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2 / 3)

山上花木繁盛,半山腰是一片野鬆林,千萬年的古鬆,盤根錯節,遮天蔽日。林中一座佛塔,穿破層層鬆針樹冠,直刺雲天。塔是琉彩金鑄的,全身刻滿梵文佛咒,四方塑了四大天王的等身金像,一樓塔身還刻了四大菩薩的化身明王座像。塔前一座彩塑的大梵天,展開四張臉瞠目怒瞪來人。塔的正麵還有名字,梵文的:鎮魂塔。

第一次見到這樣華麗肅穆的佛塔,人間的凡夫俗子很是驚訝,行蘊問:“先生怎麼帶我來這兒?小蓮……就在裏麵?”

“這就是當年用來關押我父親,小蓮曾經負責看守的鎮魂塔。現在裏麵應該沒什麼厲害角色了。”

“它沒有門,要怎麼進去?”

“躲開。”玉煙上前一步,五指扣在塔身正麵合抱的蓮花圖案上,默默念起咒文,念過三遍,暗自催動法力。掌下的金碧雕琢的蓮花片片綻放,暗香浮動,豔光四射,花蕊中顯出一尊小蓮花座,裏麵藏了一個拳頭大小的娃娃,身覆一片蓮花瓣,抱頭睡得正酣。

“這裏怎會有個小娃娃?”

“負責開門的。”玉煙伸出食指,笑著捅捅小娃娃,“喂!小家夥!醒醒。”

小娃娃翻身坐起,睡眼惺忪,看見玉煙的笑臉,微微一愣。

“你……”他指著玉煙,奶聲奶氣地說,“你怎麼又來了?韋馱菩薩不是已經走了嗎?”

“這回和我父親無關,我們是來找小蓮的。她來過了吧?”

小娃娃點點頭,“她正在裏麵呢。”

“還在裏麵?”

“對!現在這裏成了武器庫,全是各種途徑收繳的神兵利器。韋馱菩薩的金剛寶杵也在裏麵,上次影照回來時收進去的。你們快去快回,別再打擾我睡覺!”他咧嘴打了個哈氣,又躺下睡了,小小的身影悄悄後退,塔身顯出一座敞開的門。

剛進得塔中,便聽到上方傳來一聲慘叫,似乎含了滿口的血,朦朧不清,可再怎樣不清,也能聽出那是個女人。

小蓮?!行蘊呆愣一下,速速奔上去,惟恐遲到一步便永不超生。

再也無心過路風景,淒慘餘音在塔裏流竄回蕩,聲聲插在他心上。

乘著乘黃獸,一路回旋飛至塔頂。

一片金碧輝煌的光芒,刺得他眼睛也難睜開。地上,牆上,連空中也懸滿了光怪陸離的絕世神器。五色霞光裏,隱約現出個女人的輪廓。她手持金杵立在地上,杵下窩了個重傷昏卻的修羅女,一身鎧甲沾滿鮮血。聽到人聲,她轉身怒喝:“誰?!”

尋尋覓覓,終於又聽到這個聲音,他走向她,緩緩地穿過五色金光的迷霧,這個令他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身影……他的小蓮……終於讓他找回來了!

她也看到了,這個窮追不舍的男人。

兩雙目光膠在一處,一路糾糾纏纏,自很久前那個雨夜,鋪天蓋地蔓延開來,穿越了千千萬萬個生生世世的輪回,穿越了千千萬萬個遙遙遠遠的天涯。走到今天,走到現在……

現在……

本以為,不會再見;本以為,不會再心痛;本以為,不會再心動;本以為、本以為……

哎!原來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怎麼會這樣?

難道你還沒學會教訓?小蓮如此自問,決絕地瞪著他,眼眶裏卻掉下一串淚珠來,流到唇間……這鹹澀苦楚的滋味是她最熟悉。

她還是這麼倔強啊……愛是如此,恨也是如此……

聽不聽由她,可該說的還是得說。行蘊把牙咬了又咬,急道:“小蓮,和我走吧!一起走!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你若喜歡那片自在天的紅杉樹林,我們就在那樹林的湖邊安家。你若喜歡在人間遊曆,我們就行遍天下風光美景。別再同過去糾纏了,好嗎?”

“別再同過去糾纏?”

她回味著他描繪下的美好畫卷,他又在許下承諾了……就像那時的生生世世,就像那時嫁他為妻的請求……她抬臉望著他,眼神裏疑惑、不安、躑躅、茫然。

他有些害怕,惶然攥住她的手——那雙沾血的綿綿素手……

顫了顫,金杵掉在地上,她臉上又流下兩行淚。

他俯下身,輕輕吮吻她的淚,涓滴不漏,柔情萬種。

“和我走……好嗎?”

“……”

“答應我……好嗎?”

“不知道……”

“為什麼不知道?難道你不要……”

“我不知道!該死的!我不要和你走,我什麼要相信你?!”

理智又回來了,倔強又回來了。

“和你走,好再一次讓你背叛?與其死在你手裏,我寧可和他們大戰到最後一口氣!”小蓮劇烈地掙紮,在他懷裏,如垂死的猛獸,一路退到窗邊,一字一頓,“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相信你!但那杯茶,我永遠也忘不掉!”

這次他是決計不肯放手了,被她拖著,也一路來到窗邊,居高臨下望著她,竟是從未有過的強勢,逼得人氣促。她一路退一路退,直至倚在了窗欞上——避無可避。金鑄的高大密窗,貼了佛祖親鐫的經咒,關押在內的佛界中人一律無法碰觸。可惜,她現在已經是魔女了。小蓮冷笑一聲,抬手將鐫滿經咒的黃絹斯個粉碎,封閉多年的門戶終於緩緩開啟,吱吱呀呀,塵灰亂舞,沉重如凡間重複更迭上演的曆史。正午的陽光從她背後射進來,勾勒出燦爛奪目的曲線。

遠方的藍天裏,太陽閃爍刺目亮成一團,陽光下有一個黑點,忽上忽下地飛。漸漸地,近了、近了,近得足以看清麵目身形時,行蘊低低地笑了。

“小蓮。”他喚著她的名字,溫柔地、專注地,低頭吻了吻她的唇。她掙紮一下,終於放棄——這樣的溫柔、這樣的吻、這樣的他總是讓她束手無策。

“小蓮……我不知怎樣才能讓你回頭。如果你忘不掉那杯茶,那麼……我就喝了它,這樣你會好過點嗎?這樣就能原諒我吧……來世請一定要來尋我……記得嗎?帶我到鳴沙山、到莫高窟,看我們曾經的一切……不要忘了來找我……無論怎樣,小蓮……”

攥緊了小蓮的手臂,將她扯到懷裏。忽然一陣天旋地轉,兩人已悄悄交換了位置,行蘊垂首在她耳邊呢喃:“小蓮……無論怎樣……我都……”

餘音未落,背後的黑點已翩然而至。他使盡了平生氣力,將她推倒在地……快得不過瞬間……一把長劍當胸穿過……他撐在那兒,目光淒迷,“……愛……小蓮……”

鮮血已爭先恐後湧出,含混了音色,“小蓮……我、我……”他又張了張嘴,終於再沒說話。

再也沒機會說出口了……那三個字,也許再沒有機會連在一起了、再沒有機會說給她聽……隻好又等來世……

哎!他輕輕地合上了眼……明明不甘,卻又暗藏些許快慰……

終於終於,也讓他付出一回了。原來他也能先發製人的,不是隻會被她拯救守護,眼看著她血淚橫流卻無力回天的軟豆腐。雖然仍無力負劍殺敵,好歹幫她擋了這一記……其實他還是自私的吧……不想再看到她死在自己麵前……因為愛她……更因為,不想重新經曆那些失魂落魄,痛楚欲絕。

他背光僵持而立,身後的窗台上站了個全副武裝的高大影子,那人往前探探身,一腳踏在他背上,隨手抽出長劍。他被身後的人影這麼一踢,依靠頓失,逶迤頹唐癱倒在地,身體在窗根下的牆壁上書了一片鮮紅刺目的草書。

餘血決了堤,噴薄湧出,濺在小蓮臉上。她抹了把臉,垂頭怔怔地看著滿手的血。

這是他的血!他說,要為她喝下那杯茶……他的那一笑、那一吻,訣別一吻……小蓮輕輕撫著自己的唇,他的血……溫熱猶存……沾在微啟的雙唇間,整個人都妖異明媚起來。

行蘊、行蘊……她突然捂住嘴,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哭了。奔湧的小溪,曲曲折折地流下來,一片血紅中,劃出兩道粉白色的河道。

窗台上,有人騰挪躍下。怕她看不清,特別側了側身,把臉暴露在滿屋金光裏,笑得肆無忌憚,“你這妖孽倒是長命,背後暗劍也有人替擋了。”

幹笑兩聲,善法堂見她沒反應,氣焰更盛,“平白送來一個立功的機會。上次受了金剛珠,加封了護法菩薩,這回沒準就能受天目了。我也發發慈悲,成全成全你們。讓我送你一程,遲了可就追不上你的小情郎了!”他隨即捏緊劍柄,大喝一聲,“去!”

染血的劍身,銀鏈般疾刺去,陽光下,飛濺出片片餘紅。突然,金光一閃,不過眨眼瞬間,“叮”的一聲,銀劍跳著美麗的旋飛開,插在牆壁中。清脆餘音尚在樓閣裏回蕩,一聲、一聲……

小蓮抬起頭,半張臉上還粘著行蘊的血,那雙紫色的眸子映了血色,烈烈燃燒。

她一手單提著金剛寶杵,緩緩站起來。

善法堂往後倒退幾步,有些心驚肉跳——本以為可以稱她失神傷心的機會,打她個措手不及。誰料……竟被她擋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