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搖千重綠(錦繡江湖係列之二)(淇奧)
楔子 最美胭脂
人說,以雪山青蓮蕊、南海無傷淚能夠製做出一種叫做“千色”的胭脂。
千色,沉澱世間最美的顏色。
即便是站在萬人之巔的女子,也無法抵抗千色的魅力。
無數女子,在夢裏都曾幻想過千色的香,該是如何的蝕骨斷腸,美到哀傷。
但是,卻幾乎從來沒有人見過真正的千色。
雪山青蓮蕊,生在飛鳥難逾的雪山最高峰之巔,南海無傷淚,取自茫茫南海飄泊不定的孤島之上。
據說幾乎從來沒有人能夠將它們二者在同一時間內找到,自然,也不曾做出那絕世無雙的胭脂來。
但是,隻是據說而已……
若無人識過,何來千色香?
晨光微現。
綠楊城郭是揚州。
此刻的揚州城內,青板小路盡頭,有人影悠悠出現,身上擔子內的銅爐漾出微甜的霧,星星點點的微火,一鍋白粥熬得幾乎化掉。
撿了個空曠地方停了下來,生意便正式開張,幾張簡簡單單的桌子凳子,卻是已經提前準備好的,粥香一路飄過去,慢慢地便有人前來。
又過了片刻,客人漸漸多起來,老板雖然忙,但是卻極歡喜,雖然一碗粥也不過幾個銅板,但是隻要客人多,終是能掙到少少一點錢可以回去養家。
晨光漸漸高過樹梢,掠過綠葉華滋,灑下一片柔光,微微的風吹過,空氣中絲毫不嫌燥熱。
有人走進粥攤,聲線略微低沉,但是卻極好聽:“一碗粥。”
“客官先請坐。”粥攤的老板頭也不抬地盛粥,同時不忘記招呼客人。等到他一碗粥盛完,抬頭看過去,就見一個月白色的身影正走過去背對著他坐了下來。
那個人個子很高,身形稍顯清瘦,月白色的長衫穿在身上,愈發有一種伶仃的感覺,但是雖然他隻是隨隨便便在那裏一坐,卻讓看他的人幾乎難以移開視線。
他整個人似乎籠罩在薄薄的輕煙裏,就仿佛是一溪水、一片雲那樣。
粥攤的老板愣了一下,端起盛好的粥碗送過去,“客官,你的粥。”
“謝謝。”那個好聽的聲音再次響起,穿著月白色長衫的人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對他微微點了下頭。
粥攤老板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因為他幾乎從來不曾見過這樣漂亮的男子。
沒錯。
坐在那裏的是個明澈至極的年輕男子,二十來歲,膚色偏白,眉眼飄逸俊美,身上有一種仿佛沉澱了多年的冷然寧靜。
似乎並不是個多話的人,所以他隻略略點頭之後,便低下頭慢慢吃粥。
他的手指骨架非常優美,拿著飯匙的時候,小指尾端稍稍翹起,仿佛戲曲中的人物那樣,每一個舉手投足都極為講究,幾可入畫。
這男子是誰?
粥攤老板走回去之後猶自頻頻回首看他,總覺得自己似乎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他,但是卻就是想不出來。
過了片刻,穿著月白長衫的男子終於吃完了那碗粥,走過去付錢,轉身之後正想離開,卻又突然回頭,看著那粥攤老板,“粥很好吃,謝謝。”
這個人……付了錢吃粥還要謝謝他,真是奇怪……
粥攤老板愈想愈覺得奇怪,所以盯著他遠去的身影又看了兩眼,直到那月白色身影漸漸隱去之後,才突然“哎呀”一聲叫了出來。
他想起這男子是誰了!
杜幽篁!
他不就是揚州城有名的戲班子“大四喜”的名角兒杜幽篁?
平常他們見他都是在戲台上,扮起小生來情癡纏綿,扮武生的時候白馬銀槍,端地飛揚傲然,誰想得到他下了妝之後,居然是這樣冷然寧靜的一個人?!
今天,是他的生辰。
杜幽篁一邊慢慢順著街道朝前走去,一邊東張西望,現在時候尚早,街道兩旁的店家還沒開門。
路上行人也不是很多。
今天起得稍微早了一點兒,所以吊過嗓子之後,他才去路邊吃了一碗粥。好在他平日多以戲妝見人,如今他這麼走出來,認出他的人也並不是很多。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那個閑心、時間和金錢去看他唱戲,即便他能紅遍揚州城也一樣。
陽光落在他身上的月白長衫上,微微的一層金色,他揉了一下袖口。
隻要細看袖口就會發現那裏有細細的同色碎花,幾乎讓人看不清楚,但是卻精致無比。
這衣服……若不是今日,他也不會穿。
太精致了,也太貴重,他有些舍不得,尤其是這衣服……是她送的。
一想到那個“她”,杜幽篁的唇微微揚了一下,卻又歎了口氣。
她現在可好?
一別數年,雖然是他先行離開,但是如今……隻怕想念如斯的人,卻是他吧?
不然的話,為何她總是不來看他?
這數年間,他聽過無數關於她的傳聞,知道她曾在華山之巔力戰一十三路英雄豪傑,奪得代表武林盟主身份的聖武令。
於是策馬江湖,快意恩仇。
她……以前並不是那樣的人,以前她像隻粘人的小蝴蝶,總是在他身邊飛來飛去,甜甜地喊著他“杜大哥”,但是如今……
她已不是她,他也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他。
如今,他是紅遍揚州城的戲子,而她,卻與他遙遙相距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江湖。
那一片錦繡江湖,才是屬於她的天地……
“小杜,你終於回來了!”驚喜的聲音突然傳進他的耳中,駐足一看,卻發現原來在不知不覺之間他居然已經走回了戲班。
微微點一點頭,他走了進去,“我隻是出去隨便走了一走。”
“大夥兒都等了你好半天了。”班主也湊了過來,笑嘻嘻地伸手朝後一招,立即有人端來一碗麵,“小杜,今天是你生辰,這碗長壽麵,可是一定要吃的。”
他有些歉意,“可是我已經吃過飯了。”
班主及眾人的視線頓時變得怪怪的。
這幾年,每每到了他生日,他們都會準備一碗長壽麵給他,怎麼這次……
“吃吧,吃了這麵,才能長壽健康,心想事成啊。”負責做飯的伍嬸也湊了過來,“小杜,不吃可就是不給伍嬸麵子,你不是想讓伍嬸生氣吧?”
杜幽篁無奈地看著他們,“你們也知道我食量並不大,再逼著我吃,上午這戲可怎麼演?”
“不是吧?”眾人頓時失望地歎氣,“小杜,生辰自然要吃碗長壽麵的,怎麼可以不吃呢?”
“那……”為難了片刻,他笑了一笑,“這樣吧,我吃一點點,應該可以吧?”
勉強可以接受———眾人於是便一起瞪著眼看他吃了三四口。
伍嬸看著他實在是吃不下去的樣子也隻好收碗,一邊收一邊小聲地嘀咕:“好好的一碗麵,為什麼不吃完?多不吉利……呸呸,沒有關係的,小杜吉人天相,會是我們戲班子最有福氣的人!”
隻不過眾人卻沒有在意她在說什麼,等到杜幽篁吃過了那碗麵之後,隻是忙著將他簇擁進去,等著收拾東西好到長街開戲。
“百裏氤氳,遍地秋韻,飛鴻又未傳鄉訊。獨倚危欄,覺西風乍緊,吹起愁絲無數根。斜陽無語,秋水無神,弄簫抵陣雲。誰識遊子恨,慘慘淒淒,縱啼血子規,猶不忍聞……”
今天這一出,唱的是《將軍行》中“鄉恨”這一節,征戰多年的男子終於名成功就,三軍揚名,隻是故鄉杳杳不知所蹤,一段愁情不知寄向何處。
戲台上杜幽篁所扮的將軍雙鬢微染華發,但是眉眼之間,那一抹崢嶸俊逸之色,卻是讓台下所有女子看得心醉神迷,一個個紅了雙頰,而後吃吃低笑。
“我最喜歡小杜扮將軍了。”有人低低開口,而後含羞遮麵。
“小杜扮小生才好看呢,朱唇玉麵,就像是從畫上走下來的人兒。”立即有人不滿地糾正她的話。
“可是扮將軍的小杜看起來好有男兒氣概,我好喜歡。”說話的女子珠翠滿頭,衣著不俗,一看就知道家中非富即貴。
“扮小生也不會讓人覺得像女人啊,”立即有人反駁,“小杜無論扮什麼都很好看!”
這話立即引來台下一幫女子的點頭默認,隻是台上的杜幽篁並不曾注意到她們,他隻是專注地繼續唱下去:“歎歸途遙遙,鄉愁殷殷,別夢醒時瞋。愁腸百轉,淚雨傾盆,離情何時泯?我意難舍難分,奈何隻能、故作瀟灑,冷眼對黃昏。雨後丁香巷,景色如故,笑語添新,足跡亂紛紛……”
一曲唱了,他徑直轉回後台,準備歇息片刻好唱下一場。
卻有人看到他的時候便叫了起來:“小杜,你快來看,今年那人又送來了好多禮物!”
他抬眼看過去,雖然這數年來年年如此,但是仍然怔了一怔,才緩步走了過去。
隻見後台堆滿了箱盒禮蓋,大的小的形狀各異。伸手打開一個,裏麵放的卻是四色幹果;再打開一個,放的是揚州城景新樓的招牌菜“翡翠雞”……
這一堆,卻是吃的?
他微一皺眉,隨即走向另外一堆,打開看去,卻是數十匹精致布料,疊放得整整齊齊。
另有一個托盤,打開來看,卻放了一疊銀票,全壓了華苑錢莊的印記。
“還有這個……”有人指了指一邊最混亂的地方,“你看。”
他抬頭看過去,更是大大吃了一驚。
因為那裏居然係了一匹神駿異常的白馬。
“白耳……”他整個人都有點發呆,低低吐出了兩個字之後,慢慢走過去,伸手撫上那匹白馬,馬兒立即就著他的手揚鼻撒歡,就像是見到暌違已久的故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