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剛大一,上的是三流破大學,幾年下來,一萬多塊錢就把學費打發了,我媽沒少冷嘲熱諷我:“當初是誰說要去國外留學的?家裏又不是沒錢供!你倒是考呀,考一個出來我看看——這年頭不爭氣也變成件好事了,省下不少錢呢。”
所以基本上可以說,外公那筆所謂財產,真是我生平噩夢,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舊事重提,難道是暗示我繼續考研究生?饒了我吧,本人不是讀書命!我打個嗬欠,“知道知道,可是我大學已經畢業了,工作三年了,很喜歡現在這種日子,不想再讀書了……”
“不是那個。”外公不耐煩地打斷我,“我還有一筆錢。”
又一筆?“不是吧,您怎麼又冒出來一筆,這次是多少?”
他示意我別打岔,以便能連貫地繼續說下去:“不過,不在我這兒。”
我撇撇嘴角,心想不在您這兒的也能叫您的錢?那我有一千萬,不過不在我這兒,在我未來的讀者口袋裏。
“錢在你外婆那裏,她拿著。”可能感冒了,外公習慣在每句話說完之後重重地哼一聲,像是借助氣流打通堵塞的鼻孔,“我的存折,她都知道,有一部分還是她保管的。這個家的賬,很長時間都是她在理。”
那又如何,就算外婆有意侵吞,又能吞得了多少“巨款”?而且她拿著錢幹什麼用呢?人已過了半百,用她的話說就是半截身子都埋進了土裏,使出吃奶的勁瘋狂享受也就是那麼十幾二十年光景,更何況外婆是個節儉程度跟外公不相上下的人,兩人有段時間甚至較著勁看誰省得更多。她如果有錢,一定會留給兒女,可她的兒女,難道就不是外公的?
怎麼想都矛盾。所以,我立刻直接地向外公表達了我的看法。
“是,本來我也奇怪,她橫豎怎麼看都不像有錢的樣子。”外公微微點一下頭,“可是最近,我想通了。”
“錢呢?”
“在她弟弟那兒。”
我要是嘴裏有水,我就華麗麗地噴了,“外公你是不是記錯了,我外婆——她什麼時候又冒出來個弟弟……”
“你沒見過,連你媽他們也應該沒什麼印象。她跟她弟弟三十年前就失散了,之後再沒什麼來往。”
“那不就得了,怎麼錢又會跑他那裏去?”
“我不是告訴你我最近才想通嗎?!說失散,隻是你外婆片麵之詞,他們一直有來往!”
就是這樣,外公因外婆的一封信開始揣測。外婆不識字,以前收到信,都是拿來讓外公念,最近他卻在外婆枕頭下發現了一封自己從沒看過的信,是她那個銷聲匿跡多時的弟弟所寫,其中提到了三十年前的一筆資助。外婆一生薪資微薄,主要工作就是幹家庭婦女,外公想不透她資助弟弟的錢究竟從何而來。
“也許是外婆的存款呢?”我也有一點疑惑了。
“三十年前,一九七幾年!每人每月普遍才幾十塊工資,她存!她存多少年才能存這麼一筆錢?就算是我,當時也沒那麼多存款!”我啞口無言,縮在外公的質問前。
“總之那筆錢一定有問題,來路不明。”
“是不是外婆的父母留給她的?”
“嗬,那我會不知道嗎?不可能!”
不知道是不是我冥思苦想的樣子流露出了一絲使外公覺得我有那麼一點相信的跡象,他繼續說:“如果那筆錢不是她的,就一定是我的。可是以我那時的工資,不可能有這麼多錢,所以……搞不好……”我聽出了苗頭,外公懷疑那是不幹淨的錢,說白了,是受賄。
也許他設想了這麼一個場景,有人行賄,而他不在,外婆那時因為弟弟的緣故正急需用錢,於是單方麵收下來,然後機緣巧合,這事就這麼一瞞三十年。
回過神來,我立刻想打自己一頓,我真是電視劇看多了,我真是想象力太豐富了,我真是小說寫多了,這事怎麼可能!
但是為了不被列入暫時拒絕往來戶,我誠懇地問:“那,您打算怎麼辦?”
外公皺著眉頭,沉默。他大概一直隻是為了使人相信自己,卻沒有想過相信之後該怎麼辦。
“那信能不能給我看看?”我又問。
他瞥我一眼,哼:“信在你外婆那裏。”
Allright,好吧。
回家後我跟媽彙報了今日的突破,本以為取得了獨家新聞,不說誇獎,至少也能讓她大吃一驚。誰知她聽了冷笑一聲,“還以為大作家多少能耐,笑死我了,看樣子你倒挺信的,果然小說寫多了。”
我怔了怔,反應過來就立馬跟她抬杠:“你怎麼料定是我外公胡扯而不是你們目光短淺?是,你有能耐,有能耐得連自己老爸麵都見不著,多了不起呀!”
我媽陰著臉,“說。繼續說。接著說。我抽你你信不信。”
“信。”說事實也要挨抽,什麼世道。
“你外婆的信看了嗎?”
“沒。我比較想看你寫給外公的信。”我不知死活地說。
當然隻換來兩記眼刀,盡管我一貫自詡麻木,還是給紮得挺痛。
“反正你是廢了,半點用場沒有。”媽說完就端起桌上的菜進廚房並收拾碗筷,我都來不及喊“喂!我還沒吃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