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餘聲(1 / 3)

四年後。

長平機場。

這人一出登機通道,因著身周的清冷氣息太過強大,她的肌膚似瓷器般雪涼,氣質是沒有任何溫度的,當她站在那裏,長平市的嚴冬好像更冷了。這人三尺之內,無人接踵。

陸青摘下棱光墨鏡,赫,削尖下巴一雙大眼睛,這種極之清峭的長相令人過目不忘。

“陸青,看這裏——”

陸青尋循聲過去,人群深處,那人架副金細絲眼鏡,一種知性氣息撲麵而來,不是老好人何醫生是誰?

陸青推著舊而雋永的LV箱包,緩緩踱上前,這時旁邊有人步履匆匆,撞她肩膀。叮——陸青手中墨鏡哐當落地,四分五裂。

這人連連哈腰,是一把年輕男子特有的清朗聲線:“對不住,對不住。”

這人頭也不抬,拉起陸青萼骨秀手,抽出別在胸口的金筆,刷刷寫下一串數字,口中迭聲抱歉:“我趕時間,改日打我電話,賠你一副。”

語聲漸息,人已似一陣風般刮走,看他跌跌撞撞,一路過去,一路說抱歉。

陸青失笑,“冒失鬼。”

她又收起手,閑閑插進大衣口袋裏,另一隻手推著箱包,信步過去。

何醫生接過旅行箱,一旁助手接了過來。

眼鏡先生捏捏陸青麵皮,“好陸青,總算長了丁點肉。三年前看你,簡直是一具會走動的骷髏。”

“那時候我在戒毒所,想不瘦也難。”陸青微微一笑。

何醫生一陣鼻酸。

男人亦步亦趨,“陸青,你已經取得常春藤畢業證書,不如來我私人診所,當個助手綽綽有餘。”

一旁推著行李的年輕助手,這時聞言,摸摸鼻子,笑道:“陸小姐,打從年前,何老師就念叨這事兒,我怕你來搶飯碗,金融危機餓死人。”

陸青側著臉,凝望何醫生,溫和輕聲:“我這次回來,也不過待幾天而已,工作嘛……”

何醫生一詫。

助手開起黑色雪鐵龍,一大一少坐在後座喁喁私語。

“怎的,陸青,你不打算回長平?”

“長平此地,是我傷心之地。我在美國住了三四年,獨自一人慣了,久了,也沒什麼不好。”

“你倒豁達。”

陸青微笑而無聲緘默。

城市車水馬龍,陸青支著額際,長長睫毛過濾掉她的目光。青年的陸青矜冷異常,眉間高孤之色止都止不住。她心髒已被硫酸侵蝕過,胸壑空洞荒涼,隻覺這城市車水馬龍都成蠻荒洪流,往來人群盡皆麵目猙獰。

車子趨往市中心一幢舊公寓,這是昔年沉壁的寓所。

陸青駐足,扶著門外一棵大橡樹,巴掌形狀的綠葉,是這隆冬裏的幾抹亮色。

她停駐良久良久。

一旁何醫生看著不忍,儒雅的男人輕輕搭她肩膀,“陸青,風大,進去吧。”

陸青裹件黑色呢大衣,內襯雪白領子,印著一張臉青白有加。

陸青側過臉凝望身畔這人,淚盈於睫,“老好人何醫生,得你相助太多太多,”陸青頓了頓,似是陷入久遠的夢中,那真真是她此生噩夢,四壁皆灰的冰冷獄所,毒癮發作起來的噬心痛苦,留學常春藤,其間金錢人脈等等,何醫生多有奔走,依靠他舊日留美的相識,陸青到底安定下來。

生之維艱,幼年陸青已切膚體會三分。

這幾年中間,陸青委托何醫生賣掉昔日生父陸錚名下那棟房子,所得金錢全填了頭一年的戒毒治療。

到得後來三年留美,陸青又將沉壁的電訊公司股份變現泰半。

二十三四歲的陸青,太匱乏了,她不能不珍惜現有分毫。

是這樣蕭瑟寒冬的午後,日光之下,陸青對牢何醫生欠欠身,格外溫柔,“何醫生,大恩不言謝。”

何醫生趨身上前,抱抱陸青搖兩搖,溫言:“孩子氣,我看你就是我的小女兒,都是舉手之勞,陸青,別放心上。”

何醫生又拍拍陸青背脊,“得空吃一頓飯,現在,小陸青,你上樓洗個澡,睡個覺。房子前兩天我已差人收拾過了,拎包即住。”

陸青點點頭,“嗯”了聲。

何醫生鑽進後廂,又降下窗玻璃,一隻手搖兩搖,“快上去,陸青。”

陸青走樓梯上去,仿佛回到十幾年前,樓麵開廣,式樣古老,小小陸青置身其間,繞著房間走了一圈又一圈,“沉壁,那裏置個書架如何?”

“沉壁,我要在這裏養條魚。”

“沉壁,我要張清漆長桌,可以堆滿所有私藏。”

……

青年的陸青取下長大衣,掛在木質三角衣架上,陸青緩緩踱進盥洗室,對牢老舊的黃銅框鏡子,掬了把水,這時才察覺到掌心一串數字都糊了。

陸青一笑,“冒失鬼。”

她洗幹淨手,沐浴露裏帶著一種清新蔥鬱的味道,飽含著水汽的植物氣息。陸青聞了聞,頓覺心情好了很多。

陸青推開大臥室,格局照舊,床頭看了一半的書,用巴掌狀橡葉子夾著,葉子都泛黃了。

陸青伏在被褥上,聞到多年以前的熟悉的味道,她四下張望,沒有,沒有沒有,當初的那個人不在了,刹那間陸青捂住左胸,痛不可忍,淚如散珍。

陸青見到英年沉壁,沉壁似永恒一襲象牙白襯衫,溫和沉靜地看她,“囡囡,別來無恙否?”

陸青撲過去,吊住沉壁的脖頸,青年女子像個孩子似的簌簌道:“沉壁,你回來了。”

你回來了。

陸青披衣坐起來,夜色正黑,人聲正息。陸青站在窗前,拂開大橡木巴掌葉,長夜寂寥,寒風呼嘯,四下空寂,荒原一樣。

陸青躑躅生望,“月亮都塗黑的時候,沉壁,可你怎麼還不回來呢……”

陸青伏在窗案上,輕輕道:“我長大了。我可以去找你了。此間事一了,我便動身,沉壁,我再也不想待在原地等你了。”

翌日,陰曆宜嫁宜娶。

宇宙大酒店是城中五星大酒店。兩三年前,這裏曾舉行過霍林兩家的盛大訂婚典禮。

這天,比往昔更甚,因是結婚典禮,霍林兩家老早老早便派了請帖,夜宴方始,宇宙別院的大草坪花園裏,便擠滿了人。

來往的人,都是名流大亨,一瓶香檳砸下去,沒有十個,也有九個,最後一個是侍者。

侍者穿梭於人群中,精致美味的食物,高級的洋酒和水晶杯,穿著光鮮亮麗的人群,衣香鬢影,如同電影中的華麗情景再現。

這是一個完全屬於上等人的社會,而陸青卻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適應過這個社會。

陸青照舊一身黑色呢大衣配雪白領子,也隻有她本身清峭氣質,架得起來這顏色。

院子很大,百年以上的大樹就有好幾棵,空氣中有股樹木和青草特有香氣,沿著石子鋪成的小道緩緩向前走,陸青驀地駐足,前方那對言笑宴宴的璧人,似是感覺到了什麼,霍然回頭張望。

轟,陸青眼前一團豔光,這人套件簡約白紗,全身幹幹淨淨無一絲首飾,天天天,林氏切月小姐還是美得令人屏息。

而她身畔那英俊青年高大而書卷氣,一臉好笑容,斟一杯酒,露出潔白牙齒,真正漂亮,正是青年的霍英治。

霍英治舉杯,頓了頓,側過臉留神。

這人目光繾綣似有無限溫柔,“霍太太,你在看什麼?”

叮,林切月同他碰杯,輕輕一笑,眼底流光動人,“霍先生,你看誰來了。”

霍英治看過去。

霍英治劇震,“陸青?”

陸青緩緩踱上前,欠欠身,微微一笑,“霍學長,恭喜。”

陸青又睇眼林切月,言辭溫柔:“大小姐風采更甚從前。”

林切月招手,喚來白衣黑褲的侍者,取來一杯美酒,也非常溫柔道:“陸青,賞臉喝一杯否?”

陸青接過來,叮,同她碰杯,“恭敬不如從命。”

陸青隻啜了兩口,麵頰便酡了起來,很有些美好意味,“祝賀你,切月。”

切月笑吟吟,“紅包拿來。”

即刻起她便是霍太太,少年時同這人的種種不豫也頃刻間化作煙雲,人嘛,至要緊姿態好看。她風度上佳,作大方狀,“我聽爸爸說,你在美國拿了名校證書,怎地,這次回來,居然一絲風聲也不露。陸大小姐,果然好大一個驚喜啊——”

她尾音拖得老長老長,斜斜一眼睇過去。霍英治生覺窒息,隻覺麵前這人鋒銳異常,令他心折不已。

也許是那時候吧,他前腳出境,公主殿下後腳跟來,他無奈之,她歡喜之。少年內心也不是沒有過愉悅的,被這樣一個麗人,這樣鍾愛著。直到她林氏後來諸多傾紮,她深夜敲開他大房間,撲進他懷裏哀哀如幼雛泣道:“英治,英治英治。”

霍英治見慣這人倨傲臉色,因著太多的強硬,令她這瞬息的脆弱分外動人,霍英治心中憐意大生,情不自禁,脫口道:“切月,我幫你。”

後來,後來啊,你知道的,金童玉女,說的是什麼,便是他們倆了。

霍英治同陸青碰杯,“陸青,別來無恙?”

陸青眄目微笑,“我過得好。你好嗎?”

霍英治恍神。

麵前這人褪去少年的青澀,骨架展開,臉鬢精致,上帝真正偏愛她,她的美麗,是逐年歲而去,越發動人。

他臂上一緊,這才醒覺,發現霍太太握他臂膀搖兩搖,“霍先生,那邊敬酒去。”

霍英治展眉,“好。”

他被霍太太推搡著走,霍先生還不忘伸一隻手朝後搖兩搖,“陸青,請自便。”

陸青對牢長空明月,舉杯,搖了兩搖。

四周是這樣熱鬧,香檳美食的香氣,加上緩緩流淌的輕音樂,十丈軟紅,沒有最誘人,隻有更誘人。

陸青仰頭一看,月亮還是多年前的那個月亮,多年前那清雋俊秀的少年曾經對她說過,陸青,我這樣鍾愛你。

陸青,你真正喜歡誰?

陸青,你可否告訴我,怎麼樣才能令你快樂展顏。

這人曾因她眉心輕輕一蹙,便心疼不已。

然而前塵往事已作煙雲消逝,世上最銳不可當的利器便是這漫漫時光。他終不可能站在原地等她。她都未曾屬意過他,何必呢,他寧願走開,找一個親愛的人,這人深深鍾情他,他在林切月的世界裏,是天。

大小姐當日低壓帽沿,輕輕道:“同喜歡的人在一起,天公地道嘛。”

天公地道,林切月終於圓滿了。

陸青微笑走開,尋了一處靜隅,走了進去,地上都鋪著上好的波斯地毯,細膩的絨毛,使人的靴子一踏上去便如同踏在雪上一般。

陸青擇了張皮沙發,將酒杯擱在同色幾案上。室內開著溫暖空調,陸青取下長大衣,正要擱到一旁,這時有人從旁伸手,接了過來,語聲柔和:“陸青,你來了。”

陸青打眼一看,微笑了,“我正要找你,為止先生。”

林為止鬢間星白,然而腰杆筆直,深色馬甲配上筆直長褲,這時隨手將黑呢大衣置在錦緞靠椅上,展眉一笑,“恭候大駕。”這人清臒眉目間俱是溫厚笑意,“怎的,你回來,也不讓我們接機去,像話嗎……”

語聲漸漸息了,男人凝望陸青,這樣深邃的眼神。

陸青但笑不語。

起先她是失蹤一年,她在彼邦境內戒毒所日夜監禁,各路人馬尋她不得,直到她一年後委托何醫生賣房變現,所需證明文件還在林家大宅,何醫生登門相要,林為止才得到陸青的確切消息。這時他已佯賴霍氏,榮升董事長,陸青手中的百分之十,於他,也不要緊了。

陸青說要留美,幾年不回來一次,他心中其實掛念得很。

這次陡然一見,簡直是莫大歡喜,林為止圍著陸青團團轉,像是一下子年輕十歲,怎麼看她都不夠。

陸青非常坦蕩從容,因為心中並無綺念,甚至可以說,是儼然到了堂皇的地步,陸青失笑,“先生,再看下去,我收門票。”

林為止惆悵,“你長大了,陸青。”

陸青也惆悵,“你頭發白了,先生。”

先生摸摸鬢間星白,再摸摸鼻子,苦笑,“是我憂慮過甚。”

陸青雙手插進褲袋裏,看她白襯衫卡其褲,姿態風流,這時搭手輕輕道:“您放寬心。”

室內靜謐,隻聽空調運轉的聲息,水晶吊燈璀璨光暈下,照得林為止眼底棱光一閃一閃,滿是希冀,“陸青,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

他傾傾身,支著耳朵,是這樣小心翼翼。

陸青不打算隱瞞,“我打算待到後天,機票都訂好了。我要去荷蘭。”

林為止一震。

他震了又震,似是不能承受某種重量,下意識地扶著椅背,坐了下來,男人恍惚道:“是是是,你要去找二寶。”

他半晌才抬起頭,是這樣遺憾惘然道:“沉壁當真心硬,便是爸爸去了,他也未曾回來祭拜過一次半次。他當真心硬,他在荷蘭某處,我找他不得,怎麼?陸青,你有沉壁消息嗎?”

陸青伏在一旁,比他更悵惘,“先生,我倒要問你要沉壁消息。”

一大一小都緘默下來。

好一會兒,陸青才輕輕一笑,“嗬”了聲,輕輕低聲道:“沒關係,我一處一處找,有一天,我們總會重逢。我們總是在夢裏重逢。也許,以後會在冥界重逢,如果這世間真有冥界的話。我們都會重逢。”

陸青捧住臉,將所有的表情都藏在一雙萼骨手掌裏。

林為止手伸到半空,伸了又伸,到底還是悄悄縮回去,收進褲袋裏,非常非常沉默。

陸青半晌才抬頭,笑比不笑更顯悒鬱,“先生,是我失態了。”

“無妨。”先生溫和說。

陸青取來長大衣,上前一步,她欠欠身道:“先生,我已委托律師行,明日我們律師樓見,將我手中股份轉回去,這本來便是你們林家的。”

你們林家?

原來,如果至愛之人不在身邊,於她而言,林家不過是一棟大房子而已。

林為止又惆悵極了,他動了顏色,“陸青,有錢傍身,比什麼都好。”

陸青莞爾,“為止,沉壁留給我的,已經夠多了。”

陸青又欠欠身,“明天過後,先生,也許我餘生都不會再踏足長平一步。”

林為止心焦上前,想要抱她搖兩搖,卻隻敢伸手輕輕搭她肩膀,輕輕道:“陸青,你這是告別嗎?這是告別吧,這是告別。”他痛白臉,“我……永遠當你是小女兒,小陸青,要避我如洪水猛獸嗎!”

陸青搭他手背拍兩拍,“為止先生,我知你心意,您誤會了。”

林為止一顫,迭聲失措:“你知道?你知道!”

他以為,他已隱藏夠好。

陸青語聲緩緩而飽含深長意味:“我知道的,也許最初的最初,你確是掛念我,然而現在,也許你掛念的,是我手中百分之十股份更甚。為止,別急著否認,看看你後麵站的是誰——”

林為止回過頭。

林為止一愣。

陸青微笑,“先生,我瞧她站了半天,也看了半天,你近我一步,我都能感覺到她的不豫。她是你新任林太太吧……”

語聲漸息,陸青已是肯定語氣了。

林為止扶額,“令儀。”

周令儀趨身上前,將一隻纖纖秀手伸進為止臂彎,明亮的眼睛,似笑非笑。看她套身鵝黃洋裝,款款而來,要到這個時候,陸青才驀地明白,“風情”是形容什麼樣的人。

周令儀相當大方,“陸青,你長大了。”

這語氣如此自然親切一如多年老友,陸青一怔,“你見過我?”

周令儀湊她耳鬢,眨眨眼,這動作由她做來,竟不覺造作,反倒可愛得很,“噓——”

她食指抵唇,唇彩盎然,細細聲:“小陸青,你不記得了,小時候你同沉壁公子還有我一起吃過西餐來著。那是你第一次學用刀叉。”

陸青定睛,又一定睛,這才赫然憶起這位周小姐,昔年這人給沉壁一個幹吻,叫她發醋好久好久,不能自已,便是從該刹那起,她才遽然醒覺,她對沉壁有獨占欲。

“你好,周小姐。”陸青不動聲色,欠一欠身。

周令儀笑吟吟,“或者,陸青,你該改口稱我林太太了。”這人眉眼彎彎,非常非常甜美,“日前我們已經注了冊,陸青,祝賀我。”

“祝賀你,林太太。”陸青握了握,彼此目光交彙,浮光掠影中,斯人斯情俱已成昨日黃花了。

陸青又朝為止先生微微一笑,“祝賀你,林先生。”

林為止閉閉目,良久良久才輕輕道:“明天見,陸青。”

陸青一再微笑,“明天見,先生。”

第二天下午,陸青裹著長大衣,自城中知名律師行出來,沿著紅磚堆砌的人行道走了走,日光大好,照得身後影影綽綽。

陸青頓了頓,沒有回頭。

她走了幾步,又止住步伐。

陸青終於回頭輕輕道:“你要跟到什麼時候,酈扶風?”

酈扶風坐在輪椅裏,膝上蓋一塊深褐薄毯。青年的一張麵孔非常非常蒼白,因為常年不見陽光,看起來連唇色也殊無血色。

可是他這樣美麗,這是一種精致脆弱到了極致的美。

這種美,因這人氣度純淨,以至於他從內裏散發星芒,逼人眉睫,不能示目。

酈扶風輕輕咳道:“陸青,你終於回頭了。”

他聲音略帶鼻音,似是感冒不輕。

這時他身後推著輪椅的年輕助理兼司機伏下身,溫聲建議:“少爺,風大,您還是車裏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