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的!”楚子夜合翕著雪色雙唇,眼角堅毅。
她不會認輸,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成為了他的俘虜,那也要讓他成為她的俘虜。兩相平等,才是最好!
凝舟橋,波心蕩漾,醉人處。
宮中有一條玉帶水,環繞兼元宮與齊和宮一周,隔開了同其他三宮的距離。
楚子夜站在橋頭,倚著石欄,看玉帶水波浪輕湧。其實,隔開了也是好的,楚子夜笑了笑。兼元宮是皇上,齊和宮是皇後,兩個人靜靜地在清水環抱中,多麼愜意。沒有其他宮嬪的打擾,隻屬於兩個人的淨土。
可那隻是營造出的幻想,一條水,又怎能阻擋眾多宮娥的脂粉香氣呢?皇上終究是皇上,坐擁三千佳麗。而皇後再高貴,也隻是三千中的一人!
楚子夜緊緊抓著橋上的石欄,手上青筋隱隱跳動。
皇後大概是最能體會這種心境的吧?楚子夜想起了皇後不再年輕的秀麗臉龐,長籲,皇後怕是看透了這種荒涼,另建了渚雲宮,自身逍遙。
可十年後呢,她紅顏不在,是否也會再建宮殿,去回避他呢?
“子夜,我來晚了。”溫雅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轉身回頭,掩起眉間的不甘,對他盈盈淺笑,“臣妾也是剛到。”
洛見賢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領著她走過凝舟橋,去往兼元宮。
他的手很大,指間有握筆的細繭,手掌有執劍的粗繭。如此厚實的大掌,可是攜手共老的良人?楚子夜心中亂思,手不禁輕顫。
似乎是感覺到她的不安,洛見賢加大了手中的力度,握得更緊,“父皇沒有傳聞中的那樣恐怖,他其實也是一個慈祥的父親。”
楚子夜點點頭。皇上是開國之君,當初憑得就是一杆長槍及一身勇猛,殺出來的萬裏江山。這樣的人,任何人見了,都是要懼讓三分的。
其實,她怕的不是這個名震九州的威武君王,縱然長槍穿身,痛的也隻是身體。可身邊的這個溫柔男人,隻怕他輕揮一手,便傷了她的心。
心傷難治,很多人一生也不曾治好。
可楚子夜真的見到皇上時,還是吃了一驚。皇上十分的清秀,容顏之麗甚至比洛見賢更要勝出幾分。這樣文弱的人實在是想不出他可以僅憑一杆槍,在敵軍中三進三出,取了對方將領的人頭。
“兒臣叩拜父皇母後安康!”
“都免禮吧!”皇後笑著揮袖,讓內侍們端上兩碗茶,“太子妃在宮中可還習慣?”
楚子夜垂目,“謝過母後惦念,子夜一切安好。”
“是嗎?”皇後莞爾,沉靜的眼睛裏幾點亮光閃爍,“聽聞太子妃喜愛民間習俗,喝的是女兒紅。其實本宮年少也是街坊裏長大的,守的也是十裏鄉親們的習慣。不如我們也依著民俗吧。”
內侍捧著兩杯茶來到楚子夜的身前。
第二日,奉茶給公婆,是新媳婦的必做功課。
楚子夜婉柔笑笑,壓住心中的疑惑,細碎上前,恭敬地捧起茶杯,遞給頭頂,“請父皇品茶。”又來到皇後身前,盈盈一拜,“請母後品茶。”
“好孩子!”皇後輕呷一口香茶。
“這也是本宮的突發奇想,倒是沒有什麼準備。”皇後放下茶碗,手指輕敲寶座,淡淡道,“沒有什麼像樣的見麵禮可以送給媳婦的。暮陽,不如這樣吧。”皇後轉頭望著皇上,她清麗的眼似乎一瞬間亮了起來,極致的炫目,“許她一個願望?”
皇上也盯著皇後,目光沉沉,如厚重的刀鋒。
楚子夜隻能看到皇上的眼角餘光,心中也一顫,這才是戰場上錘煉出來的寒冽目光。方才的皇上隻是安靜的常人,甚至眼神中透露出孩童般的迷茫,但此時他已是睥睨天下的雄獅,嗜血的。
皇後笑意不減,秀長的眉英氣盡顯。
這是一對開國帝後,楚子夜暗自一歎,沒有經曆亂世烽煙的她是無法企及的。
不知何時皇上又恢複了平靜,皇後對她遙遙一笑,“以後太子妃有什麼願望,如果本宮可以實現,不妨直說。”
“謝過母後。”楚子夜欠身。這個見麵禮大得驚人,皇後的一個空白承諾,任她隨意填寫。
“見賢,這次的先農大典就由你和太子妃去吧!”皇上似乎經過一場無聲的鬥爭,疲憊不已。他揉著額角,淡聲道:“最近朕的身體不太好。”
“請父皇保重身體。”
“朕會注意的,你們就退下吧。”
當他們再次一同走上凝舟橋時,洛見賢回身對著楚子夜。朝陽照在他的側臉,一色暖金,他鄭重道:“子夜,不要去實現那個承諾。”
楚子夜笑著點頭。在皇宮去請求另一個人,是一項極其危險的事,它不僅暴露出你的軟弱,還有以後與那個人無休無止的糾纏。
所以,她不要皇後的承諾。可她看見他眼裏的擔心。
兼元宮。
皇後起身退出。她今日送出一個承諾,刻意地。
“渚雲……”皇上喚道。
皇後柳渚雲回頭,一笑,如他們當年初見,“我知道你的為難,為了不使朝堂混亂,你無法偏袒見賢。可見賢又是個倔強性子,遇上多大的事也不肯求助於我。希望這次,可以幫他渡過一次難關。”
“太子妃一定會向著見賢嗎?她可是楚園的女兒。”
皇後溫婉笑道:“我是女人,當然最了解太子妃的心思。”
皇上悵然,過了許久,對著那離去的背影,輕聲道:“謝謝!”
先農大典,帝後為世人所做的典範。皇帝會下田耕種,皇後會采桑織布,告誡天下臣民農本為主。
今年皇上下旨年紀大了身體衰弱,先農大典由太子代為主持,於是太子妃也代替了皇後。世人都道,太子妃初嫁便得到這等待遇,好運氣好兆頭。京都楚園的大門比往常要熱鬧許多。
太子妃車輿的紗簾後,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探視著後麵眾朝官的一切。暗香揉揉眼,撇嘴道:“哪裏是去種田的,一個個穿得錦繡羅緞,分明是去唱戲!”
楚子夜顧盼一笑,“那我們也都是去唱戲的了。”
“小姐——”暗香拉長音,表示不滿。
辛桋不以為然,“先農大典本來就是皇家演給百姓看的一場戲。”
“可我怕演砸了。”楚子夜眼神擔憂,望著辛桋,“我怕去喂蠶。”她從小怕的就是蠕動的蟲子,一見就全身雞皮疙瘩,神經刺激到手腳不停使喚。
“現在你是太子妃了,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辛桋苦澀一笑,隻能輕撫著楚子夜的手,鼓勵道,“沒有什麼,隻要心裏沉靜,也就不怕了。待會兒到了農舍,我焚了姽嫿的安寧散,或許你的心就不會亂了。”
郊外太廟旁的一間農舍,農家院子裏與平常農家一般,樸素自然。隻是舍內家具太新,見不到生活的氣息。
辛桋從車裏帶來的鎏金蓮花香爐,點起了安寧散。香氣清幽,沉得連空氣也格外的靜。
楚子夜對著銅鏡將最後一絲發束挽起,插了木簪固定住,又看看鏡中的自己,淺淺一笑。鏡中人脂粉洗盡,布衣荊釵,是平常農家婦人的模樣。
“小姐,穿著舒服嗎?”暗香又理了理衣角,說實在的,這麻布還是有些紮肌膚。
楚子夜偏頭想了想,“還不錯,挺能一下子就找到農婦的感覺。”
可惜啊,她還不是農婦,沒有晚上可以守著一盞豆燈,等待良人歸來的心情。
出了農舍,到了院子,就碰上洛見賢。他也是粗布衣裳,一副農人裝扮,甚至還扛了鋤頭。可怎麼看著,楚子夜也不覺得那是耕種的農夫,倒是像隱居的智者,帶了鋤頭,去籬笆下整一整那幾株清高的菊花。
“不像?”洛見賢看出了楚子夜心中的想法,挑眉問道。
楚子夜局促,一抹胭脂色上了臉頰,低頭道:“臣妾是覺得不太像。”
洛見賢看了一眼自己腳上的草鞋,搖頭,“我自己也覺得不像。”
“太子太子妃,時辰已到,請主持大典。”大司禮突兀地出現,似乎是打破了院內剛剛萌發出了的某種情愫。但有的時候某種情愫就是一種深藏體內的毒,你不清楚,可它已埋藏許久。
踏出農舍,楚子夜一驚,好大一群隱者!滿朝文武都換上了葛衣,那陣勢,就是一批浩浩蕩蕩的敢死軍。也難怪朝中大臣們麵部表情不佳,習慣了幹爽潔淨的地方,哪裏還能容忍田中的汙泥。
雄渾禮樂奏起。煌煌上神,佑我兼齊。國祚綿延,與天永綏。
其後不過依著規矩行事,他耕田來她采桑,其樂融融。
大概真的隻是做做樣子,太子耕種的田與她采桑的地方隻隔著一條田埂,真近。偶爾摘下一片桑葉,眼角餘光就能看到水田中的他正在插秧,汙泥上了他的腿與臂,卻一點兒也不影響他的清雅,這個男人將雅致注入了骨髓。隻是那些秧苗就不怎麼好受了,在一個個不識五穀的朝廷大員的手中,折腰的折腰,斷根的斷根,沒一個全屍。唉,好一個,誰知田中苗,顆顆皆夭亡!
洛見賢拈起幼苗,插入水中,又有點兒歪斜。他無奈聳聳肩,看來終於找到一件太子做不好的事——插秧。將視線越過一幫腰杆酸軟的老臣,投到田埂之上,有位佳人淺笑盈盈。他的太子妃天生麗質,布衣荊釵也掩不住的風華,其實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她的美麗。
什麼時候她將倩影刻入了他的心間呢?隻是那一瞬間嗎?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相思無數?後來,漸漸繁忙,忘了追究原因,隻是放肆地縱容她在他的心裏穿梭,一日數遍。或許,有一種愛情叫天生注定,他尚年幼就被俘虜。
“娘娘,請到這邊喂蠶。”宮中女官指引著楚子夜到了一棵巨大桑樹下。
幾個木架,放著幾層筲箕。筲箕內成千上百條蠶在蠕動,楚子夜隻覺得一陣惡心,想吐得慌。
“太子妃。”辛桋突然上前扶住楚子夜的手臂,眼睛轉向另外一端擠擠攘攘的百姓。那是一種無聲的提醒,這場大典是給百姓瞧的,而他們就在眼前,她太子妃是不能出錯半分的。錯了,皇家顏麵盡失,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失態很可能讓剛剛入宮的她地位不保。
辛桋將幾片桑葉遞到她的麵前,“請太子妃投入桑葉。”
楚子夜鎮定心神,辛桋舉起的桑葉帶有安寧散。她深吸數口氣,麵對眾多百姓高雅淡笑,取了辛桋手中桑葉,緩緩走到木架前。她微微側頭,不讓百姓看到她僵硬的臉龐,咬著嘴唇,手臂顫抖投下了那一片桑葉。
沙沙的啃葉聲,像是一團惡魔,徘徊在她的耳邊。可還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在後麵。
“娘娘,這是南方深山中才有的天蠶,吐出的絲長而韌。”一名解釋的農婦似乎太盡職,竟抓起一隻肥碩的白蠶,遞到楚子夜的眼前。
神經性的抽搐,楚子夜隻覺得心中的惡心與恐懼無法控製。她極力地揮舞雙手,像要阻隔那名農婦以及白蠶的到來。她喘著粗氣,連連後退,尖叫道:“不要!”
頓時像是一串連鎖反應,所有的女侍都在驚聲尖叫。混亂中,有人打翻了木架,幾筲箕的蠶散落地上,一團團的白影在蠕動,楚子夜隻覺得那是地獄慘白的火光,“辛桋——”
她回身,隻想抓住辛桋的衣角。可人影重重,將她與辛桋隔得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