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予芊並沒有像林放有些擔心的那樣,過於頻繁地來找他,也許是因為太忙,也許前段日子頻頻現身的舉動本就不符合她有些冷清的性子,如今一周裏約摸會接到她一兩次電話。
要麼是在沒有培訓課程的晚上約他吃晚餐,要麼就在課結束前半個小時到他那兒,陪他最後關燈走人,一起去吃宵夜或喝晚茶,然後他送她回酒店。
林放一個人時很少下館子,然而到底是半隻腳仍在商界,陪客戶吃飯等應酬雖比以前少卻也免不了,之前沒覺得,這段日子為了盡“地主之誼”帶徐予芊四處下館子,才發觀自己對這個城市的大小館子竟是十分熟悉。
畢竟已住了這些年。
他們在一起時話並不是特別多,氣氛卻很平和,談及的多是XG內兩人都知道的人事或是彼此的工作情況,偶爾說到個人的事情時,總是她對他的事情興趣多一些,卻又克製住好奇心,問題總是點到為止,不會過分深入。
也許正因如此,林放每次接到徐予芊的電話時雖然都有些許揉眉心的衝動,可與她相對坐著坐著又變得心平氣和起來,直到送她回去後才又自己搖頭苦笑。
他真的,已經很久沒有與誰這麼密切往來過了。
與電話相比,她的郵件則要頻繁得多,收到第一封時,林放怔了下,首先想到的是她是不是發錯了?
“剛開完會,同部門的Ammy沒有領會我的意思,交上來的東西有許多不合要求之處,發回去讓她改了一次,仍差強人意,沒法隻好自己動手了,有點累。”
沒頭沒尾的幾句話,不像是發給別人的郵件,倒像是心情的隨手塗鴉,從字裏行間幾乎便能看到她眉間幾分不耐煩、幾分興意闌珊的神色。
林放盯著這封郵件看了半晌,才猶豫地寫了封回複:“對手下多花點耐心指導,有一天你會從中得到收獲的。”
之後幾乎每天都會收到她不定時的郵件,說的多是工作上的事情,語氣也總屬於可回可不回那種類型,所以有些郵件他隻看一下,有些則會簡短回複。
感覺就像她正把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慢慢地移交與他,一起分享。
雖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可林放想了想,覺得以她不愛近人的個性知心朋友恐怕也不多,對他大概還存著以往半為師生關係時的依賴心理吧。
當然,默許著自己這段時日與她走得如此之近,仍是因為有“她隻是暫時出差”這個前提。等徐予芊出差結束離開,兩人的關係很容易就能回到與原點沒有多少距離的位置。
所以,當他看到那封郵件時,才會一時無語了。
在那封郵件裏,她第一次用麵對麵、有明確稱呼的語氣問他:“林Sir,這兩天我與總公司的Boss通郵時,對方告訴我公司因為找不到適合人選,似乎有意讓我長期駐在C市,名義上雖然是外調了,可分公司裏不會再設更高的部門職位,薪酬當然也會上調,你覺得我該不該接受?”
他幾乎是一回神就發了回複:“胡鬧,留在分部能有什麼發展?”難得地用了一回他幾乎不會使用的激烈語氣。
也幾乎是發送回複後幾分鍾內桌上的座機就響起來了。
他看一眼來電顯示,眉頭微乎其乎地蹙了一下,仍是接聽了。
雙方都沒有說話,話筒裏隻有彼此淺淺的呼吸聲。半晌,才聽到她問了一聲:“……你真的覺得不好嗎?”
“我想這是顯而易見的。”林放淡淡地回答。
“……”那頭沉默了一會,用他熟悉的帶了點賭氣的口吻說:“人事行政這種職位發展的空間也不是很大吧?你們對做行政工作的女性要求難道不是隻是不功不過,到了年齡就送份紅包給她們嫁人麼?”
即使是在微恚之中,聽到她這麼說林放仍是又好氣又好笑,費了勁才沒有讓自己的語氣泄露笑意,“這可不像你會說的話。”一個隻打算在職位上混到年紀就嫁人的女子可不會像她這樣努力工作。
徐予芊不說話了。
“這其中的好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歎了口氣,他又習慣地想揉眉心,胸口翻騰著股衝動,忍了忍,仍是沒壓住:“你會考慮公司的這種提議,是不是有其他不靠譜的想法在裏頭?”話一出口林放就後悔了,這種有些氣極敗壞的話怎麼都不像會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他又不是她什麼人,有什麼權利為她自己的事大動肝火?況且就算兩人之間真有什麼,也不是他一直避免觸及的麼?
那種事情超出控製的無力感又來了,他要是再任性幾分,會幹脆直接掛了她的電話,不聞不問。
話筒那頭沒有他所擔心的反應出現,徐予芊仍是不做聲,隻是氣息明顯亂了幾分,然後她用幾乎算得上冷靜的聲音回他:“那林Sir你呢,你這麼不讚同我留在C市,難道沒有別的原因麼?”
林放知道自己的臉色肯定變了。
哪怕隔著話筒,也能察到兩人之間僵凝的氣氛,他閉了閉眼,聽到自己沒有什麼起伏地說:“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決定吧,我還有事要忙。”對方似乎還想說什麼,他卻沒有猶豫地掛了電話。
那一天裏接下的時間,他辦公室的座機一直沒響過。
下午正常的下班時間過後,他拿起鑰匙準備離開,一出門就看見候在沙發上顯是剛來不久的徐予芊,前台接待已沒了影子,大概是出去覓食了。
……她以為每次來這一套都會奏效麼?
不知已有多久沒有這種怒極反想笑的心情了,他沒有理會她,徑直出了玻璃大門走向電梯。徐予芊怔了一下,待反應過來追出時卻隻看到已經半合的電梯門。
有那麼幾秒,她在僅剩一道縫隙的電梯門外徒勞地按著反應鍵,他就站在門裏邊,兩人之間僅隔那點距離,他的目光卻凝在電梯麵板上,硬是不看她。
徐予芊後來想想,虧她在公司裏還有冰山的盛名,可是所有的驕傲與矜持一碰到這個男人全成了一團泥,慘不忍睹。
——當時那樣的情形,她竟顧不上生氣,反而轉身便朝樓梯口奔去。隻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地下停車場時,得到的回報隻是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車子在自己麵前絕塵而去。
那一刻沮喪的心情難以言喻。
她怔了半晌,才挪動腳步慢慢地走出停車場。方才不覺得,現在才察到穿著有跟的鞋子一口氣奔下樓是怎樣的不智之舉,抬頭看了一下,反正也沒力氣了,現在又加上腳痛,她幹脆就在路旁的花壇邊上坐了下來。
天色還沒暗下來,又是下班的高峰期,往來的人流經過時都不覺瞟一眼這個衣著得體臉色不佳的女人。徐予芊沒有力氣在意別人的目光,隻是托著下巴怔怔地盯著腳下的路磚。
有多久沒有這樣不顧形象地坐在路邊了呢?
仍有印象的上一次,也是好幾年前了,她與同期的MT李銳幾人去吃宵夜,遇上小混混鬧事走散,她也是這樣子無助地坐在街角。仔細想來,那晚會在外頭逗留到深夜也是與林放有關,為什麼她每次碰到那個男人的事都會變得這麼狼狽呢?
而且是每況愈下。五年前,找到她的是他,五年後,他卻一眼都沒有瞧她,背身而去。
那麼心情呢?經過五年時光磨礪的自己有沒有變得長進一些呢?
一絲苦澀在徐予芊心口泛開,她不得不承認此刻自己心裏仍是像多年前的那個小女孩一樣戚戚惶惶,甚至更加慘淡。
正低頭愣愣地發呆時,麵前的地磚卻掩上了一抹陰影,她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慢慢抬頭,看見自己方才始終沒有追上的男子,他身後,是霞光已暗的天空。
徐予芊別過臉去,竭力壓抑一瞬間漫上眼眶的濕意。
他的眉間滿是無奈的神色。她記得以前他從來不會蹙眉,總是一副平淡如水的模樣,可是這次重遇之後他在她麵前總是不經意地露出這種神色,讓她覺得自己似乎很討人嫌。
“你呀,到底是在做什麼?”他的語氣更要無奈上幾分。
徐予芊咬住下唇,不說話。
為什麼他總要擺出一副長者的模樣呢?如果討厭她、如果嫌她煩,就應該自始至終都不要理睬她,為什麼還要去而複返?老是那麼一副成熟理智顧全大局的模樣,是真的不討厭與她相處還是隻是敷衍,她分不清!
林放見她始終不看他,猶豫了一下,忽視路人的側目屈膝在她麵前蹲下,目光與她平視。
徐予芊狼狽地別開眼,覺得好不容易壓下的情緒又翻騰起來——記憶中,他也曾這樣蹲在自己麵前,為她擦拭腿上的汙漬,那時候的他溫柔得讓她直想哭。
可是林放接下來的話卻令她瞬間心涼了。
他說:“徐予芊,你究竟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你這樣子,很容易讓別人誤會的知不知道。”
與他的性格相符沒有一句重話的責問,可是,她不是傻子,當然聽得出來他等於在說:你要的,我給不起。
——所以不要纏著我,很難看。
她的臉色一陣陣發白,最終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麵無表情地站起來。林放見狀也跟著起身,像是從她的神情中瞧出了端倪,他道:“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先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徐予芊冷冷地道:“謝謝你這段日子的照顧。”無視他微怔的神色,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清楚地察到後頭沒有追來卻始終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因此更加挺直了背脊。
接下來的好幾天裏,林放一直想起那個轉身離去的身影。
相遇迄今不過就這些日子,他卻總是瞧見她負氣離開的背影呢。
其實想想,他們兩人之間真像小時候常玩的一種遊戲,總是有一方不停地追在另一方的後頭,追上了,拍拍肩膀,角色於是調換過來。他們也是這樣,不是我惹你生氣,就是你惹我生氣。
相對於上次的莫名,他知道這次是真的傷到對方的驕傲了。那天的話,他是存心說重了的,因為如果不這樣,徐予芊不會死心。
現在的問題是,她死心了,自己卻心裏不安起來。
頭好疼……
“說起來,徐小姐真的不再來了呢。”送來信件包裹的前台接待突然冒出這句話,讓林放為之一怔,有種自己正在想的事被人揭穿了的無措感。
“嗯,是啊……”含糊地應了一聲,他頓了,道:“沒什麼奇怪的,她們公司的委托已經結束了。”
“可是她和林先生你不是以前就認識的嗎?上次明明有來找你吃飯的說……”小前台有些寂寞地歎了口氣,突地一捶手:“啊,不會是她已經回總公司,不在C市了吧!”
他被她說得心裏一動,算算日子,離徐予芊當初對他說過的出差期限似乎也差不多了。
一時間不由有些恍惚,仿佛突然意識到了某種可能性。
小前台沒有察到他的異樣,仍在那裏自言自語:“林先生,你說我們要不要給徐小姐的公司送一份回饋調查,順便打聽一下呢?”
林放回過神,說:“這個想法很好。”
“真的?那我立刻去打電話!”
“等等,”他叫住她,在小前台”你不會反悔了吧”的緊張目光中指指桌上的座機:“用這裏的電話也可以。”
看著她撥出八位號碼,他忍不住道:“你不是有徐小姐的手機嗎?”
“哎呀,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我哪敢直接找她,”小前台一邊拿起話筒一邊回他,“公事的話,打到她的部門就可以啦。”
林放在旁聽她接通了電話,例行的公事寒暄過後,突地拔高了聲音:“呃?病假?!”他不由從壓根沒看出什麼內容的電腦屏幕上抬起眼。
“好的,那就麻煩你了……”小前台又客氣幾句,放下話筒吐吐舌頭,“林先生,徐小姐似乎病了呢。”
“病了?”
“嗯,對方說隻是普通感冒,不過既然會請病假應該是發燒了吧,希望不要緊。”她想了想,拍拍胸口,“還好我沒有打到她手機上,不然豈不是打擾她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