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1 / 3)

2010年2月12日,農曆臘月二十九。

年味已經很濃了。被門前山、屋後山、白虎山三山緊緊懷抱著的仰山廟村,處處氤氳著虎年的氛圍。有的掛起了燈籠,有的裝飾著窗花,有的正在打掃衛生……早起的孩子們,小鳥一般在門前的水泥道上奔跑玩耍;家家戶戶屋頂的煙囪裏,正冒出淡藍色的炊煙,同清晨的冷霧嫋繞在一起,形成一道雲霧的屏障,將小小的村莊裹在裏麵。霧氣中升騰著各種香味,翕動一下鼻子,你能分辨出年糕的清香、鹵菜的辣香、酥骨的油香和臘肉煮豆絲的濃香……

與這樣的氛圍格格不入的是,在千年古柏樹下,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嫗,她將頭埋在懷裏,瘦弱的雙肩不住地聳動著,看得出,她在無聲地哭泣,淚水濕透了她的衣襟,冷霧濡濕了她的發絲,她的悲痛正在洶湧地宣泄著。

她就是孫水林的母親宋臘梅。得知兒子一家5口出車禍後,她已經哭了整整一夜,先是嚎啕大哭,淚水滂沱,後來聲音哭啞了,她就嘶啞地哭,再後來嘶啞的聲音也發不出了,隻能無聲地慟哭,哭著哭著昏了過去,醒來時天還沒亮。她聽見旁邊房裏的哭聲,狼嚎一般,那是她的老伴在哭,一種絕望的男人的哭,一種撕心裂肺的悲愴的哭。

她的眼淚又下來了。

冥冥中,她仿佛聽見一聲熟悉的聲音,那是兒子孫水林的呼喚。聲音從窗戶外傳來,漸漸飄遠,隱隱約約,飄飄渺渺,似乎正在向古柏樹方向飄去。

“兒子!”宋臘梅驚坐起來,匆匆穿上鞋子,推門而出,追尋著兒子的呼喚,不知不覺來到了古柏樹下。

兒子的聲音消失了,夜色中隻有山風嗚咽。磕磕碰碰的石頭,讓宋臘梅忽然驚醒——這隻是一個幻覺,兒子沒有回來,兒子一家5口還躺在遙遠的蘭考,那個冰冷的蘭考人民醫院的太平間裏。

“兒子啊!你死得好慘啊!”宋臘梅一聲號哭,撲倒在古柏樹下。

夜色中古柏樹顯得更加高大,他像一個慈祥的老人,接納了宋臘梅所有的悲痛。劈劈啪啪,從亭亭如蓋的樹頂上,滴落下一顆顆晶瑩的露珠,似乎這棵千年的古柏樹,也神靈般地感化了,流下同情的淚水。

晨風中傳來摩托車的馬達聲,越來越近,在古柏樹下戛然而止。

身材魁梧的孫東林摘下頭盔,他眼睛通紅,麵容憔悴,顯然也是哭了一夜。看著埋頭哭泣的母親,他情不自禁地撲倒在母親腳下,抱著她的膝蓋,顫抖地喊出一聲“媽媽!”母子倆抱頭痛哭。

良久,宋臘梅才抬起頭來,她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替兒子擦著眼淚,嘴裏喃喃地說:“別哭,咱不哭了,咱不哭了。”

孫東林點點頭,擦幹淚水,扶起母親。

宋臘梅:“你先回去吧,我還想坐一會,跟你哥哥說說話。”

孫東林:“我已經讓周文橋通知工友們,讓他們到家裏拿工錢來了。哥哥雖然走了,可他承諾過的事,我們要幫他完成。”

宋臘梅猛然醒悟過來,連連說對對對,我是傷心過頭了。走,我們這就回家!

宋臘梅說著,剛剛還渾濁的淚眼,突然迸發出堅定的光芒。

孫東林將宋臘梅扶上摩托車,發動,向泡桐集鎮的家駛去。

這是一間典型的黃陂農村住房。中間是一連三間的大瓦房,兩旁是稍稍矮小的廂房,一長兩短三截圍牆,將三間房連成一個有機的整體。

院子裏一棵高大的柿子樹,上麵還掛著幾個紅彤彤的柿子。樹下,坐著一個約莫四十歲的男子。他臉色悲戚,胡子拉碴,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地上滿是煙頭,刺鼻的煙霧在他身邊嫋繞。

他叫孫漢波,是孫水林手下的一個工友。老板一家出了車禍的消息傳來後,他一下子倒在地。他怎麼也不敢相信,五條鮮活的生命,說沒就沒了。就在臘月二十七的下午,先行到家的他還和天津的孫水林通過話,孫水林以為他等著錢用,說錢已經向弟弟借到了,回來就發給大家,保證讓大夥一個紅紅火火的虎年。言猶在耳,斯人已去,讓他如何不震驚和痛苦?

老板是為我們死的啊!如果不是擔心大家沒錢過年,如果不是把大家夥的冷暖掛在心頭,他怎麼會連夜出發,千裏奔波,以至死於車禍呢?

孫漢波心如刀絞。

“叮鈴鈴”,屋裏的電話響了,妻子從門口探出頭來:“漢波,接電話,找你的。”

孫漢波拿起話筒。電話是周文橋打來的,通知他到孫水林家裏拿工錢。

孫漢波驚呆了!

記得剛聽到老板的噩耗時,妻子脫口而出:“完了,工錢泡湯了。”孫漢波吼了妻子不該說這樣的話。但是內心卻和妻子有同樣的看法,一家5口,滅門之災啊,工錢找誰去要?

沒想到,老板雖然走了,他的弟弟卻站出來,讓他們去領工錢。這是一種多麼讓他難於置信的境界啊!

但是孫漢波啊,這錢你能要嗎?不說老板沒有賺到多少錢,也不說老板平時對你多麼好,時時刻刻關照著你,嗬護著你,單說現在老板一家遭遇滅門之災這個狀況,你好意思去拿嗎?摸摸自己的良心,你能拿這個錢嗎?

不!不能要!孫漢波想清楚了,他果斷地拒絕了周文橋。

周文橋在電話裏歎了一口氣,說自己也是這樣的想法,可是再想想,老板從千裏之外連夜回家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兌現他“今生不欠來世債,新年不欠舊年帳”的承諾嗎?如果我們不去領,那不是陷老板於不義嗎?如果這樣,他在天之靈也是不會答應的。

周文橋的話讓孫漢波愣住了。

是啊!記得有一年妻子突然生病,孫漢波提前從北京趕回老家,因為之前借了孫水林5000元錢,和應得的工錢差不多,因此到結賬的時候他並沒有出現。但是孫水林卻把工錢寄到家裏來,他以為孫水林忘了借錢的事,打電話去說清楚,孫水林卻說一碼歸一碼,按時發工錢是他的承諾。

朦朧的淚光中,孫漢波仿佛看見孫水林捧著一遝錢,向他召喚:“來吧,這是你應得的。”

“好吧,我馬上就來。”孫漢波緩緩放下電話。

摩托車轉過大街,駛進一條窄窄的弄巷,停在一個兩層樓前。

孫東林扶著母親下車,緩緩走進大門。

屋裏傳來壓抑的哭聲,那是她的女兒一家在痛哭。陽台的欄杆上,頭發灰白的老伴靠在那裏,木偶一般,他已經流幹了淚水,悲痛到了極限,他的思維像停止了一樣,渾身失去了知覺。

宋臘梅推開孫東林扶她的手,理了理頭發,清了清嗓子,大聲地說:“都給我聽清楚了,從現在起,不要再哭了!東林已經通知了工友們,他們一會就要來吃年飯,拿工錢,這是喜事,我們不能在這個時候哭,我們要笑,就像水林活著的時候一樣。聽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