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梢頭二月初(流歌)

楔子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 古老而神秘的蒙西部落

“你今年幾歲了?”

“十三。”

“十三了。”衛界輕聲重複,一雙靜如深潭的眼裏看不到任何情緒,思緒仿佛飄出很遠很遠,又過了好一陣子,方才低聲說道:“十三歲也該有個名字了。”

“……”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他低聲吟罷,“就叫豆蔻吧,今後你就告訴別人,你叫豆蔻。”

那是你的人生,豆蔻,那一段風雲迭起,那一場風花雪月,就從你十三歲的那一年開始,我惟一能夠給你的,隻是一個名字——而已。

想來就是他了,豆蔻伏在房梁上,看著燈下正在刻苦攻書的金發少年,不過隻有十五六歲的年紀,看上去倒老成得像是二十七八歲,這也難怪,身為居流士家族的第一繼承人,又早早地死了父母親,隻有一個年邁的爺爺,若不是他那些叔叔伯伯還對那位老人家有些顧忌,隻怕這少年也早被他們暗地裏除掉了——

意大利古式建築很難讓她有個舒適的棲身之地,豆蔻第N次調換姿勢,忍不住托著下巴猛歎氣,要是能修成像師父那樣高深功力的一半,這會兒她也就不會如此辛苦了吧。實在很希望這家夥的那些對頭們快些動手,好讓她能解決了問題早些回山上去。

有人進來了——豆蔻立刻收緊了身子,整個人與牆壁融為一體,不細看根本就無法發現這裏還有一個人。來人是一名約莫二十歲的年輕男子,長著一頭黑發,黃皮膚,雖然曬得黝黑,卻是典型的東方麵孔,奇怪,居流士家族難得看到蒙西人的,豆蔻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眯了起來,仔細地打量著來人精瘦卻彌漫著毫不收斂的危險氣息的身子。

忽然,他抬起頭來,目光準確地對上豆蔻所在的位置,鎖住她的臉龐,微微一笑,一雙漂亮的眼睛裏閃著晶燦的光芒,極富興味,說不清是敵是友。

他看得見她!豆蔻全身一顫,她的隱身術是師父親授的,在這個世界上絕對是獨一無二的,這個人是什麼來曆,為什麼他竟然能看得到她?

“倚鉤,你來了?爺爺怎麼樣?”少年回頭看著那個男子,微微笑了笑,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他坐下。他那笑容極淡,含著淡淡的歡喜。

他叫倚鉤?豆蔻心頭一動。

“老太爺好了許多,也不太咳了,你放心,他讓我來看看你,”男子狀似不經意地抬起頭,看向豆蔻的位置,銳利的目光緊緊地鎖住她,讓她無暇脫身,口中如有所指,“看看你這裏有沒有什麼小毛賊——”

“小毛賊?”少年俊挺的眉微微一挑,深邃的眼中露出濃重的不屑,“這裏怎麼會有什麼小毛賊?”他淡淡地一笑,聲音慢慢變冷,迅速降到冰點,寒得不帶一絲溫度,“來這裏的,都是真正的大盜。”那深沉的語氣更不像他這個年紀該有的。

“你別想得太多。”倚鉤拍著他的肩膀,聲音溫柔非常,“有我在呢。”他說著話,那雙如刀一般的眼睛卻片刻也沒離開豆蔻,甚至還暗暗地伸出一根手指朝她搖了搖,示意她出去談。

豆蔻身子稍稍一偏,急忙探手攀住簷壁,穩住身形。

“我先走了。”倚鉤終於不再看她,低頭對少年說道,“你再看會兒書就休息吧,我再去老太爺那裏看看。”

“嗯。”少年點頭,“以後你不必每天都過來了,我這裏沒事。”

倚鉤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身後的手指又再動了動,挑畔的意味十足,豆蔻心裏火起,微一提氣,便如靈貓般躍出了房頂,落在屋簷上。

“你不是一個合格的蒙西弟子,知道嗎?”倚鉤清瘦修長的身子立在房簷一角,墨黑合體的西服外套在夜色中如夜行衣一般,完美地掩住了他的身形。

“你是誰?”豆蔻一驚,精致的臉上滿是戒備,“你怎麼知道——”話沒說完立時咽住了,簡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這麼一說,等於承認了自己便是蒙西弟子,她怎麼這麼笨啊。

倚鉤忍不住出聲大笑,靜夜裏,聲音送出很遠,但他卻似乎毫不擔心,看來,他對自己的隱身術相當自信。

“笑什麼?”豆蔻火大地看著他囂張的臉,又不敢太大聲吼他,師父交待的任務還沒完成,她不能跟他翻臉,而眼前這個男子對她並沒有太強的敵意,有可能會替她保守秘密。

“我是你的三師哥,親愛的小九兒。”倚鉤再次哈哈大笑,不等她反應過來,迅速地欺到她身前拉住她的手,帶著她一起落入屋中,一切快得不可思議,等豆蔻明白過來,她已經站在那名金發少年麵前了。

“她是誰?”少年站起身,疑惑地打量著身穿黑色緊身衣、長發高束的豆蔻,“倚鉤,你說的小賊是她嗎?”看打扮似乎很像。

“她是我師妹。”倚鉤製住她的啞穴,泰然自若地說,“從小就頑皮得很,喜歡晚上到處亂跑,不過手腳特別靈活,身手也還不錯,我已經跟老太爺說了,今後,她就住在這裏,陪你讀書。”

豆蔻眼睛睜得很大,驚奇地看著倚鉤,一種不祥的預感讓她全身冰冷。

少年兩手閑適地插在褲袋中,慢慢地踱到她麵前,上下打量著她如瓷娃娃般白膩精致的臉,漫不經心地緩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身上一鬆,穴道解開了,豆蔻抬起頭,立刻望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他是西方人,卻奇異地生著黑如點漆的雙眼——那麼黑深深的,如上好的寶器,沒有絲毫異色,就那麼執著地望著她,與師父的眼睛,幾乎一模一樣——沒有等她發覺,她已經聽到自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逸出唇畔:“豆蔻,我叫豆蔻。”

師父為什麼會忽然給她起名字,眼前這一切,難道他早就料到了?

“沒錯。”倚鉤走到酒櫃前倒了一杯葡萄酒,詢問地望了豆蔻一眼,豆蔻搖頭,他便為她倒了一杯橙汁,端著兩隻杯子放在小幾上,這才在她對麵的真皮沙發裏坐下,“這些都是師父安排的,他讓我在這裏等你,今後,你就要貼身保護居流士家族的繼承人——希索·居流士少爺。”

“亂講,你明明在這裏,幹嗎還要我過來,那不是多此一舉嗎?”心裏越來越重的恐慌讓豆蔻臉色發白,如果真是這樣,她可能要很久很久都回不去了。

“我還要保護居流士老太爺,這你不是不明白。”倚鉤聳聳肩,“我沒辦法同時照顧兩個人的安全,尤其是在居流士家。”

“我才不要管他們,死就死吧,關我什麼事?”十三歲的豆蔻顧忌不了那麼多事,她隻知道她要回山上,她不要在這裏!

“如果希索·居流士死了,意大利黑手黨就會陷入內亂中,這會波及多少的黑幫組織你想過沒有?”倚鉤沒有看她,從容自如地啜了口葡萄酒,動作優雅地轉著手中的酒杯,著迷地看著半透明的紅色酒液,“時局這麼亂,師父已經是在勉力支撐了,如果再發生這種事,你要師父怎麼辦?維護黑道平衡是蒙西一門的職責,你難道不明白嗎?”

一句話,隻是這最後的一句話,便成功地讓豆蔻冷靜下來,她縮起身子,怕冷似的抱緊了單弱的雙肩。她不是不願意,隻是她真的不明白,師父有九個弟子,為什麼要完成這個離他最遠的任務的人,會是她?

居流士家族是數百年來意大利最具聲望的名門望族,曆史上的居流士家曾經有過相當輝煌的曆史,這些曆史直到今天還為許多人津津樂道。不僅如此,居流士家在意大利一直擁有無上的影響力,許多舉足輕重的人物或多或少都與之有點兒關聯。最出名的,自然要數現任意大利黑手黨黨魁勞恩斯,也是居流士老太爺的義子,事實上,他之所以能夠坐穩黨魁的位置,多半原因也有居流士家的支持。

十年前,居流士老太爺的繼承人——長子諾斯·居流士在一次交通意外中不幸身亡,一同喪命的還有他的妻子瑪麗恩·唐——美國著名華裔富商唐承先的二小姐,他們年僅三歲的獨子希索·居流士,則因為臨行前一夜忽然發燒無法隨父母同行留在爺爺身邊,幸運地保住了一條小命。

如此一來,居流士家的控製權就自然而然地轉入諾斯的弟弟瑞恩·居流士的手裏,此人生性殘忍,行事不擇手段,是意大利上流社會中有名的“屠夫”,就連諾斯在世時都對他禮讓三分。可想而知,希索·居流士雖然是第一繼承人,但還年幼,瑞恩自然不把他放在眼裏,如果不是他對年邁的居流士老太爺還有幾分忌憚,居流士家恐怕早就落入瑞恩的手裏了——

倚鉤坐在餐桌右側的位置上,悠閑自在地撕著吐司,銳利如刀的目光此時清清淡淡、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主位上的金發少年——

希索放下刀叉,端起咖啡輕輕地抿了一口,黑得不見底的雙眼越過杯口看向倚鉤,輪廓很深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這麼清閑,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當然要。”偷窺被抓的人一點兒愧疚也沒有,反而更加光明正大地直盯著他的臉,“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我隻是有點兒奇怪而已。”希索不再看他,翻開報紙開始搜揀新聞,俊挺的眉微微地蹙著,帶著與年齡不合的深沉。

“希索說得沒錯。”強有力的男子聲音插入兩人的對話——正是瑞恩·居流士,“倚鉤你這樣在主屋閑著也不是個辦法,應該到米蘭去幫忙,那邊的幾個主管蠢得像豬,我早就想換掉他們了。”

“這個——”見縫插針,此君真是個高手,倚鉤心裏冷笑,臉上卻不表露,做出一副相當為難的樣子,無奈地聳聳肩,“隻怕還要聽聽少爺的意思。”

“倚鉤恐怕不行。”希索抬眸望向瑞恩,微微一笑,年輕的聲音似乎漫不經心,卻隱隱帶著詭譎的睿智,“爺爺常說米蘭那邊是居流士家的根本,倚鉤經驗不足,叔叔器重修恩,我瞧他也很能幹,不如讓他去吧!至於倚鉤,就讓他留在本部,爺爺這些日子行動都離不開他。”

漂亮!倚鉤在心裏大聲喝彩,似貶似諷簡單的幾句話,就把瑞恩的得力心腹修恩打發到米蘭,而且,還讓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駁,有苦也說不出。

倚鉤眸中銳利的波光一閃即逝,與瑞恩出火的雙眼在空中輕輕一碰,又立刻別開臉。

“不,我不要——”隱約的女聲打破了餐桌上詭譎的氣氛,沉重慌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暗中鬥法的三人同時抬起頭看向樓梯口——

豆蔻站在樓梯轉角處輕輕喘氣,她的身上還穿著雪白的棉質睡衣,長長的黑發直披下來,襯著那張小巧精致的臉龐格外惹人心憐,臉紅通通的,顯然是跑了很長一段路,她怔怔地站在那裏,看來沒有料到會有這麼多人,對眼前的情形有點兒不知所措。

“這是什麼樣子?”本來就是一肚子無名火的瑞恩臉色不善,帶著殺氣的聲音刺向豆蔻,“披頭散發的,你是哪一層的女傭?”

“快,快跟我回去。”終於趕上她的女仆主管瑪麗一手提著一件粉藍色的衣裙,一手扯著她的胳膊想拉她回去,“別打擾少爺用餐。”

豆蔻身子一扭,掙脫了瑪麗的拉扯,長長的頭發隨著她的動作披到身前,淡色的雙唇倔強地緊抿著。

“新來的傭人嗎?”瑞恩不耐煩地揮揮手,“趕出去——”

瑪麗咽了口唾液,畏懼地看了瑞恩一眼,兩名穿著藍色製服的彪形男子已經走過來了。

“少爺——”倚鉤揮手阻止了上前的兩人,懇切地看向希索。

希索深不見底的黑眸轉向豆蔻,幽深的目光靜靜地在她因為穿著過大的睡衣而顯得越發嬌小的身上遊走。

豆蔻昂起頭,毫不示弱地迎向他的目光,小巧精致的臉上紅潮已退,反倒透著蒼白,略急的氣息泄露了她心底的恐懼。

“你過來。”希索放下報紙,朝她伸出一隻手。

豆蔻沒有動,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寫滿了懷疑。

“少爺叫你呢!”瑪麗小心地看了看主座上神色淡然的金發少年,低聲催促。

豆蔻仍然沒有動。

瑞恩使了個眼色,那兩名彪形男子又開始朝她走來。

“還不快去。”這些人來了可就糟了——瑪麗心裏一急,伸手推了她一把——顯然她忘了此時她們都站在很高的樓梯上,猝不及防間,豆蔻一個重心不穩,嬌小的身子立刻向前栽倒——

“小心——”倚鉤失聲叫道,想要起身救人卻是萬萬來不及。

那團小小的白色身影眼見著便要滾下樓梯,卻在千鈞一發之際忽然筆直地拔地而起,似乎在屋簷處輕點了下,便輕飄飄地落下地來,不偏不倚地站在希索麵前。

“傷著沒有?”希索似乎有些意外,原本不動聲色的臉上現出一抹淡笑,“你的身手很好啊。”

豆蔻驚魂稍定,抬眼看著他的眼睛,與師父一模一樣,他的眼睛也是那麼深不見底——莫名的親切感讓她忍不住朝他淺淺地一笑,輕輕地搖搖頭。

“你為什麼穿成這樣跑出來?”倚鉤鬆了口氣,皺眉看著她一身極不合宜的裝扮,轉眼看向瑪麗,“怎麼回事?”

以為自己闖了大禍的瑪麗早已嚇得癱坐在樓梯上,聽到他的問話才慌慌張張地跑下來,嘴裏亂七八糟地回答他的問題:“是——是這樣,她不穿居流士家的服裝,一定要穿那件式樣怪異的衣服。”

希索掃了一眼瑪麗手中的衣裙,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雙眉輕挑,低頭看向她,“為什麼?”

“豆蔻要穿自己的衣服。”豆蔻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小小的臉上寫滿堅定,“這種衣服,豆蔻不穿。”

希索朝瑪麗伸出一隻手,瑪麗立刻把手中的那條粉藍色的公主裙遞到他的手裏,希索略看了看,隨手扔在地上,淡淡地笑著道:“這種衣服不穿也罷,隨她去吧。”

“可是——”瑪麗為難地開口,“她的衣服——奇怪得很。”

“她年紀還小,由她去吧。”希索擺擺手,示意不必多說,回身拾起桌上的報紙,朝瑞恩點頭示意,徑自朝左側的回廊裏的藏書室走去。

倚鉤鬆了口氣,俯身牽起豆蔻的手,準備帶她離開——

“慢著。”瑞恩站了起來,聲音利得像刀,“倚鉤,這個小姑娘是哪裏來的?”

豆蔻張大眼睛看著那張充滿敵意與威脅的臉,戒慎地退了一步,身子繃得筆直——

“她是我妹妹。”倚鉤恢複了那種玩世不恭的愜意,聲音輕鬆自在,他也並不看瑞恩,隻是低著頭把玩豆蔻雪白的手指,“老太爺讓她來陪著少爺讀書。”

“少爺需要陪讀我可以去找,這個沒規矩的野丫頭怎麼行?”瑞恩藐視地看了一眼豆蔻還不及他胸腹的身子,“換掉。”

“您要換她我當然不會反對。”倚鉤的口氣仍然輕鬆得很,卻不帶任何商量的餘地,“您去跟老太爺說,他老人家如果同意,明天一早我就帶她離開這裏。”微微側身向瑞恩行禮,看似禮貌的舉止實則帶著不容置疑的挑釁,不等瑞恩發怒,他已回身牽著豆蔻上樓了。

居流士家有一間極大的藏書室,這裏是老太爺為居流士家年僅十六歲的未來掌舵人指定的書房,希索·居流士白天的時間多半是在這裏打發的。

此時,他正坐在窗邊的一張很大的黑漆書桌前靜靜地讀著一部相當厚的書,一副金邊眼鏡遮住了那墨黑的眼睛。

“豆蔻的身手你見到了,這樣應該算合格了吧?”倚鉤斜倚在對麵的沙發裏,審視地打量著這位深不可測的主子。

“你以為呢?”希索並不回答,淡淡地給他推了回去。

“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倚鉤皺起眉,“瑞恩越來越不擇手段,希索,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