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納蘭謹不知自己是怎麼醒來的。
總以為自己會永遠沉睡在那片黑暗中,更甚,死在那片黑暗中。
靜靜地坐在車內,時光猶如窗外風景般流逝,逝去了八年前的初遇,逝去了七年前的分離,亦逝去了五年前的分手,最後,逝去今日傷心。
舒適無力地倚著車墊……
舒適無力地叫自己遺忘……
五年前的他,和莫瀾顏在房間裏,她雖然單純也不至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五年後的昨夜,他在她房間裏,她丟了所有的矜持麵子,換了他淡淡一句——“天氣涼了,晚上多穿些睡好。”真是殺人於無形,見血封喉的致命毒藥啊!
林雅人,你是否對自己不愛的人都如此殘忍?
林雅人……
“小紫,我不會再想他了,真的,不會了。”決堤的淚,決堤的情,卻是最後最後,最後最後……
孟紫看著情緒依然崩潰的納蘭謹,原本極為堅定的她,忽地不知這麼做是對是錯,漸漸生出了幾分猶疑不決。
小謹,果真是到了國外就能活下去嗎?
她不能確定了。
五年前的小謹選擇自我欺騙的遺忘來修複自己,五年後的小謹未必選擇如此。
“小謹,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到了異國他鄉,那種陌生的叫人恐慌的感覺會扼殺一切。也會扼殺想回來的念頭,那種環境,隻會讓人放縱自己的命運,提不起抗爭的半分信心。
納蘭謹拚命地搖頭,“我不要回頭,我再不想看見他。”此生已無緣,但求來生平。
是非對錯已然不重要,小紫不想再刺激她,忙安慰:“好好好,不見不見,不見就不見啊!小謹乖,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納蘭謹漸漸沉寂,哭聲亦歇。
心卻未了。
看著熙熙攘攘的機場,人來人往,自己隻是萬千分之一,淹沒於遑遑人流。
林雅人,我不怪你看不見我,在這人群之中連我自己都看不清自己,怎能求你在萬千人中獨獨選我呢?
林雅人,我不怪你,真的,隻是,想忘記你而已。
靜靜地呆坐在候機室,小紫去辦行李托運和登機手續了,機場的視頻廣播時而是最新新聞,時而是機場消息,時而……林雅人、莫瀾顏……
那麼熟悉的背景,是林氏企業的大樓。
那麼熟悉的場景,不知是以前的還是今天的。
原來,他們還是在一起了。
原來,他果真是迫不及待地要將她送出國。
原來,她隻是一塊最不閃耀的幕布。
在偶像劇中,這個角色,叫——女二號。
這個女二號可以陰險狡詐,可以天真善良,可以溫柔體貼,最終逃不過的命運是——失去。或許,是從沒得到——男主角的愛情。
她一路走在自己編織的世界裏,一路陷在自己構思的美夢裏,從來不去考慮,陪她入夢的人是否願意。
現在,她徹底明了——他不願意。
他的女主角另有其人,一個美若天仙,姿若驚鴻的人。
匆忙趕回的小紫察覺不對時已經晚了。
“小紫,你說,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要我的,為什麼我要活著呢?為什麼呢?”爸爸媽媽已經死了,最愛最愛的人已經離開了。她逃到天涯海角又有何用?就能麻痹自己說這是異國他鄉,沒人理會是天理麼?不能的。
她騙不了自己才選擇回來。
現在,再一次的輪回又能怎樣?
下一次回來他已然娶得美人,幸福美滿了。
她卻更遙遠了。
更角落了。
到底是為什麼要遇見他呢?
命運?緣分?玩笑?
到底為什麼林雅人要對她好呢?
不忍?同情?總之不會是愛情。
她已無企盼。
黑色侵襲。暈眩眼前。
嗬嗬……小紫,你嘴巴張那麼大為什麼沒有半點聲音呢?
你在喊我嗎?
可惜。
我聽不到啊!
真是可惜啊!聽不到啊!世界上還有緊張我的聲音……
連市立醫院最最邊角的掃地阿麽都知曉,十五樓腦科已經炸開了鍋。
那個男人完全不顧及其他病人,他的吼聲哀嚎聲,從十五樓為中心,上下穿越,將這個市立醫院攪得不得安寧,卻沒人敢阻止。
據說這位瘋子先生是個大老板,與醫院股東似乎還有點關係。
據說這位瘋子先生的妻子現在在急救室搶救他才會如此失常。
據說這位瘋子先生已經將全市最好的腦科醫生全部集中過來,威脅說治不好他的妻子就一起活埋。
據說這位瘋子先生現在請了大批的私人傭兵去國外綁架最好的腦科醫生回來。
流言紛飛,卻沒有人敢踏上十五樓詢問。
而十五樓,既然能將整所醫院攪得如此不安,自然不會是飛鳥驚湖麵,清風惹綠波的淡淡漣漪。狂風暴雨終摧折啊!
一方:憤恨的孟紫。她雙目通紅,幾乎想上前將自己最最喜愛的雅人學長掐死,“雅人學長,我一直以為你對小謹是有心的,就算現在分開將來還是能在一起的,結果,你從來沒有變過,五年前是瀾顏學姐,五年後亦是。”非要這樣將小謹傷得透徹心扉嗎?“小謹已經決定出國了,你連一刻都忍不住嗎?非要在這節骨眼上與瀾顏學姐鬧出點緋聞。”如果小謹不是在機場看見那個橋段,現在早在國外,安心舒心地過自己的小日子了。
林雅人不反駁不解釋。
那段新聞,早已是舊聞。那已是許久以前的新聞,隻是正好被插在那個時間段,那個地方播出。恰巧得叫人驚奇。他也早已安排人調查此事。他不相信居然有人敢在林氏集團的打壓下繼續播放這段新聞,還如此湊巧地就在機場,就在納蘭謹離開的今天。
叫人心生疑竇。
林雅人的沉默叫孟紫越來越生氣,最後,竟像個潑婦似的上前狠狠地修理林雅人。
林雅人任由孟紫的發瘋,罵他也好,打他也好,始終不言不語,不是脾氣修煉得好了,隻是這樣能稍稍地減輕一些心底的痛楚。
小謹……
躺在這扇門的另一邊……
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
而他,性命完好地站在這裏。
孟紫的打罵或許是代表了小謹吧!
漫長的十四個小時的觀測治療,急救室的燈才熄滅。林雅人站在門外,看著摘下口罩緩步出來的醫生。
恍若隔世。
繁華洗淨,隻剩滄桑。
心髒怦怦地跳著,他卻膽小地站在原地,不敢上前詢問,就像納蘭謹被推入急救室時,醫生問他要不要陪同時那樣,傻傻愣愣的,卻不敢踏進一步。
至少不問,小謹還是推進去時的小謹,活著的小謹。
他,不想她的生命在他的手裏逝去。
他,不想從醫生嘴裏聽到一句不好的消息。
事實卻容不得他逃避。
孟紫急切地拉住醫生詢問:“小謹現在怎麼樣了?”
“病人還在昏睡,暫時不會有什麼大礙了,但是,還是要注意病人的情緒和身體,病人現在很脆弱,千萬不要再刺激她了。”
“現在可以進去看她嗎?”
“可以,但是盡量別吵醒她。”
孟紫聽完,飛快地往房間裏衝,卻沒想有人比她更快,而且順手關上了門,她衝得過快的結果就是——直接撞在了門板上,像壁虎一樣,從門板上滑落到地上。
她憤恨地爬起來,拚命踢著那扇門,“林雅人,你給我開門。誰允許你見小謹了?開門!……”然後,變成手舞足蹈的掙紮——她的嘴被原先隻是站在一旁看戲的林莫人捂住了,為了防止被她的掙紮誤傷,某人還很輕薄地將她摟在懷裏,死死扣住……
“唔,唔,唔唔,唔……”
相較之下,病房仿若落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凍住時間空間,將喧囂化為寧靜,隻剩兩人的天地。
納蘭謹異常安靜地躺在白皚皚的病床上,他的心如同第一次見到她暈倒在房間時的震驚,痛楚。
他隻在聽見醫生說她還好好活著的那刻清醒過來,沒等自己回神,已經將自己和她關在同一個雪白靜默的空間。
手指顫抖著不敢觸碰脆弱的她,納蘭謹應該是活潑的,快樂的,幸福的,現在,隻是一棟陶瓷娃娃,一觸即碎。
“你說,在我身邊,你會死的。納蘭謹,我放你走了,你怎麼能躺在這裏?你怎麼能這般毫無生氣?”觸痛他的神經。
納蘭謹,你應該好好地活在你自己夢想的城堡裏的,你該好好活在世外桃源的夢幻裏的。
西雅圖。
市立醫院的病房。
截然相反的命運。
醫院一隅。
男子殘忍地扯著自己的頭發。
他動用了幾乎全部的關係,在林氏封殺的新聞中抽出那段,在她麵前上演。如願地,她病發了。如願地,林雅人將她帶回來了。
真的如願了嗎?
任飛,或許,你讓她痛苦地飛回西雅圖,你的機會還會大些。
看著她從急救室中被推出來,看著守在她身旁的焦急男子。
也或許,他要的,從來都不是一次機會。
隻是她的幸福而已。
病情穩定的納蘭謹很快被移回了普通病房,孟紫在床邊守著,她有如此福利待遇完全歸功於林莫人將他那個別扭的哥哥拉出去談話了。
隔壁病房。
雖然醫院一般病房隔音效果極差,還要靠病人、家屬保持安靜來維持醫院的寧靜,但這幾間貴賓單間不管是在床位還是在護士配備或是安靜隔音上都堪比五星級飯店。
林莫人看著神情略顯呆滯的林雅人,他這哥哥是從沒這般的……或許是哀莫大於心死吧……或許真是叫痛徹心扉吧……
他應該是從沒想過自己會將納蘭謹逼迫至現在這種的地步的,納蘭謹躺在病房裏,所以他要將自己逼得比納蘭謹更死更痛。
林莫人歎息。他是極不想管這件事的,當初想好了讓這個驕傲的哥哥自己咬著棉被哭的,但……至少本是同根生……“哥。夠了。”死胡同也鑽得夠深夠久了,“你如果再這樣非要維持著自己的驕傲,你真的會害死納蘭謹的。”也會搭上你自己陪葬的。
“小謹不會死的!”
對著冥頑不靈的林雅人,林莫人火大,徹底擊破他最後一點幻想,“她會!會死在自己的胡思亂想裏,會死在你死守的驕傲裏。”
“她不會的,我不會讓她再多想了……”
“你不會讓她再多想?”他輕嘲,“你要是做得到,她現在就不會躺在隔壁。林雅人,別以為自己是萬能的。”
果然是兄弟,在打擊人這方麵,彼此彼此啊!
沉默。死寂。
“哥,把你想的一切都告訴她吧!”太息,一對磨人的情侶。
“不可能,她隻會想得更多。”
到這時候他還自以為是,“是!她隻會想得更多,所以你不告訴她,所以你可以看著她這樣一次一次昏倒,然後生命漸漸走向枯竭,所以你要放棄最後一搏的機會,將她的生命丟棄。還真是我的好哥哥啊!你還真夠喜歡納蘭謹的。”
林雅人語結。
“哥。別說你沒想過和納蘭謹說清楚。你一味地回避問題,或許是你以為的最好的解決方式,但是不然。你心底定然是想過其他的,隻是礙於她的病情,不敢冒險,現在,你沒有選擇的機會了,隻有冒險一次。”不說,納蘭謹必死無疑,說了,與上帝賭一把輸贏,“我的哥哥,應該是那個害羞的會躲在媽媽懷抱裏的男孩,是一個會傻笑的男孩,我知道,爸的另娶對你的打擊很大。”尤其是這個女人還是媽媽的妹妹,尤其是這段感情幾乎還是因為林雅人促成的。
他應該是很不能原諒自己的吧!就像不能原諒爸爸和阿姨一樣。
成年的心與少年時一樣憤憤不平。
“哥,救救你最心愛的女人。”也救救你自己。
沉默更甚。
“哥,她會死的。”
最後一句。
孟紫很不幸地又被某人以極占便宜的方式逮出了病房。
林莫人卻是在為孟紫的白癡無奈。本來嘛……兩人世界就應該是一男一女,偏偏有個不識相的非要搗亂,也不看看風水年頭。
這裏布置得一點不像蒼白的病房,也不像家裏一般華麗的暗色係調。明亮高雅的米色在陽光的充分照耀下,閃出一片溫暖的色澤。在這片溫暖裏,躺著世間最最扯動人心的女子……
她快醒了吧!
微微扇動的眉睫已顯露出她睡得極不安穩。默默猜測,大約是被剛才那一陣公狗母狗打架的動靜給吵著了。可憐的林莫人,如此為哥哥著想的好弟弟,就這麼成了一隻狗,還是會和母狗打架的那種……
你也變成納蘭謹了嗎?關鍵時刻就想點冷笑話自娛自樂。
事實是——毫無效果。該記得的,腦海裏來回重複著。
初見她時,她就這般,分外的惹人心弦。
他素來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卻在與她相識之初就將她的閑事管得透透徹徹,連她父母的喪禮都是由他一手操辦的,像一個盡責的女婿一樣。盡管那時他們隻是陌生……
真的……是一見鍾情吧!
見鬼的一見鍾情。
卻在望見那雙黑如闐玉的眸子時,見鬼變成了一種好事。
“小謹,醒了?”
昏沉的納蘭謹還處於昏眩,“你……”怎麼會在這?轉念,機場風雲變化盡入心底,見他的欣喜冷卻凝固,緩緩猜測出最為接近的答案,“是小紫叫你來的吧?”不然,他應該在莫瀾顏身邊,收好情緒淚水,故作堅強,“我沒事,現在就可以出院了,我們的行李也都托運好了。到機場改簽一下機票就能走的,你別擔心……”我不會留下,做無謂的障礙的。
最後的字句,心觸及心中傷痛,沒能出口。
林雅人握著她顫抖的手,不敢相信自己究竟把他可愛的小謹變成什麼樣子了,戰戰兢兢恍若一隻小老鼠。
下一秒,他情不自禁地將她摟進懷裏,“小謹,留下來。陪我。”
以前的她,會不顧一切地答應,現在,她清醒了,“……我留下來你會很困擾吧!你已經有莫瀾顏了……”
“沒有。”如此溫柔,“我隻有小謹,也隻要小謹。世界上除了我最笨最可愛的小謹,哪去找人替代呢?”至少,莫瀾顏是遠遠替代不了的。
“林雅人,再說假話的話我真會欺騙自己賴著你不走的。”她原就擅長粉飾太平,所以千萬別給她粉飾太平的理由。
“賴著吧!我喜歡小謹在我懷裏。”她這樣舒適地躺在他懷裏,是一輩子夢寐以求的幸福。
納蘭謹再說不出拒絕的話。
莫瀾顏算什麼呢?至少,林雅人現在在她眼前。
果真是粉飾太平啊!
林雅人卻再沒給這樣的機會。
將懷裏的納蘭謹摟得更緊些。
“小謹喜歡聽故事嗎?”
納蘭謹不解所以,卻還是依舊溫順地微微點頭。
林雅人低頭看了她一眼,緩緩述來:“很久很久以前,村裏有座山,山上有一座寺廟,廟裏住了一個很漂亮的女人……”
“不是應該住著老和尚嗎?”
林雅人瞥了她一眼,納蘭謹乖乖不發表意見了,繼續聽故事。
“那個女人帶著一個小男孩。小男孩很怕生,最喜歡的就是溫柔漂亮的母親。他不願意和同齡的小和尚打架,因為經常會輸得很慘,更不願意和同齡的小尼姑打架,因為輸了更加丟人……”
納蘭謹聽得雲裏霧裏,為什麼和尚廟裏不僅有漂亮女人,還有尼姑?但是被林雅人禁止發言的她相當老實地把滿腹疑問憋回肚子裏,乖乖地繼續聽故事。
“不管被人欺負得多慘,隻要一看見漂亮的母親,小男孩就會破涕為笑,乖乖地牽著母親的手,一步一步地跟著母親回去。母親很喜歡哼歌,溫柔的睡眠曲,應和著山林裏的鳥叫蛙鳴,特別好聽。小男孩那時的夢想很簡單,一輩子像這樣有母親的陪伴就好……然後任由自己軟弱地躲在母親的背後,就連大卡車開過來時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