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豁回到書房時,微微皺眉。
喬遠山正從楊豁的書架上拿了一本書在看,見他進來,便笑著將書放回架上,笑道:“怎麼,跟常老板的事談得不順利?”老實說近來難得看見楊豁的狐狸笑臉,他還真不習慣。那佘應景也真算得上能人一個,能將楊豁焦得頭大如鬥。
楊豁隨手將門關上,看了喬遠山一眼,悶聲不響地坐到椅上,半天不說話。
“怎麼啦?在那個楊府受氣了?”喬遠山打趣道。楊豁的娘是出了名的喜歡嘮叨,偏偏楊豁又最討厭誰在耳邊煩,對著母親隻能忍著,隻是每次從城南的府裏出來,他的臉色都好看不了。
楊豁擺擺手,“先不說那些。遠山,你今天專程過來,總不會是跟我閑聊來了吧?”
喬遠山被他這麼一問,也收起笑臉,“我是為你上次拿給我看的卷軸而來。”
楊豁猛地抬頭,盯著他,臉色有些奇怪,“卷軸?”
“對,就是寫著‘聽雨’兩個字的卷軸。”喬遠山也注意到他的臉色不對勁,立刻猜了出來,“你已經把線索之秘解開了?”
豈止是線索之秘,他還知道了一個更大的秘密呢。楊豁苦笑,心裏卻越發沉重。果然,這事牽扯的人越來越多,要是被哪些心懷叵測的人知道了,接下去的事可不好收場。
“你想到的是什麼?”他不答反問,很想知道喬遠山到底了解多少。
喬遠山背在手,在房內踱來踱去,“我想到什麼,倒沒關係。隻怕被皇室的人想到的,不是謀反,就是叛國。”
楊豁臉色一變。喬遠山的機智本在他預料之中,而且他也很清楚,這個分君憂食君祿的喬遠山大人,可是絕對的鐵麵無私。
“你的意思是說,下次可能輪到你到牢裏來看我?”他強笑道,首先想到的卻是要如何保護佘應景,隨即又愕然。自己知自己事,他楊豁是什麼人,自己最清楚。平時對著每個人笑,那是假麵,其實在最裏層,他根本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商人。為了自己和家庭的利益,他可以舍去很多東西。
他喜歡佘應景,那沒錯,否則也不會像常季程評價的那樣,說他在自討麻煩。然而此刻,已經不止一個人可能對他的利益甚至性命產生威脅,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如何不讓佘應景卷進來……
常季程見楊豁臉色數變,卻以為楊豁懷疑他剛才的話是在威脅他,不禁微歎,“你想到哪裏去了!遠之,我們相識這麼多年,你覺得我可能為了這種事,向人告密嗎?”誠然,相交多年,他和楊豁平時默契十足,然而在大事上,他卻越來越摸不透楊豁的心思。
也許楊豁是真的喜歡了佘應景,但如今許多線索都表明佘應景跟一個驚天的秘密有關,無論在別人眼裏那卷軸及它背後的隱秘代表的是什麼,他隻知道,如果處理不好,他的好朋友好兄弟就會將多年經商得來的心血毀於一旦,甚至陪上全家人的性命!
“遠山,也不用兜圈子了,你直接跟我說,你對那卷軸的事知道多少吧。”楊豁卻是真的歎氣,有些無奈地對喬遠山笑笑。對於剛才那瞬間對喬遠山的懷疑,他也是深感慚愧。在生意場上多年,別的沒學到,倒學會懷疑這個懷疑那個,小心謹慎得過分。這一點上,他跟佘應景倒是半斤八兩。
喬遠山看著他的眼睛,坐下來,慢慢道:“上次你將卷軸給我看時,我就覺得仿佛在哪裏見過。後來回到家裏,我突然想起我原來果真是見過那‘聽雨’二字的。我有個叔父,是我父親的堂兄,雖然與我家來往不多,但小的時候,我卻時常到那位叔父家中玩耍。記得有一次,我偶然撞見叔父正在寫字,寫的就是這‘聽雨’二字。那時我剛學了一首陸遊的 ‘臨安春雨初霽’,其中有一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所以馬上便作了如此聯想。然而叔父的字跡我是認得的,我看他寫的字跟平時大相徑庭,便問叔父是在臨摹哪位書法大師的真跡,叔父的臉色有些奇怪,像是悲憤又是感傷,後來他長歎一聲,說寫這聽雨二字的人,叫做‘元素’。可我從沒有聽說過這位‘元素’,看叔父臉色鬱沉,又不好細問。叔父說完之後,就不再理我,隻是揮毫在紙上題了一首詩:五載離家別路悠,送君寒侵寶刀頭。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任去留。策杖隻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故園親侶如相問,愧我邊塵尚未收。我看了這首詩,心裏更是奇怪,明顯這詩也不是叔父所作,極可能也是那‘元素’。後來回到家裏,我查過叫元素的詩人,毫無所得,這本是一件小事,我也慢慢把它淡忘了。如果不是你上次給我看的卷軸提醒了我,我也記不起這‘元素’……”喬遠山的目光有些黯然,淡淡笑道:“元素的這首‘邊中送別’,雄心壯誌,氣勢豪邁,卻又能笑對生死,能寫出如此詩句來的人,怎會是簡單人物。小時候想不到,如今卻不能同樣糊塗……元素,這位元素,自然是前朝將軍,袁崇煥,袁元素大人。”
楊豁神情平靜地聽完,隔了半晌,才道:“不錯,卷軸上的字,是袁將軍所寫。難怪你馬上便聯想到謀反叛國,袁將軍確是因此而被崇禎下令淩遲處死。”
“既然如此,你說我想到元素跟你的未婚妻有關,怎能不擔心?”喬遠山焦急道。
“遠山。”楊豁抬頭靜靜瞅著喬遠山,突然轉變話題,“我問你,要是懷蓮不是我的表妹,不是出生於顯赫之家,而是一個朝廷欽犯的女兒,你還會喜歡她,娶她為妻嗎?”
喬遠山一愣,皺眉道:“毫無邊際的事,怎麼能兩相比較?”他突然想起,“你是說,佘應景……其實是袁家後代?”
楊豁搖了搖頭,“應景姓佘,自然不是袁家後人。遠山,我知道你向來寵愛懷蓮,舍不得她吃半點苦。還記得小時候,每次懷蓮病發躺在床上,你都急得不得了,有一次她昏迷了三天三夜,大夫都說活不了了,你卻不信,寸步不停地守在她床邊,直到懷蓮醒來。我想知道,要是哪一天懷蓮犯下死罪,會累及你,甚至害你丟掉官位,你還會像現在一樣愛她憐她嗎?”
喬遠山聽他講著小時候的事,看似不著邊際,卻漸漸明白楊豁會何有此一問。不過對於楊豁這個問題本身,他卻是毫不猶豫就能回答:“會!”
楊豁笑了一笑,“……類似的問題,我問過自己很多次,答案卻跟你一樣。遠山,你聽我一句。上次我給你看的卷軸,你就當從來沒有看到過,什麼袁元素袁崇煥將軍的事,你也毫不知情,好嗎?”他站起來,“應景我是一定會娶,佘家有什麼麻煩,自有我這佘家女婿幫著承擔,你就別操這份心了,到時帶著懷蓮來喝喜酒就是——哎,不過賀禮可不能輕了,平時出門吃飯都是由我請客,難得能敲詐你一次,哈哈!讓喬大人給我送禮,這感覺肯定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