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犯眾怒(1 / 3)

半麵妝(穆更生)

楔子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那麼陸盼可以確定,她已經死過不知道多少次了。

她將靈堂裏麵每個人都看了個遍,然後發現,沒有一個人不對她指指點點。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右臉靠近眼角的地方,有凹凸不平的痕跡。那是被火舌燒過留下的,到現在,她還是會覺得那裏有隱隱約約的疼痛,右眼也有一點影響,她看右邊的東西,都模模糊糊。

可是人們似乎並不是在意她臉上的傷疤。

“這個女孩,太冷血了,竟然不流一滴眼淚。”

“禦史大夫竟然養了這樣一個女兒,真是前世作孽。”

這樣的絮絮叨叨,從靈堂開始祭奠,到結束,都沒有停止過。陸盼微微一歎,看向靈堂中央,自己父母的靈牌。

她走前幾步,將靈牌抱在了自己懷裏,然後對著來吊唁的人一一鞠躬。隻要走過一個人,責備的語言就又在暗地裏多一句。在她微一苦笑的時候,那些承受過父母恩惠的人,都當她真是在笑,於是便似看著怪物一樣看著她。

午夜,人去樓空的時候,她看著自己父母的靈牌,心裏暗道,爹,娘,天曉得我多想哭。

“可是,不是你們不讓我哭的嗎?”

她還記得那天,自己從女子私塾回來,看到家裏一天一地都是火。好多街坊都已經取了水來,一桶一桶地倒,希望能夠撲滅哪怕一點。有些大娘看她又想奔進去,便拉住她,就是不讓動。小小的陸盼趁著碰撞與混亂,衝進了火場。火勢猛烈,她根本辨別不到家裏的路,隻好到井口,捧了一盆水淋到身上,憑著記憶,找到了爹娘的房間,看到已經倒在地上的爹娘,她隻能不斷地叫著他們,但兩人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身體虛弱無力,連說話都成問題。

是她的爹爹,緊緊地握著娘親的手,拚了最後一口氣,說道:“不許哭,活下去。”

爹爹失去意識前的一瞬,陸盼硬生生將眼淚咽了回去,望著地上的爹娘,重重地點頭。

外麵的大叔冒著大火進來,終於找到了她,連同爹娘的屍身,一起帶了出去。

可無論有多少人來幫,大火還是把她的家燒個幹淨,而爹娘也終究回天乏術。她隻能站在舊日大門前,看自己生活了十二年的家,成為一片焦土。

陸盼搖搖頭,不去想那天的事情。她把靈堂稍微收拾了一下,然後又定住了。

那些所謂的親戚朋友,在責備完她冷血之後,溜得比誰都快。她把靈堂收拾完之後,應當到哪裏去好?

沒想到父親經常說的人情冷薄,她十二歲一無所有的時候,就得經曆上了。

“去跟乞丐大叔擠一下破廟吧。”當個小乞丐,也能活的不是?

就在陸盼抱著爹娘的靈牌,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看起來孔武有力的男人進入了靈堂。陸盼被他強壯的身體以及黝黑的肌膚嚇到了,後退了幾步,咽了咽口水,問道:“請問閣下是?”

“我終究是遲了嗎?陸大人!”那男人看到陸盼捧在胸前的靈牌時,竟是“啪”的一聲跪了下去,在陸盼麵前叩了好幾個響頭。

陸盼忙說道:“好心的大叔,你的心意,我爹爹終究會知道的,你保重!”

那男人抬頭,看了看小小的陸盼,又看著靈堂空蕩蕩的樣子,皺眉道:“你爹娘都身故了,竟然沒有人收留你?!”

有些事情是不提及則好,一讓人提及又是另外一回事。唉,她又想哭了。可是,忍住啊,陸盼!

她撐起一個大大的笑容,跟壯大叔說道:“盼兒一個人,也可以的。”

“你可以怎樣?禦史大夫府上全部被燒成灰燼,你一個小人兒……”他摸上了她眼角的傷疤,“還痛嗎?”

“不痛的。”

壯大叔深深吸了一口氣,問她道:“小盼兒,你可怕吃苦?”

陸盼搖搖頭,“爹爹說,生活再苦也不過皮肉,熬一熬就過去了。”真正的苦,是心苦。

大叔點點頭,“你爹爹把你教得很好。”他抓起了陸盼的小手,問道,“大叔家裏是幹粗活的,很窮,又苦,可一張小床,幾口白飯,還是可以供給你吃的,這樣,你可肯跟大叔走?”

聽完這話,陸盼心頭一苦,但忍了一眼眶的淚,就是不掉下來。

她給了大叔一個笑臉,回道:“自然,我是願意的。”

自古以來,正邪本就兩難立,而到街上隨便問問,誰都不會回答說,願意站到邪的一方,危害人間。

可是非常抱歉,她陸盼,不,現在應該叫秦盼了,當年就是被義父的一個磕頭,迷了眼,昏了腦袋,才進到這個人人喊打,可是誰都有賊心沒賊膽不敢來打的“龍幫”來。

“其實龍幫也沒做什麼不正當的事情啊。”她每天都這麼安慰自己。

當年義父說,幹的是粗活,的確沒騙她,龍幫是搞漕運的,每個漢子身上都壯實得很,黝黑得很,手臂上的肌肉都比得上她的大腿了;幹的活也很累沒錯,看兄弟們早上太陽沒有起來就得到碼頭去搬運,晚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歇著,有時候半夜來了運船,帶著濃濃的睡意也要上工的。可是,全信了義父,就是盼兒的不對了。

每天走出秦府大門的時候,盼兒都忍不住回過頭來,將朱紅大門,純金門環,雕花門柱,金漆牌匾巡視個遍,又不忘對門口兩列管家仆人微笑一下,才轉過頭去,繼續路程。

“義父家裏哪裏窮了?”她來了四年,都沒有搞清楚,義父當年的“窮”所指何物,更不用說每天的“幾口白飯”幾乎能夠與“山珍海味”相抗衡了。

在飯桌上,盼兒也曾經問過義父:“義父,你當年那樣說,是怕盼兒不跟你走嗎?”

義父笑了笑,回道:“義父從來不說假話。”

盼兒吸了一口氣,又吸了一口氣,然後忍住,對義父笑了笑說:“是的,義父。”

那時候,她才明白,為什麼人人對龍幫都看不順眼?

在義父的生活裏,根本沒有“真假”,說過的話,他可以當沒說,說的假話,咄咄逼人,讓你沒有辦法懷疑是假的。而真的說真話的情況也不是沒有,可是等到盼兒發現那是真的時,已經是她不相信太久太久之後——而那時,她已經吃虧了。

所以,整個杭州城,幾乎沒有人不吃過義父的虧,小到貧民人家,大到龍頭老板,不是在一口飯上栽過跟頭,就是在一船船米糧到達之後,虧損嚴重。

在客棧裏吃飯的旅人們聽了這些豐功偉績之後,都會有這樣的疑問:“這樣的幫主,為什麼還有三千六百個兄弟,忠心耿耿地跟隨他呢?”

“這就是你義父的厲害之處了,小姐。”管家微笑著,跟她解釋道,“被幫主老爺騙過的人,除了恨他入骨之外,同時還會對幫主老爺產生敬仰之情。當年也不是沒有幫裏的兄弟要走的,但是,日子久了,大家都覺得,跟著幫主老爺,學得這一技之長,他日也能另起爐灶的。可誰知道,幫主一騙他們就是年月光景,走也走不了了。”

也是。盼兒這樣想著。性質也一樣吧,她也可以回去當個破廟小乞丐的,但是,過過好日子之後,就不會想當窮苦人家了,頂著這小姐的名頭,被義父騙上個十年八年,也無話可說。

於是,龍幫在杭州,就發展成漕運第一大家,無論是運米運鹽,運茶運馬,龍天漕運都包了。

“義父,你什麼都有了,為什麼還要收養我回來?”

問題少女小盼兒也不是沒有問過這樣的問題,但聽到義父說:“當然是因為義父當年受過陸大人的恩惠了。義父又沒有妻房,家大業大的,總得找個聰明點的繼承人。”說完還不忘摸了摸她的頭,以示疼愛。

可在她意識到自己問了也白問的時候,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

“義父收養她回來……該不會是要來欺負的吧?”

從她十三歲開始,義父就大張旗鼓地告訴全杭州城的人,她秦盼是他秦朗聲的養女,可壓根沒有說到,自己是從極度善良清廉的禦史大夫陸景天手上揀回來的養女,更沒有對她多加保護,就將她一個女孩子,扔到了都是男生的私塾去念書。

天知道這個年代,女孩子念書是個什麼稀奇的事。開始的日子,夫子因為被義父騙了,看她是極度不順眼,練字比別人多,批評比別人多,責罰比別人多已經不用說了,夫子還把她安排在私塾裏最胖最看她不順眼的男孩子旁邊,每天承受他高得發燙的體溫不說,還時不時會在書本裏找到什麼蟑螂蚱蜢屍體。

隻有自己被罰留下來,清掃書齋的時候,盼兒跟自己說,忍住,忍過去就好了。

好不容易過了十五歲,不用上私塾了,義父就把她扔到碼頭那裏,日曬雨淋,幹的竟然是跟苦力一樣的事情。她本來是官家小姐,什麼時候做過這樣的苦事?於是又熬了一年。本來她以為,熬過去之後,自己也可以有健壯黝黑的身體,可她後來才知道,義父在她的飯菜裏下了一點好料,讓她怎麼辛苦怎麼瘦,後來有一次,廚房大媽放錯了分量,她才發現有這樣的事情,可那時候她已經病過一場,體質完全變化,越是暴曬,她的皮膚就越白。

當義父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問,想不想離開碼頭?她也隻是忍住一口氣,笑笑道:“照義父安排就好。”

於是十六歲這年,她就開始在幾個鋪麵拋頭露麵。長歎一口氣,覺得苦日子要到頭的念頭也不是沒有過,可馬上被現實打垮。因為義父的做事方式太討人厭,連她走在街上的時候,都會有小孩子知道她是誰,拿了石頭就往她背上扔去。

“這是叫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嗎?”她睡在草地上的時候,這麼想著,“唉,不來草地滾兩下,這日子也不知道怎麼過。”

一邊感歎著日子的不容易,一邊感受著天地靈氣,在草地上翻滾來去的盼兒,突然覺得身心舒暢,竟然無端端就大笑了起來。

每個月新月的時候,碼頭來的貨物會少很多,晚上沒有月光,工人們也少上工,而這個時候,就是盼兒偷偷出來草地,呼吸新鮮空氣的時候。

“隻有這個時候,我才能夠奢想自己離開了秦家,離開了義父的控製呢。”她滾來滾去的,笑得更盛。

就在她已經好好休養一番,準備回府繼續當她的“千金小姐”的時候,腳下一滑,整個身子向後倒了過去,收力不及時,竟然順著斜坡滾啊滾的,滾到山坡下麵去了。

“呃,要是私塾先生看到我這樣,肯定會一邊邪笑一邊說,這就叫‘禍不單行’。”她歎了口氣,撫著自己的腰身,竟然感覺“哢嗒”一聲,不知道哪根骨頭斷了。

盼兒終究撐起了身,看了看周圍,自己剛剛被架在了一棵樹旁邊,回頭一望,那斜坡雖然不是很難爬,但她以現在的破身子,又新月無光,要是踏錯一步,功虧一簣也有可能。她又轉身看了看樹木後麵,密密麻麻都是林子,根本看不到光,來隻野狼將她叼走都可能。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盼兒難以判斷自己要如何繼續。這不是義父設下的陷阱,自然不會像以前,熬兩熬就過去,沒有生命威脅。而幫裏的人都知道她每個月這個時候都會出來“調養”身心,更不會馬上派人來尋。

她摸了摸身上,看有沒有火折子之類的,可一點能發光的東西都沒有。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傳來了些微的狼嚎,她皺了皺眉,又加快了摸索的速度。

“隻有這個東西啊……”她輕輕歎了口氣,看著手中的短竹笛。這是爹爹生前給她留下的唯一一樣東西,她生怕義父拿它來開玩笑,又怕遺失,包了油紙,包了棉布,又再一層麻布,藏在了肚兜裏麵,每天帶在身上,萬萬不敢放下。

也沒有其他辦法了。盼兒笑笑,也隻能祈禱親爹好好保佑她。掰開層層的布,她將短笛放到嘴邊,輕輕地吹了起來。

某處貴族別莊。

“主子,還頭疼嗎?”蘭京將參茶放到桌子上,走到自家主子麵前,拿開他撫著額頭的手,輕輕按摩起他的太陽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