過是人類繁衍的催化劑,隻不過,人類自己將其美化而已。

所謂纏綿悱惻的愛情戲,古代的也好,現代的也罷,明明也不過才幾千年而已,何必非要說成“亙古不變”?更可笑的是“愛什麼什麼一萬年”,哼,人類還沒誕生呢,他愛什麼啊。

一萬年的愛,那是謊言。

愛你千年無怨猶?哼,那是最完美的欺騙。

正因為人生短暫,所以,她信奉——裝瘋賣傻,才是人生。

生命太短暫,太短暫了,不好好生活,就是對不起自己。喜愛話劇,正因為她心癢癢地想嚐試不同人的生活樂趣;不渴求愛情,則因為她不想讓“催化劑”來控製自己。

杜預熙,不管他是否一時頭腦發熱,她會一次搞定,拒絕得幹淨又徹底。

第四章 請盡情地變態吧

“嘔!”

“嘔嘔!”

男人在樹下狂吐。

時值盛夏,他難得排到周四休息,因鄰居清晨一個電話,驚喜之餘套上休閑衣褲,將自己快遞到展覽館……“嘔——”

他忘了,這兒是生物研究所,是生物研究所……

“嘔——”

“哇,這位先生,你比我們……吐得還慘。”

老榕樹下,已有先他一步“報到”的男學生,穿著夏裝製服,正平複洶湧翻騰的胃袋。

杜預熙沒空搭理,正努力壓下湧上喉頭的惡心感覺。男人吐成他這個樣子,也算顏麵盡失了,特別是在沒喝酒的情況下,在他喜愛的女子麵前。

“那些女孩子真厲害,完全沒感覺。”一名頭發略長的男生掏出礦泉水漱口,臉色慘白。

“那……我們還要不要進去?上課耶。”另一名男生遲疑。

“……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再進去。先生,要漱口嗎?”長發男生以“同病相憐”之態問杜預熙。他們很習慣了,真的真的很習慣,反正上一次課吐一回,不過今天這位先生……不是他們這行的吧。

搖頭謝拒,杜預熙眯眼,越過台階,看向廳口處談笑的女子。

工作時她的衣著多是T恤牛仔褲,過肩的長發披下,當她站在榕樹下衝他招手微笑時,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十點多的太陽格外地刺眼。

她的笑,炫花了他的眼。

昨夜回家,他隻在露台上提了句今日休息,她能記得,他自是高興。

突帶他參觀,他不以為意,欣然而去。過廳欄時,一位老伯笑眯眯遞給他一份環保紙袋,特別連聲叮囑“拿好,記得帶包紙巾”雲雲,當時並未留心,如今,終於明白環保紙袋的作用——用以裝嘔吐物,而紙巾——用來拭嘴的。

他是拍賣師是拍賣師,不是不是絕對不是生化狂人,老天,他又想吐了。

靜氣凝神,將可怕的畫麵從腦中趕出去,杜預熙緩緩站起,眉心深深攏蹙,這才留意兩名男學生已離開。

應該又進去了吧。向他們的忍耐力致以最高佩服,他深深吸氣,將渾濁的氣體重重排出體外。

她是故意的。

看到幹燥的動物標本,狗啊貓啊鴿子蜥蜴蠑螈之類,他隻當有趣,畢竟如同活物一般,沒什麼血腥可怕,但,泡在福爾馬林液裏的雙頭嬰兒;解剖出來供實例講解的人體呼吸係統;泛著惡心蒼白顏色的動物心髒……

不行不行,又想吐了。

“年輕人,我想你需要一瓶清水。”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杜預熙睜開眼。

是拿紙袋給他的老伯。

“謝謝。”默默接下,他看向台階,方才說笑的兩名女子已進入館內。

夠狠!

心中歎了歎,他隨在老者身後踱離老榕樹,靠在台階邊的石雕上。

“嘔吐的東西……附近有水管嗎,我待會清理。”

老者看他一眼,搖頭笑道:“不用不用,會有清潔工收拾的。他們知道。”

知道什麼,老者未細說,但他能夠猜得出,想必清潔工也知道一定有人會受不了“驚嚇”而嘔吐,也自會定時清理穢物。

“您怎麼稱呼?歆賞呢?”礦泉水不是她拿給他的,多少,他有些不是滋味。

老者笑容不變,“那丫頭和渡渡在裏麵,叫我平叔就行啦。小夥子,你是第一次參觀吧?”

“是。”

拚命漱口,直到口腔中酸澀的味道淡去,杜預熙才放下水瓶。

平叔一直盯著他的舉動,見他伸手掏口袋,未幾又空空拿出來,臉上立即笑得一片山川河流,“小夥子,館外不禁煙,你想吸就吸,老頭子我是不會介意的。”

杜預熙虛弱一笑,索性掏出煙包,拿出一支點燃。

近午時分,偶有微風輕拂,榕樹須隨風輕舞,嫋柔如煙……

“你是歆賞那丫頭的情人?”

平叔突來的一句話,差點讓杜預熙一口煙全嗆進肺葉裏。收回榕樹須上的視線,他捂嘴低喘:“咳咳,平叔,我和歆賞……是戀人。”

情人啊,太曖昧了些,也太……不正式了些。

他對愛情的要求很高,以前曾有過女朋友,但……嗬,也沒什麼驚天動地的不對或背叛,兩人性格不合,不如做朋友。

如今,她帶他參觀的目的也能猜到七七八八了。這是她的又一項拒絕手段?或者,她拒絕所有男人的追求全是用此手段?

她在拒絕他,拒絕他的交往,讓他知難而退。

這姑娘性子雖玩逗,卻不會玩弄人。今天的一劑藥夠狠,如果心理承受能力差些的人,怕早就嚇到腿軟,哪還有心思顧及美人,更別說是個整天與各類生物屍體打交道、沒事以解剖為樂的美人。呼,好在他的美人隻沉迷《生物簡史》,慶幸,佛祖保佑!

若是被這點小事嚇退,他就不是杜預熙!

唇角勾起,拈下煙吐氣,他轉頭想再謝平叔,卻被瞪看的大眼嚇一跳,心髒就像突然停擺的鍾,刹那地停頓後,又急驟跳動起來。

“你……什麼時候出來的?”那老頭走路是蛇啊,什麼時候離開的他都沒察覺。她呢,又是何時來到他身邊?

“你抽煙的時候。”華歆賞眼神閃了閃,突以掌為扇,在鼻下猛揮。

“對不起。”立即放開兩指,煙頭自由落體,生命之火在大腳涼鞋的重壓下毀屍滅跡,“我……嘴裏有些難受。”

“不習慣吧?”她走下兩級台階,順勢靠在平叔的位置上,傾頭笑看他,“你吐得真厲害。”

“如果我現在吻你,你會介意嗎?”在他吐過之後。

啊?身軀無意識地後仰,眼中是毫不隱瞞的不願意。

他淡淡一笑,吸著飄著花香的空氣,也不氣惱,緩緩說道:“歆賞,除了在家寫《生物簡史》,你工作時……接觸的就是展覽館裏的那些東西,是吧?”

她點頭,不知他想說什麼,腦中卻自動架起防衛,全身繃緊。

他的聲音有兩種,一種是平淡帶點笑意,溫和禮貌,就像與人聊天一樣;另一種像狼外婆,低沉柔和,卻意外果斷,特別在與她說話的時候。那天吻她之前,他就是狼外婆的聲音。

“我們正在交往,對不對?你沒有拒絕。”突然將額抵在她額上,他眸中閃著莫名的光亮,“你敢搖頭,我就吻你。”

威脅她?華歆賞鼓起臉,趕緊……點頭。她不是膽小不是膽小,這叫能屈能伸。試想,誰會想被一隻剛吐過的嘴親吻。

“好。”他滿意點頭,額心輕輕在她頭上敲了敲,順著她的頰畔滑向肩頭,頗有點虛弱地歎道,“我想,我要再多熟悉幾次才行。多熟悉幾次,我就不會再吐了。”

感到她的頭動了動,發尾掃過他的耳,落在他唇上。

“你……不覺得惡心?”她僵硬著肩,實在很想一巴掌推開他。這與她初想的結局相差很遠耶。

“覺得啊,所以我才要多熟悉。有機會,你再帶我進去參觀啊,今天不行了。”語氣更加虛弱。

“既然惡心,你幹嗎還要來?”她動了動腳,意圖推開他越靠越近的身體。這家夥搞什麼,不過吐了一回,有必要虛弱得把重量全擠在她肩上嗎?

“因為你在這兒啊。有個喜歡生物的愛人,我當然要熟悉才行。”握起她的手回放在腰上,他厚臉皮說道,聲音低沉柔和。

顯然,他的回答在她意料外,微一閃神,兩手已被他拉到腰後。

有沒搞錯,大庭廣眾耶。她趕忙縮回手,使勁推開他。

“杜先生,這兒是公共場地。”

順著她的力氣站直,他拉著她的手,也不強求,“今晚陪我吃晚餐。”而在此之前,他要好好為自己做一番心理建樹,忘掉福爾馬林液裏的那些東西。

“不行,我要背台詞。”

“吃完我幫你背台詞。”他繼續引誘。

考慮三秒,她的回答依然是——“不……”

“必”字未出口,他搶先一步,“你不答應,我就吻你。”

又威脅她?可惡的男人,不怕把胃腸吐出來嗎?他的臉比甲胄魚還要厚,誌留紀的異刺鯊也咬不透。王八蛋,吐幹你也活該!

喉中翻湧著一波又一波的罵語,僵硬的笑掛在臉上,她沒膽當著他的麵罵出來。沒誌氣的下場就是——

“好,好啊。”

他非常滿意地放開她的手,正當她以為他要離開時,一張臉倏地在眼前放大,像鏡頭突然被拉近的感覺。

“你、你又要幹嗎?”

“下次我若再吐,你拿清水給我。”眸子一眨不眨看著她,他要肯定。

為了不讓人威脅到,她隻能點頭,“好、好,我拿。”拿一瓶酒精給他的嘴消毒,毒死他滿嘴的病毒,哼!

終於,他不再威脅,唇角輕輕掠過她的唇,留下瞪眼的她,轉身回家。

老榕須輕輕飄拂,帶起他唇邊的一抹笑意。

他的戀人說話“趨向本質”,愛吃橡皮糖,愛演話劇,正在寫一部《生物簡史》,而且,不相信愛情,更意圖拒絕他的追求。這些,通通令他印象深刻,不會遺忘。

煽動她,可以慢慢來。

一個不相信愛情、甚至完全沒有愛情記錄的女子,一旦愛上他,勢必如烈焰焚林,這個中滋味……他非常期待。

歆賞,華歆賞……賞她,賞花啊……

她有些意外。

三天來,這種情緒一直纏著她。而這意外,來自於他。

嗯……樹下狂吐的男人一點也不帥氣,現實些,狼狽的成分居多。

居高臨下,華歆賞看得清清楚楚。

他個子高,若她平視而望,隻能看到他的脖子,但樹下的男子彎曲著身子,像極了放電前的電鰻,一手扶著樹幹,一手捂在胃部,看得出難受至極。

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也能勾畫一二。

細濃的眉擰成一團,偏白的膚色絕對是蒼白多於紅潤,他的鼻子又挺又高,雙眼皮,這點和她一樣。他的眼睫很密,若不近看是無法注意的,而她之所以知道,因為上次被他吻時,她瞪看得非常清楚。

通常,他總是斯文有禮,沉穩適度,微笑得體而不近諂,但在樹下製造穢物的他,不能說斯文盡失,但就是沒了那種沉穩感,一點也不優雅,一點也不倜儻,偏偏她看了卻忍不住想笑。

那個狼狽的男人真的很有趣。仿佛,他完全不受驚嚇似的,居然說要“多熟悉幾次”,這答案令她意外之餘,也讓她覺得有趣起來。

通常,人一向不喜見到自己身體內部的東西,膽小的女孩子甚至見血必暈……她實在不明白有什麼好暈菜的,除開一層皮,身體裏流的不就是那些散著腥味的血。滿肚子的內髒也不過如此,好像被人割裂開來看就變得可怕起來,也不想想那是自己賴以生存的器官。

他明明很怕,嘴裏說出來的話卻背道而馳。為什麼,就因為想與她交往?或者,為了迎合她的喜好?嗬,有趣的男人,沒有知難而退,反倒越挫越勇,公然邀她晚餐……唔,越挫越勇,這種形容好熟悉?

不管不管啦,越挫越勇是他家的事,既然有飯吃,她答應了,就不會反悔……

下午繼續讀《大白鯊》,下班後興衝衝往家裏跑……別誤會,她仍是非常堅持她的不愛觀,隻是,偶爾生活有些變動也蠻有意思,不是嗎?

回到小窩……沒人,沒人,居然——沒、人?

很好,非常好,他敢放、她、鴿、子!

敲門、按門鈴、踢門……所有不太費力氣又不會弄疼自己的手段全使出來,他的屋內仍然一片寂靜,害得她像偷兒一樣貓腰在門縫邊研究半天,最後決定——自己煮東西吃。

帶著憤怒與遭人欺騙的不滿,她吃光了橡皮糖。

衝完涼,不再想放她鴿子的男人,打開電腦整理《生物簡史》。

夜半十點左右,她在Blog(部落格)上寫網絡日誌,首當其衝就是把杜預熙罵個狗血淋頭。罵得正痛快之際,門外傳來細微的聲響,像是有人在門邊徘徊,隨後聲響消失。她躡手躡腳貓腰到門邊,居然聽到一聲歎息?

媽呀,有鬼!

好在關了燈,電腦屏的光亮不會透過門縫傳出去吧。理他個非洲肺魚,哼!

揉了揉鼻子,她決定繼續寫部落格。

門外的聲響斷斷續續了十來分鍾,她依稀聽到開門聲,接著,是極輕極輕的腳步聲,以及很有紳士風度的細微關門聲。

不理他不理他不理他……她已經決定罵死他了。

然而,從周四那晚開始,周五、周六、周日——直至今天為止,他都未在她眼前出現過。

期間,魏學姐電話通知她,話劇八月起正式排演,叮囑她背好台詞,別再搞砸了。耳提麵命的一番,她當然全盤接受。

若是不想那個放她鴿子的男人,這周的休息與往日相同,整理《生物簡史》、背台詞、吃水果麵包、打電話騷擾一下下凡九,時間很快耗到了六點。

盛夏的日照時間長,火紅的夕陽掛在天邊,餘光雖無正午的炎熱,看上去也讓人頭暈一把。

站在露台上,遠遠能看到研究所的大片綠色植被。她不養植物盆栽,視線開闊,也正因為露台上完全沒有障礙,視線下瞟,立即看到小區馬路外那個放她鴿子的男人。

女人是會記仇的……生物。她記得曾在某本書上看到過前半句。

叼著棒糖,趴在露台上,華歆賞眯眼。

那是他的朋友?

遠遠馬路邊,從出租車走出的男人被一輛黑色轎車攔住,車內跑出一個男人,她瞧到杜預熙急驟揮開那個男人,似在爭論什麼,仿佛意見不一。驀地,杜預熙凶狠地拎起男人的襯衫領,衝男人吼了幾句,再一把將男人推向轎車,轉身向小區大門走去。男人趔趄站穩後,並不放棄,追著他向小區走來。

欲知後續如何……

且聽下回分解。

立即,華歆賞腦中打出以上兩句話。忍俊不禁地,她“撲哧”大笑,為自己的幽默和思維文學化而愉快。

轉動棒糖,她又自得兼自滿地笑了數聲。此刻的馬路邊,杜預熙不知說了什麼,男人愣呆半晌,突一言不發縮進車內,調頭揚長“滾”去。

朋友之間的爭吵吧。

傾頭想了想,見那抹身影往這邊走來,她縮回腦袋,若有所思。

片刻後,悄悄走到門邊。

“杜先生!”

聞聲,開門的背影倏僵。微不可察地吐氣,杜預熙轉身,試圖掛上正常的微笑。

“歆賞,對不起。晚餐……我以後補,可以嗎?”是他爽約先,他欠她一個解釋。

她叼著棒糖,今日的居家服是印著加菲貓的T恤配短牛仔,紮個高高的短馬尾,純真中帶著誘人的香氣。

若有若無的清香混著糖香飄在鼻間,他微微恍神。而她接下來的舉動,直接讓他瞪眼。

小手拉開鐵門,細白如玉的臉上掛著淡淡微笑,她邀請,“杜先生,你心情不好,我請你吃橡皮糖。糖能調節情緒,補充大腦養分。”

暗暗歎氣,他搖頭,“對不起,歆賞,我今天不想吃糖。”

“那……你幫我背台詞?我這兒有牛奶,能安定情緒。”她試圖再次邀請。

瞪……努力瞪瞪瞪,瞪著那張純真笑臉,他猜不透,這是不是她又一次用來拒絕的手段?

抱歉啊,他現在的心情……

她笑,他瞪。瞪了十多秒,終究敗在她的笑臉下,他緩緩走進她的小窩。

“坐,坐!”移開沙發上的稿紙糖袋,她殷勤過頭地掏出一顆棒糖,剝開包裝紙伸到他嘴邊,“嚐嚐。”

“不用。”眉頭飛速攏了攏,他偏開頭,黑眸複雜難解地盯著她。

“嚐嚐,試試嘛。我去倒牛奶。”

殷勤的勸慰,的確令人不忍拂她好意。杜預熙萬般無奈,勉為其難咬住棒糖——僅是咬住,不再有其他動作。

感到他咬住糖塊,她聳肩鬆手,“啪嗒”跑進廚房倒牛奶,留下神色不定的男人。

她搞什麼鬼?

杜預熙暗忖。

沒什麼啊!

倒牛奶的女子輕輕聳肩,粉色唇邊是一縷趣笑。

他在發脾氣,情緒陰沉鬱悶,麵有不耐。這與尋常時候的他又是個大大不同的樣子。

儒雅禮貌、具有親和力,是他對鄰居時的態度,而陰沉暴躁,滿臉烏雲,是他剛才的模樣。然而,正是他周身鬱煩的氣氛,加之三天前嘔吐的狼狽,讓她興起了一絲趣味。

這個男人不是沒缺點嘛。若他自始至終保持著單調的個性,她絕對不會多瞟一眼。

當然當然,她是不會在乎有沒有一頓晚餐的,隻不過看到他煩悶的模樣,心頭突然興起安慰他的念頭。畢竟,早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被人放鴿子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他幫她得到話劇角色、他請她吃過水餃、他幫她背過台詞……嗯,就把舒緩情緒壓力作為小小的回禮贈他好了。

倒滿七分杯,她“啪嗒啪嗒”走回沙發,仍見他保持著咬糖的姿勢,一分未移。

放下牛奶,想了想,她伸手取下他叼在嘴邊的糖。

“杜先生,你若真不喜歡吃糖,我不會逼你吃的。”看他的樣子,仿若嘴裏咬的是體溫計。

他輕聲道謝,視線狠狠絞在牛奶杯上,腦中仍猜測著她當前行為之後的目的。

“杜先生,你是……拍賣師吧?”

杜預熙轉頭,啞了啞,突揚起笑,僵硬的肩頭慢慢鬆展。她到底買了多少糖啊,手中那袋撕開的橡皮糖到底從什麼地方摸出來的?

“是。”

“拍賣……很有趣吧。”

他想了想,無意隱瞞什麼,坦白說:“拍賣是個極具挑戰的行業,而拍賣師……是最好的情緒煽動者。當你拿起小槌,就要考慮如何用最高的價格,將原本隻值十分之一,甚至不到十分之一的東西賣出去。”

“你說的是英格蘭式拍賣吧?”

“對,增值拍賣。荷蘭式拍賣(即減價拍賣)現在多被用作商業手段,是那些商界巨賈無聊時的遊戲。”“……很深奧。有人體細胞拍賣嗎?”

他的視線立即從牛奶移向她,瞪,“補充一句,除了黑市拍賣場以外,軍火、人口、毒品不在拍賣之列。”

“那有沒有牛頓手稿?”

“有。我還拍賣過達爾文手稿。”

“……”他在開玩笑嗎?吞下橡皮糖,睨睇他,她不怎麼確定。

“古董珠寶、字畫瓷玩、古籍手稿、藝術品、地產使用權之類都能拍,電話號碼也能。”

“……”電話號碼?

“隻要有人出得起價,地球也可以拍賣。”

地球?好像越扯越遠了。

抿嘴皺鼻,黑霧煞煞的大眼直直看向他,“拍賣師會遇到麻煩嗎?”

他眯起眼,對上若有所思的瞳子。半晌,捂嘴清清嗓,啞聲問:“為什麼突然想問這個?”

“呐,杜先生,罵人也是發泄情緒的一種方式,你會不會罵人?”

“……會。”

“但你現在沒想要罵人,心情又不好,是想悶在心裏燒自己。”簡稱——悶叉燒。

他終於坐正身子,傾頭靠近她,“歆賞,這次,你到底想說什麼?”

“……算了。”盯著他帶點血絲的眼,她想了想,忽地站起,素掌指門,“杜先生,我還是不要打擾你,請!”

“該死。”臉色微變,展臂攬過她,他低吼,“你到底想說什麼?”

壓抑到極點的忍耐,他不敢保證自己還有控製情緒的力度。

“我剛才在露台上看到……那個男人抱你。”被他拉抱在懷裏,華歆賞可是一點驚慌的表情也沒有,無辜眨眼,實話實說。

嘖了聲,他鬆開手,咬牙道:“你還知道什麼?”

“我什麼也不知道。”順便配合一記搖頭。

“……”

他想,他現在最常做的舉動就是瞪她了。

瞪著瞪著,她突然一笑。

正是這一笑,打破死靜的氣息,猶如……平滑清池中飛速探出水麵的荷葉,綻開碧圓的綠傘,那份怡然令得他愈瞪愈移不開眼。

仿佛在她身上,有什麼東西吸引他,吸引他想要一吐為快。

他的確心情不好,該死,誰會知道麻煩又找來呢,纏了他三天,工作之外還得分心應付。他的確要發泄一下積壓在心頭的煩悶,不是嗎?他素來不會將負麵情緒表現在臉上,這是拍賣師的大忌,但讓她輕易看了出來,還試圖用棒糖牛奶分散他的煩悶……

倏地,一念閃過腦海。

她今日所做一切,是為了他?為了遣散他陰鬱的心情?為了逗他開心?

她,開始關心他了嗎?

第五章 再見標本館

一個眉心抽搐,一個無辜眨眼。

杜預熙盯著“天下太平”的笑臉,深深蹙起眉。

明明她是尋常神色,沒有臉紅,沒有驚叫,隻是非常無辜地衝他笑了笑。啊,是了,今天的笑似乎不一樣,仿佛……多了什麼在裏麵?

多了什麼,他無心探求,隻覺煩悶不減。

“杜先生?杜先生?”咧嘴笑著,華歆賞低頭掃一眼兩人的坐姿,建議道,“如果不介意,我喜歡坐在沙發上。”

“……”

暗罵一聲,放開她,他極為不快地別開眼,掩去眸中閃逝的黯沉。

她知道什麼?她又能知道什麼呢?

想和她交往,卻從未想過將煩心的事暴露在她麵前。今天、今天……狠狠咬牙對上她的眼,果然,還是無辜得不知其然又不知其所以然的笑臉。

她的笑一定摻雜了魔力,害得他想一吐為快。

“暗箱操作。”抿緊了唇,轉回視線,將頭緩緩靠向沙發,盯著天花板,他長長歎氣,“你知道拍賣這一行存在暗箱操作嗎?惡意炒高價位、自買自賣、資產負評估……這些通通都有,而藝術品的拍賣則最容易造假。”視線凝著天花板,他抬起手覆在額上,“仿作的字畫鑒定標準不一,而有些根本就是年輕學生故意將自己的作品拿來拍賣,再雇朋友炒高價格買下,借以提升名氣。拍出的高價又可為下一次的再拍賣提供一個底價。這是買方的小暗箱,作為中介平台的拍賣公司可以對此睜隻眼閉隻眼,而一旦涉及到拍賣公司參與的,歆賞,你應該知道,無論是誰,隻要你有足夠的籌碼,就能打動……”

“你的公司參加啦?”

“對。”

“你也參加了,因為……報酬夠高?”

他微微一頓,隨即輕嗯一聲“是”,等著她的嘲諷。

她會諷刺他吧?輕嘲、譏笑、罵他卑鄙無恥,唯利是圖。哼,就算他在她心中沒建立起太好的形象,至少在今天以前還是溫和禮貌的那種,還具備那麼一點點親和力,但此刻……不再是了。

他等著。

“嘶嘶……”

什麼聲音?覆搭於額上的手滑開,側首的同時,一陣糖香飄過來,嘴角邊貼上香軟的……橡皮糖?

“嚐嚐,橡皮糖也能安定情緒。”她的嘴裏已塞進兩顆,笑容……天下太平。

“你……”不覺得他貪婪嗎?唇微啟,糖已順勢滑進,阻了未出口的話。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雖然不是真理,但古人發明了這句,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且,進化的過程中,需要無限放大生物的缺點,直到生物無法承受自己的缺點時,就可以向更高級的一層生命形態進化了。”她俏皮歪著頭,衝他一笑,“對了,你這樣算不算違反法律?”

“……”軟軟的糖僵含在舌上,心頭閃過無數雜念,左繞右纏,最終,他搖頭,“不算。”

她點頭,視線瞟向腳尖,“暗箱操作也可以不觸動法律呀。”

單純地述說,不帶任何責難的情緒。然而,隻這一句,他的眸,釅釅然癡絞在那張天下太平的笑顏上,再也無法移開。

多了什麼,今天的她,在他眼中又多了什麼啊?

“對,嚴格地權量,的確不算觸法,也可以說是打擦邊球。”他轉動身子側坐,沉沉瞅著她。橡皮糖在說話時,早被他不知不覺吞進肚裏,煩悶之氣亦退去八分。

興許,橡皮糖真有安定情緒的作用。他忖著,對她吃糖的速度……歎為觀止。

吃吃嚼嚼,吃吃嚼嚼……

直到一袋糖光光見底,她才微微偏了偏頭,“你還要不要?”

默默……他默默良久,決定略過這個問題。胸膛震動,徑自道:“一位富家公子學藝術出身,想借拍賣提升名氣,開拍前已安排朋友入場,準備以高價拍下他的五幅作品。又因為他算是老板的遠房親戚的後輩,老板雖不讚同,卻也沒反對,而……”

“而拍賣師要煽動買方情緒,自然要了解內幕,你公司的其他拍賣師不願意這種暗箱操作,所以,你做了。”

他差點為她叫好起來。

他不是個事業心超強的男人,也談不上謙謙君子。在這個所謂“全球化”的時代,有那麼點進取心,有那麼點責任感,他對金錢不排斥,卻也不會為了金錢出賣尊嚴。他隻是喜歡自己的工作,喜歡拍賣師這種角色而已。

“”地又撕開一袋糖,她問得隨意:“暗箱操作和那個男人抱你,有什麼關係?”

“你認為呢?”他突而反問。

她斜斜一眼射過來,“杜先生,我若有編劇的能力,就不會在關氏研究所了。”

他怔了怔,隨即啞然失笑。

低頭貼近她,嗅著甜甜的糖香,心頭霎時漲滿……奇怪,這是一種什麼感覺?有點無奈,有些滿足,又雜了那麼一點若有若無的沉醉!

“杜先生?”偏頭向右挪一尺,她挑眉。他幹嗎一副酒精中毒的模樣?

“歆賞。”他低叫,引來她的偏頭。突執起她的手,他笑,“那人的五幅作品出人意料被另一位買家買走,那位買者,就是你今天看到的男人,衛怡。在看貨前,他就表示對富家公子的畫有興趣,以高回扣為報酬,希望公司將拍賣價壓低一些。”

話音剛落,她瞠目,“哦……雙層暗箱。”

聰明的女孩。

在素手印上一吻,他點頭,“公司兩方都有高額抽成,何樂不為?隻不過……”垂眸想了想,他悄悄拉近兩人的距離,“他除了對拍賣品有興趣,對我也有點興趣。”

為了躲開衛怡的糾纏,他搬過兩次家,而這一次,他不想再搬了。

“對你?”這次,她終於揚起眉,視線沿著他上下移動,半晌才道,“他是0號還是1號?”

五指急縮,帶著些許懲罰故意捏痛她的手。

她皺眉,他咬牙,“他威脅我,若我不接受他,他就將半年前的暗箱拍賣捅出去,讓我身敗名裂。”

“他敢嗎?”試圖抽回手,她輕嗤,“捅出去,他自己也沒臉麵。撇開喜好同性不談,暗箱有他一份,要死也先死他。”

他微震,因她這番直白的挑明。

而她,一邊忙著拯救陷於“狼爪”中的小手一邊卻很不以為然地橫睨他一眼,“杜先生,你很功成名就嗎?”

抿唇想了想,他毫不害臊地點頭,“算吧。根據《中國拍賣法》第三章第十五條規定,拍賣師要具備條件有三。一,專業學曆和專業知識;二,在拍賣企業工作兩年以上;三,品行良好,有拍賣師資格證,未犯罪,未受過刑事處罰。以此三條推斷,我的人品、德品、工作能力都不能算差……”話沒說完,他第一次感到嘴角抽筋。

她敢給他昏昏欲睡?

“歆賞?”他危險地輕叫,“我可以請教……你這是什麼表情?”

吸氣,呼出,她眨眼,聲音平板地說:“那是你現在啊,杜先生!”

“你是在諷刺我的自大?”那語氣讓他不得不有此懷疑。

“不敢不敢!”歪唇一笑,她趁他分神之際抽回手,“就算你‘現在的’人品、德品、工作能力都不差,那‘以前的’呢,讀書的時候,沒當拍賣師之前?或者,在沒有今天的成功之前呢?也要努力吧,也有不如人的時候啊!別告訴我你是甘羅拜相,小時了了,天生的拍賣師。”

“……”

“杜先生,驕傲不是壞事,可別驕傲過頭,謙受益,滿招損。”讚讚讚,這句古文說得棒。

在她暗暗自得的同時,他的笑漸漸起了變化。

默默地,笑意斂去,眯眼看她,黑眸閃出不尋常的異亮。

是啊,就算是朋友,多數也隻看到他今天的成就,卻無人會想到他當年也曾是個什麼都不懂的菜鳥,也曾有挑燈背律法的煩躁,更有第一次上拍賣台的手腳發顫。為什麼?為什麼一個成天玩玩逗逗的女子會想到這一點?

她把他……放在心上了嗎?

她看似玩逗,實則洞世犀利。無論是聽到暗箱,或衛怡或他的職業,她的應答雖簡單,卻足以道盡一切。

善解人意的她是個寶啊,遇上她,是他的幸運,不愛她,是他的損失——這個念頭像毫無預兆的雷電,飛掠天際向他劈來,那麼突然,那麼震撼。

原來嗬,原來,他愛上的女子是這麼的善解人意啊!

“歆賞,我愛你。”

倏然擒住粉唇,讓她在詫異之際來不及拒絕。嗯……又是滿口甜味。

王八蛋……趨向本質的話未出口,她的唇已被他吻住。饒是她反應快,也隻來得及將手推擱在他的胸上。

頂你的肺啊。這次姑娘她可沒那麼好欺負!

手腳並用,一巴掌呼過去,被他準確接下;再來,一腳踹過去,啊,他貼得太近,腿根本被他壓住了嘛。

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罵死他。

嗚……她是不是太久沒運動,手臂上的二頭肌全部醋化掉,完全罷工。

由深吻變為輕啄,待到她終於得以呼吸新鮮又美好的空氣,立即漲紅臉跳起來,“杜預熙……”

“啪啪啪!”未等她開罵,他卻鼓掌起來,“歆賞,你終於肯叫我的名字了。”

“愛什麼,愛你個頭,我不需要那種東西……”

“嗯哼,我知道你不需要男朋友這種東西。不過……”突然拉倒她,毫不費力讓她仰倒在沙發上,傾身抱住,“歆賞,生物成熟到一定的時間,會需要配偶吧。我們正在交往……你敢否定?很好,我想你應該記得,展覽館前你是親口答應了的。呐,你可以試著來愛我,而當你想去愛人時,我必須是你的第一個人選,OK?”

“你、你這是想近水樓台先得月。”王八蛋,想壓死她啊。

他揚唇,“你要這麼認為也行,我們是鄰居,算得上近水樓台。”

“……”

“對了,你剛才說我‘小時了了’?這詞可不能這麼用。”

“為什麼?”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是諷刺人小時聰明,長大了卻變得平庸無才。我小時應該算不上‘了了’吧。”

用錯啦?一瞬間,薄薄的臉皮升起熱意。她悶聲瞪他片刻,突叫道:“喂,不準顧左右而言他。你忘了叫衛誰誰的男人……”

到底是誰在“顧左右而言他”啊?

他失笑,悶煩已完全消失,又恢複成得體儒雅的好鄰居模樣,“你說衛怡?我今天告訴他,我有了女朋友,已經打算結婚,他好像放棄了。”

寬闊的肩腹真的很有壓力,被他抱在懷裏,她一動不敢動,硬聲叫道:“這、這是你的事,關我屁事。”

“怎麼不關你的事?你是我的女朋友,我要結婚的人,就是你!”

他越抱越緊,輕喘之餘,她咬牙捶打,“杜預熙,你信不信我讓你三個月下不了床?”

“病毒嗎?”他完全不受威脅,反而引誘,“歆賞,我可以幫你背台詞。八月快到了,我月中才需要去看拍賣會的賣品,你不行吧,你說過八月頭就要排演,如果不趕快背台詞,想想你的學姐會不會臨時換人?”“……”

“你什麼時候想背台詞,我隨時恭候。”

“……”

“你敢拒絕,我就……”

“好好,好啦。我答應。”王八蛋,要她看,說愛她是假,想勒死她才是真,真是個該死又自大的非洲肺魚。

晏晏輕笑,心頭又漲起像無奈像滿足又像沉醉的充實感。笑了數聲,他忍不住在豔紅的頰畔親啄流連。

不同,完全不同啊。

若最初她是拍賣品,他是估價者,估不出落槌價的刹那就已表明:他是個徹底的失敗者。而今,完全不同了,仿佛一席之間,他成了待拍品,她卻搖身變為估價者。

在他考慮著如何煽動她的時間裏,已不知不覺被她煽動了嗎?

就不知,她何時能估出他的落槌價?

八天後,渣渣拍賣會場。

“一百萬一次。”

“這位先生一百零五萬……一百一十萬……一百五十萬!”

“一百五十萬一次,一百五十萬二次,一百五十萬三次,成交!”

木槌輕敲,軒昂男子低頭微笑,怡然的神態將場中的暗流和交鋒沉澱下來。

四小時後——

拍賣會結束,杜預熙伸著酸麻的腿躺在休息室內,想起上周末,想起他那愛吃橡皮糖的女友。

歆賞不僅善解人意,還帶著那麼點欺軟怕硬。

她自信玩逗,卻並非對什麼都麵不改色,也不會刻意擺出冷傲的架子,在體力不如人時,她不會逞強,所以,小小的“威脅”就能令她“屈服”。

極易相處的女孩子,對她,他由好奇到估價,再轉為如今的被人估價……這麼輕易就讓他愛上了。

偏偏天不作美,她什麼都好,就是不相信愛情。

那天,明裏暗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堆生物進化論,從寒武紀念到二疊紀,從生命爆炸到生物滅絕,就是想打消他的念頭,害他仿佛回到學生時代的生物課堂。

不過,聽心愛之人講課比聽老師講課有趣得多啊。

他清楚記得,當問出一個太專業他又聽得一頭霧水的問題後,她的眼神不再是排斥,而是讚許……唉,歆賞真是有傳道授業的本錢啊,跟她學,他的生物考試一定能拿A正。

“笑什麼?”包爾澤推開門,就見一尊咧著白牙的“臥雕”。

眼珠掃過他,杜預熙未置一辭。

取下白手套,包爾澤端著茶走到他身邊坐下,“你的麻煩解決啦?不然笑這麼開心。”

“沒有。”想到衛怡,笑容減退半分。

“拒絕得不夠徹底嗎?阿熙,你也真是倒黴。”包爾澤笑得頗有幸災樂禍的意味。

拒絕?徹底?

他的話讓杜預熙坐正身子,軟發垂落眼角,若有所思。

奇怪的舉止引來包爾澤關心,“怎麼?”

“不,沒什麼。”眼神微閃,他恢複成軟靠的姿態,白牙再次咧出來。

爾澤的話令他憶起歆賞意圖拒絕而突發的一次“意外觀賞”,以釘十字架之人起誓,展覽館的標本他沒齒難忘。

歆賞的法子對他當然不管用,心槌已落下,哪有反悔的道理。偶爾想想自己身上長了些什麼東西,也是件趣事。

用此來拒絕衛怡,不知夠不夠徹底……

笑,奸奸地笑……

飲茶的包爾澤聽到笑聲,無意掃過一眼,背脊片刻升起寒意。他知道阿熙壓力大,被衛怡纏了半年,心理壓力更大,需要舒緩情緒,隻是,別笑得那麼奸行不行?

眼珠轉三圈,他決定離開危險的休息室。

“我……我去找敬德。”快溜。

沉於思緒的男人無暇理會,猶自想著什麼時機最好。

展覽館周一至周五開放,若想參觀,必須抽個適當的時間。不然,打電話給負責的管理員,約個時間。最好呢,能給歆賞一個驚喜,以提升自己在她心中的好感度、信用度和熱情度。

嗬,這種感覺,仿佛回到青澀的少年時期,心頭亂跳,不知該如何去追求自己偷偷暗戀的女孩。

不錯,就這麼辦,衛怡若再來糾纏,就吐、死、他。

三天後,長須飄飄的老榕樹下——

“嘔!”

“嘔嘔!”

三人圍著樹幹狂吐。兩名穿著同色製服的學生,一名則是穿著高級棉麻休閑衣褲的男人。

男人身後,立著白襯衣黑西褲的俊倜男子,領口解開兩顆扣,直板的袖口卷至肘上,唇邊叼著一支香煙,似笑非笑盯著長長的榕須。

他在笑,說出的話卻令三人臉色再次發白,胃部翻湧。

“雙頭嬰標本不錯吧,七個月的胚胎標本很有真實感,對不對?雖然泡得有點惡心發白,不過沒什麼機會看自己身上的東西,看別人的也是一樣,人類反正也長得差不多……”叼煙的男人狠狠吸一口,吐出淡灰色的煙霧。盯著狂吐的男人,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帶上笑意,“喜不喜歡,衛怡?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興趣愛好?有空的時候,我最常來的地方就是這兒。”

“熙,不要再說了……嘔!”男人又是一陣狂吐。

另一邊,年輕男學生已止了吐,兩人一邊掏紙巾一邊走向石雕欄。因為男人不冷不熱的嘲諷,兩人看了他一眼,嗯,比起樹下吐起來形象全無的男人,叼煙的男人臉色微白,一手撫胃,看得出被館中標本“震撼”的痕跡,但他神態平靜,很眼熟……

“先生,是你?”其中一名男學生突然輕叫。

男人側頭,視線漫不經心掃向他們,禮貌笑了笑。

“我記得……不,實在不可思議……”黑發微長的男生怪異瞪看他,滿眼不信,甚至誇張捂住胸口,一副深受“重創”的表情。

他的同伴一臉莫名,“你記得什麼?”

長發男生顧不得理會同伴,三步邁一步衝到叼煙男人麵前,“先生,你、你有什麼止吐的方法嗎?我可不可以請教?”

男人——杜預熙,禮貌退一步,不解其意,“止吐?”

“真是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先生你做哪行?解剖?人體?幹細胞?遺傳?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克服心理障礙,對著那些泡得像浮屍的東西不害怕不惡心不會吐……”長發男生迭聲忙問。

英雄啊,上次見這位先生,吐得比他們還慘,才幾天時間,啊,才幾天哪,他、他就能到談笑風生的地步。佩服,這個男人將成為除了解剖課教授之外他第二個佩服的人。

杜預熙輕攏眉心,不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麼。

他的皺眉看在兩人眼中,長發男生還未來得及解釋,短發男生立即明白同伴捂心受傷的原因。

“先生,請教、請教啦!”短發男生也圍了上去。

他們心有戚戚焉啊。古有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現在是一標本難倒兩帥哥。自從選了生化院人體學,他們最怕就是上實體課,上一次吐一次,吐得他們好腿軟哪。

一年了,他們也不是沒有進步,例如——以前不止胃酸翻湧,腿更是直不起來,連吐也要同學扶出來;現在,腿軟的毛病已經克服,要吐,行,自己衝出來,吐過之後,他們還能保持旺盛的精力聽課,回館再戰“浮屍”標本。

反觀這位先生,上一次的狼狽……唔,就當大家半斤八兩,平了。這次不同,他叼煙的閑散氣度讓他們好生佩服啊。

殷切的企盼眼神,令得杜預熙揚起笑。拈下煙,眼角掃過樹須下側耳傾聽的狼狽男人,他朗朗道:“指教不敢,如果不想吐,買一套豬內髒回家泡著,天天研究,看習慣就不會吐了。”歆賞說過這句話。

泡豬內髒?

“嘔——”男人又開始吐起來。他以後都不要吃豬肉了。

長發男生殷切不減,對他的建議很有興趣,“先生怎麼稱呼?”

“杜。”

“杜先生在研究所工作吧?”

“不,我是拍賣師。”

“啊,拍賣,好厲害啊!杜先生的興趣真是廣泛。除了泡豬內髒,還有沒有其他方法?”

“你可以學著解剖雞,解剖完了可以用來煲湯。”這句好像也聽歆賞提過。

短發男生掏出筆一一記下,口中念著“泡豬解剖雞”,點頭如搗蒜,“嗯嗯,還有沒有?”

“對著鏡子研究自己。”

“嗯嗯……”點頭寫上,突然,短發男生腦袋抬起來,瞪他,“研究自己?”

“對。”杜預熙微笑,“但這會養成不好的習慣,如果身邊有人,會形成夢遊。然後……”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長發男生吞了吞口水,搖頭,“那太危險了。”

杜預熙輕笑,瞟到徹底僵硬的衛怡,緩緩將煙咬在嘴角。

麻煩,徹底解決了!諷笑斂在眸中,他心頭肯定。

歆賞,歆賞啊,她教得真好,不愧是他善解人意的心愛之人!

“你確定是他?”

“是啦是啦。”軟軟甜甜的聲音肯定。

“不,我是說,你確定他受得了歆賞?”

“看樣子應該是。”

“唉,可憐的男人……”

雕欄後飄出鬼鬼祟祟的討論聲,完全不知收斂為何物。

兩名男學生已進館“再戰”,衛怡頂著蒼白的鬼臉倉皇離開,想必這一擊重槌分量十足。杜預熙將猩紅的煙火踩滅,深吸一口新鮮的空氣,轉身。

“兩位……”

“你好,我叫渡渡,標本展覽館管理員,上次我們見過。”軟甜的聲音來自穿粉色長裙的女子。

“杜先生,我們也見過吧,陶凡九。”

“幸會。”具親和力的笑又掛上嘴角。

兩人對視一眼,怪異的視線一致射向他。

她們不太理解。

這杜預熙橫看豎看都算正常的雄性生物,他真受得了歆賞嗎?

視線再次交會,兩人一致搖頭。

陶凡九估量三秒,開口:“杜先生,你真的和歆賞交往?不再多考慮考慮嗎?”她這些天瀏覽歆賞的部落格,全是罵詞,更過分的是她常十二點以後打電話騷擾她,她已經睡著了耶。

“對啊對啊!”渡渡點頭,“泡進了福爾馬林液,你一輩子都是標本了。”

標本?

“是歆賞讓你們傳話嗎?”他脾氣好,不和女人計較。若這是歆賞的另一種拒絕手段,他更不必計較。NO——兩個女人一致搖頭。

陶凡九傾頭笑了笑,突然說:“歆賞有告訴過你,她要成為一個生物文學家嗎?”見他點頭,她兩手一攤,“歆賞曾說過——要成為一個生物文學家,就要生冷不忌。你要知道,她什麼東西都敢看。啊,我指的是書,她一心想象自己沉浸在文學的殿堂之上,不過很可惜,她天生就是學生物的料,文學細胞比例不足,卻自詡一定會成為一個生物文學家,你能受得了?”

不知她意欲為何,杜預熙聽著,未作回答。

“你養寵物嗎?”陶凡九轉開話題。

他搖頭,在聽到她的話後,表情微變。

“那最好。不然……嗬,你滿屋子跑得都是大哲人大文豪了。我想……”陶凡九頓語片刻,瞟一眼渡渡。順著她的視線,他瞧到一張捂嘴嬉笑的臉。隨後聽她說道,“你不會希望有一隻叫司馬遷的狗吧,或者叫蘇東坡的貓?但我們可以接受一隻叫蘇格拉底的狒狒,對不對,杜先生?”

“……”他默認。

“所以,如果養狗,歆賞會建議你叫它查理一世,養貓,就建議叫弗洛伊德。”

這就是歆賞文學造詣的最直接表現。想當年,生化院的實驗動物全部有幸得到歆賞的命名,歆賞幫她抄課表,某節課下注明“解剖莫泊桑1號”,她知道,那是一隻羊。

“歆賞很可愛。”他垂下眼。

“對,說到可愛。漫畫是她休閑的最愛,你知道嗎?她曾為了犬夜叉公仔當街和一個小朋友爭了三十分鍾。她勝。”

“她很有毅力。”杜預熙抬起眼,淡笑看著惡意打擊朋友的女子,眼中染上一抹思慮。

她們是歆賞的朋友,若非歆賞拒絕的手段,那麼,她們站在這兒和他哈拉哈拉,絕不會是單純的巧遇。

陶凡九繼續打擊友人:“她是文學白癡。《詩經》裏的一首《盧令令》,她的解釋讓教授當場爆笑,無法繼續上課。”

那是大學第一學期,文學白癡有機會沉浸在殿堂裏做夢,然而,也隻夢了那麼一學期而已。她那天沒課,跑去文學院約歆賞逛動物園,順便聽聽所謂的“文學殿堂”都教什麼。那節課聽到的,她決定存檔留念——

原文——盧令令,其人美且仁。盧重環,其人美且鬈。盧重镅,其人美且。

歆賞的解釋——“盧家有三兄弟,叫令令、重環和重镅,他們英俊倜儻,品德高尚,美發微卷,讓人思慕。”

當之無愧的文學——白癡啊,明明是讚美狗的詩,居然被她解釋成這樣。她更依稀記得,講堂上的老教授差點滑下台階。

“歆賞隻是堅持自己的愛好……”杜預熙的聲音開始漂浮。

渡渡的笑聲越來越大,終於忍不住:“你知道她的畢業論文寫的什麼?”

“很誇張很曲折的論題?”以她的喜好完全有這個可能。他的女友啊,正在編一部《生物簡史》呢。

“不。非常具有研究性。”兩人對看一眼,不約而同與他拉開三米遠距離,渡渡說道,“她研選的課題是‘如何控製老鼠的快速繁殖能力’,而她的研究結果是‘人類完全有可能更有效促成齧齒類生物的絕精’。”

“撲!”正要下咽的口水被他嗆咳出,也明白兩人為何突然拉遠距離。

“絕、絕……”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那個字。

“是精子的精。”陶凡九好心地補充。

第六章 話劇狂

華歆賞:“要是他向你求婚,你就用跳舞作為回答,相信我,寶貝,在音樂聲中答應他是你的損失。”

杜預熙:“但克勞狄奧是個……親切勇敢的……騎士……啊!”

華歆賞:“我的好妹妹希羅,聽我說——求婚、結婚和後悔,就像是蘇格蘭急舞、慢步舞和五步舞一樣:求婚的時候像蘇格蘭急舞,狂熱迅速而充滿幻想;結婚的時候,循規蹈矩正像慢步舞,拘泥著儀式和虛文;於是接著來了後悔,拖著疲乏的腳腿,開始跳起五步舞來,愈跳愈快,一直跳到筋疲力盡,倒在墳墓裏為止。”

杜預熙:“我親愛的……姐姐……貝特……麗絲……啊……”

(注:克勞狄奧、希羅、貝特麗絲皆為莎士比亞《無事生非》劇中人物。)

“停——”

八點多的夜空,星子閃爍。

丟開手中把玩的芒果,光腳跳到“”吃蘋果的男人麵前,華歆賞歎氣,“杜先生,你可不可以認真點,一句念完不行呀,為什麼老是念一半啊一聲的?”

接下芒果,杜預熙將果盤推向她,“吃蘋果。”

“杜、先、生!”語氣加重。

男人咽下果肉,擦淨手翻動劇本,不解,“歆賞,你的角色是侍女歐蘇拉,你不背她的台詞,背女主角貝特麗絲的台詞幹嗎?”

“過過癮,不行啊?”塞幾顆橡皮糖入口,華歆賞抬起驕傲的小腦袋。

“行。”他微笑,眸中閃過一絲怪異。想了想,仍未得解,隻得問她,“你的學姐真打算演這個劇本?”

“對。”

眸光再次看向劇本,他隻能在心中搖頭兼歎氣。真是好劇本啊。

他聽老板提過——

原本,魏縈縈計劃排演《羅密歐與朱麗葉》,雖說是很老套的話劇,但加了現代元素——演員們將穿著中國古裝,以“浮士德”的背景來出演莎士比亞的“羅朱戀”。

杜預熙實在很佩服編劇者,果然巧思妙取,噱頭十足。一部充滿中國古典元素的話劇將要開始了,在他主持的拍賣會之前,他無法想象會有什麼結果。

幸而,歆賞拿出的劇本並非“羅朱生死戀”,不然,他一定對即將主持的拍賣充滿失望。

據歆賞說——

經過天氣環境人力財力等一切因素的考慮,魏縈縈決定以《無事生非》作為九月義賣的前幕。故事情節小有變動,時代背景定於中國唐代……他還是無法想象啊。

這種話劇,不演也罷,他不明白她為何沉迷這種東西。

“歆賞,我建議你先背歐蘇拉的台詞比較好。”放著自己的角色不理,卻對其他角色試演得不亦樂乎,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翻著劇本,他很誠懇地建議。

話一出,她的聲音靜下來。“吧嗒吧嗒”,沙發在他身邊陷下,一陣糖香飄過——

“杜先生,你來我這兒是幹什麼的?”

側頭,看到一張橫眉豎眼的小臉,他忍不住一笑,“幫你背台詞。”

“既然知道,我背我的,你配合就好。”

“我很配合啊。”

“配合?”她哼了哼,頗不以為然,“一個蘋果削完了,一句話還沒念完,這叫幫我背台詞?你和凡九一樣,也認為我很文學白癡,對不對?哼,我、我真想把你埋到二疊紀去。”

“為什麼?”他不明白,真的真的不明白。是他把學的東西還給老師了,還是她的智商太高?(他不敢認為她低啊!)

“你不知道古生代的二疊紀是重要的成煤期嗎?豬頭,隻知道侏羅紀。”

“……”要上訴,他要反攻上訴。知道侏羅紀又不是他的錯,為什麼要罵他?“你現在告訴我,我知道了。不過……”他支肘側看她,“我以為,我們這也算是培養感情。”

“培養感情?”她忽地貼到他麵前,一字一句,“杜先生,我倒想看看,你打算怎麼和我培、養、感、情?”

“我們可以了解對方的喜好。”

“嗯哼?”她輕嗤。

“可以單純地聊天。”

“哼!”

“或者做一些不單純的事……”

咻咻——白眼射來,她歪嘴假笑,“杜先生,你還真是禮多人不怪啊。”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歆賞,我可以請問,你說‘禮多人不怪’是什麼意思?”

“你來得多,我就不會怪你。”

“……”禮多人不怪也可以這麼用嗎?歆賞難道真如陶凡九所說,有那麼點的白……不不,他可不能在心底說女友的壞話。

突來的靜默引得她多看了他兩眼,輕叫:“杜先生?”傻啦?

素顏近在咫尺,他微怔,隨即笑起來,放開劇本倏地抱住她,笑道:“那好,我陪你,我養你。”

眼珠看向天花板——這是她直覺的反應兼回答。

盯著天板看了一陣,她突地跳起來掙開,他未用力,放開後,她跑到電腦邊,一邊打字一邊念,“好句子好句子,我陪你我養你,丟在培養皿裏……”接下來的話被她含入唇中,他未細聽,卻也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