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祭(左耳東)
華麗的豪宅已成為過去,剩下的隻是片片剝落的朱漆;發出巨響的腐朽了的椽木,風一吹,便恍若要化為灰塵般消失而去。若不是有了羈絆,隻怕也早已煙消雲散。然而,隻因一聲歎息,便注定了它無法平靜歸去。
那歎息聲不知是從哪裏發出,不知是人是鬼發出的,不知是男是女發出的。隻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聽過的人,都會從心底浮出一片冷意,從頭頂冷到腳底。而那歎息聲,讓周圍人恐懼的同時,也讓人不斷猜疑。世事年華,又有什麼從他們眼底滑過?
夜沉寂如死了般,舊宅旁的小道上,卻突然有了“噠噠”的馬蹄聲來襯托這無聊的夜色。這,是生機,還是更深沉的死亡?
馬上的一道白影,在地上一點,翻飛進了舊宅。一刻後,便抱著一個黑乎乎的類似麻袋的東西飛落馬上。馬兒向遠方奔去的同時,風吹起了一片白色,給這無盡的黑暗注入了一絲不屬於它的白。一切又歸於平靜。黑夜依舊黑得可以吞噬一切,而舊宅,失去了歎息聲的舊宅,也就在人們的眼皮下慢慢化為烏有。
薄霧生煙,山色寒翠。天剛泛白,便見一個粉衫女子手捧著一碗,匆匆往小竹屋趕去。
“十一,他還沒醒?”女子將手中的碗放下,往床上望去的同時,詢問守在床邊的人。
“嗯!”十一聲音漫散,像是慵懶無比,實是操勞過度,有氣無力。
她星眸微垂,原本該是星華點點的眸子此時卻呆滯無神。而她眼眶下的那抹深刻的黑色,更是顯出她的疲憊。
“三師姐。”十一朝桌子走去,“又醒來一次。隻是不停歎息,說頭痛,我隻好點了他的睡穴。”
還沒碰到碗,手便被偌慈壓了下去,“十一,你休息一下。”偌慈又端起碗,看了一眼十一,卻看到十一眼中的遲疑,“怎麼,怕我像你六師兄一樣被他一掌打飛出去?”
十一不再說話,緊跟著偌慈又回到了床邊。
偌慈看那躺在床上的人毫無蘇醒之意,便在他身上的穴道點了幾處。
那人眨了眨鬆動的眼皮,坐起身,看見床邊的偌慈,卻像是受了極大傷害的獸,一拳便向偌慈揮了過去。那手,暴動的青筋清晰可見,宛若一條條遊動的綠色的蛇,化為一個個怨毒的咒語,纏繞在他的手上;突起的手骨驚心刺目,就是一根根防人的尖利的刺,變成一句句無聲的怨歎,成為他最明顯的標誌。一層皮,包著那些青筋,包著那些骨頭的拳,卻是虎虎生風。
偌慈畢竟是習武之人,她反應極快,手上的碗已經在地上粉身碎骨,而原本拿著碗的手,此時一掌已準備送出去。
十一眼快,深怕偌慈內力不敵他,隻怕有個什麼閃失,身影一閃,便擋在兩人中間。
“十一!”偌慈驚叫一聲,她的那一掌,那瘦骨嶙峋的男子的一拳,全都往十一身上招呼了過去。
“三師姐,我沒事!”十一話才說完,身子一軟,眼見就要倒在地上,那男子卻是快了一步,將十一接了個滿懷。
“三師姐,我真的沒事!”露出一個勉強的笑靨,十一蒼白的臉色卻不見好轉。她一雙黛眉深鎖,一口鮮紅的血便吐了出來。那血沾上了衣角,慢慢渲染開去,仿佛一朵朵妖豔的花含笑綻放。
“血!血!血……”那男子一見到十一身上的血,驚恐道,用力地將十一拋了出去,雙手不斷在衣衫上摩擦,像要搓掉自己一層皮似的。
“十一!”偌慈的驚叫聲一聲蓋過一聲。這回卻像是喚醒了那個人似的,隻見他寬鬆的衣衫隨風舞動,一頭過長的幹枯的頭發劃過桌子,在十一未撞上牆之前,便又接住了十一。
“十一?!”他深深凹陷的眼裏,滿是疑惑,然而又摻雜了一絲驚喜。不自覺的,他的口中又溢出了一聲“十一”。
偌慈怕他再誤傷十一,便走了過去,誰知道那形如骷髏的男人卻將十一藏到了背後。
十一拖著他回到了床邊,扶他躺了下去,“三師姐,麻煩你再煎一帖藥送過來!”她的手被男人緊緊抓在手裏,整個人根本就是動彈不得。
“十一,別勉強!”偌慈撿起地上的碎片,回頭望向十一。
太陽才剛剛升起,金黃色的陽光,透過窗欞,將十一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黃色。隻是十一此時的臉色看起來依舊是那麼蒼白,而眼底,卻有不易讓人看見的一絲喜悅,是因為剛剛那人的一聲“十一”嗎?
哎,看來得多煎幾帖藥了!一帖給那個男人,剩下的都給十一。十一啊,恐怕不隻是內傷那麼簡單啊!
晨曦的陽光,將偌慈漸漸遠去的影子拉得老長,慢慢地,長形的影子彙成一點,十一的眼,隨著那長影,隨著那黑點,漸漸模糊起來,她眼前的金色、白色、黑色,化為一片混沌,又重疊成一個個清晰的片段。記憶的長河,一下便將十一流放到從前……
十歲時。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
捧了一本《莊子》的小女童突然停了下來,抬頭望了望藍天,天清氣朗,秋日勝春朝!
小女童閉眼深吸了口氣,卻沒想到整張臉突然給人用兩手捧住,她驚愕地張大了眼,看到來人後,兩個小酒窩便嵌在頰上,“輕陌哥哥!”
少年拍了拍她粉嫩雙頰,“十一真是乖。”
“這是先生布置的課業?”把她手上的書拿了過來,他看了看她方才看的那一麵,一雙輕揚的劍眉頓時便皺成一道,“不看書了,我帶你去後山。”
他拉了她的小手,興衝衝往曲府後山去了……
白露剛過,滿山的芒草,早已是長得人高。秋風一吹,這些芒草便如波浪般,輕輕搖曳。小十一走在其中,若不是讓曲輕陌牽著手,隻怕早已迷失在這荒野之中。
兩個身影,一前一後,一大一小,悠閑前行。
至半山腰,眼前一亮。目之所及,都是紅,紅彤彤的。八月楓紅,紅於二月花,大概也就是這樣子了。
少年曲輕陌回頭看了看交疊在一起的兩隻手,突然就笑了起來。抓著小十一的手緊了緊,小十一太小,還不能明白,但是,他可以等。少年曲輕陌神情堅定,兩眼如炬,望向遠方。
小十一盯著曲輕陌頎長的背影,幽幽念了出聲:“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曲輕陌身形一頓,回頭的時候看到小十一滿臉的疑惑。
“輕陌哥哥,如果不能相濡以沫,我們會不會相忘於江湖?”她才十歲,並不懂什麼是相濡以沫,更不懂什麼是相忘於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