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雪(李政)
(一)
也許那張麵孔在他的腦海裏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了,但那雙滿含驚恐、羞愧、絕望的眼睛,卻使他永遠也忘不掉、抹不去。
她並不是他的初戀情人,而是他殺過的第一個人。
那一天,很陰、很熱,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也許將有一場暴風雨來臨。
海伯把他帶到一間小木屋前,遞給他一把刀,一字一字地道:“小歡,進去殺了他。”
海伯是他父親,但他從來不允許自己叫他“爹”,隻讓他叫他海伯——為什麼?他從來不問“為什麼”,他隻習慣按照海伯和話去做每一件事。
那是他常常用的一把刀,沒有鞘;即便在陰陰的光線下仍然閃著妖異的銀光。他無言地接過它,握緊它。
屋子裏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也許還稱不上是女人,她隻不過是個女孩子,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她居然是完全赤裸的。
女孩子曲膝抱胸瑟縮地蹲在牆角,眼中有乞憐,有驚羞,有絕望,尤其是看到他手中的刀。
他忍不住閉上眼,轉過頭,走出屋。
屋外是海伯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海伯用毫無感情的聲音重複道:“殺了她。”
他緩緩抬起頭,生硬地道:“不,我不殺人。”
海伯眼中閃過一絲譏誚,冷冷地道:“她不是人,女人不是人,她們隻是些愛墓虛榮、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如果你想早日救出你娘,為人報仇的話,就必須學會心狠,學會殺人,尤其是殺女人……快進去,殺了她!”
父親的話就像是一道咒符,令他又返回屋中。多少年來,每一次都是這樣的,在這間屋中,他從殺貓、殺狗、殺虎……到殺人!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女孩沒有流淚卻充滿無助與絕望的雙眼,那永遠也忘不了鮮紅鮮紅的血從女孩那柔軟瑩白有胸膛流出時的淒豔。
除此之外,他隻記得那天他在暴風雨中嘔吐了整整三個時辰。
那一年,他十四歲。
(二)
這一晚的月色好美。
這也是楊歡第一次笑——如果這算是笑的話。因為這笑容隻是使他原本好看卻由於向下抿得太緊而略顯冷酷的嘴角微微上揚而已。
他譏誚地看著自己這隻右手,但不知道是應該感激它,還是應該憎恨它。
因為這隻手能成功地完成海伯交給他的每一次殺人任務,所以他能夠喝最好的酒,穿最好的衣服,找最漂亮的女人;但這一切的享受令他痛苦,他覺得自己與妓女毫無分別——隻不過妓女出賣的是肉體,而他出賣的卻是靈魂!
他甚至羨慕殺手,雖然他們同樣殺人,但至少他們有權選擇,至少他們的靈魂是自由的。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去做一個平凡的用自己的雙手去耕耘養活自己的莊稼漢!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選擇,就像他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一樣,他也無法選擇自己的生活!也許他一出生就注定要過這樣的生活的,因為父親告訴過他,他出生不久,就有一個武林大豪打傷了他的父親,擄走了他的母親,所以他一出生就注定必須為父母報仇!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報仇做準備。海伯說,這就像是在不斷磨礪一把刀,要他通過殺人來培養殺氣、殺機,培養將對方一擊而中的自信與能力。當一切時機成熟後,他就會知道仇人是誰,他就會成功地完成他來到這個世上的使命!
是不是到那時他就自由了?
就在楊歡專心思索這個埋藏在他心中很久的問題的時候,忽然有一陣風吹過。
(三)
窗外的月桂樹連影子都未動一下,哪來的風?
風不是吹自窗外,而是起自屋內——這不是風,卻有比風更大的涼意、比風更大的壓力,一種令人幾乎窒息的壓力。
這是殺氣!
楊歡知道,他當然應該知道,因為在他動手殺人的同時對方也會明顯感到這種殺氣,有人甚至在他無形的逼迫下嘔吐、暈倒。
好濃的殺氣!正在楊歡心念一動、雙眉一揚之際,一道清冷耀眼的月光射在他臉上,射在他眼中,就好像月亮出現在他眼前一般,他的眼前不由一黑。
楊歡的眼前黑了一下。無論誰被這強光晃一下都會下意識地將眼睛閉上,楊歡也不例外。
他隻閉了一下眼睛,但他同時知道,那絕不是月光,而是刀光!
就在他閉上眼睛的刹那,那片銀亮的刀光已經卷向他的咽喉;就在他閉上眼睛的刹那,楊歡也感覺到了那片刀光逼近了他的咽喉。
感覺初起,他已經破水翻了出去!
感覺真是件很奇妙的東西,但是楊歡的這種感覺絕非偶然,而是他經過十幾年艱苦的、甚至非人的訓練的結果。
所以他才能準確無誤地躲開這致命的一刀。
他的整個人都縮進屋角櫃子的陰影處,他的眼睛也在瞬間恢複了視力——這時,他看到了那柄原本卷向他咽喉的刀已將他的浴桶劈成數片,水花激飛。好淩厲、好霸道的一刀!
那人一擊未中似也有些意外,微微一怔,望著一地的狼藉。他站在月光下,從楊歡的角度,剛好看清他的臉。
任誰也無法將剛才那詭秘、霸道又不太光彩的一刀與眼前這個平凡樸實的中年人聯係到一起,也許隻有他的一雙眼睛才泄露了他的秘密,顯出他的與眾不同。
此刻,這個中年人也正睜著銳利的雙眼,試圖看清黑暗中的楊歡。良久良久,雙方都沒有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