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賊耍花招(未稚)
楔子
夏至將至,青蟬聲休露滿枝。
下弦月瀉落一地光影婆娑,在青石板上搖漾著水狀的銀鱗。隱約可見一道暗影從這月隙間穿梭而過,悄無聲息地繞到唐家堡陵園。
入口處隻見兩根白玉雕琢的擎天石柱,竟連一個護衛也沒有,“喲嗬,唐家老頭子未免太過相信自己的機關陣了。”紅衣少年笑眯眯地摸著下巴,竟像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拎出一隻肥兔子,“咱一連闖了十七關,整個後山的魚蟲鳥獸都死絕了,至於這最後一關嘛——”
他“哼哼”壞笑兩聲,這隻半路逮著的兔子,同樣會成為他驗關的“秘密武器”。
將蠶絲銀線係在兔子的右腿上,看著它慢吞吞地爬進陵園裏,少年眸中的精光愈加燦亮。若他沒猜錯的話,這兩根柱子之間定有機關玄機,而他隻需利用這西域雪蠶絲感應到機關所在,便有辦法突破這最後一關。
誰不知唐家以機關暗器聞名江湖,而他偏就是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蠻痞子!
先前罄娘交待任務說,隻要他在唐家偷出任何一樣東西便能正式進入“神偷門”,被同行認可。有組織作後盾,自此偷遍天下有恃無恐。可他棲非是什麼人,隨便偷兩棵蘿卜青菜便能沾沾自喜的嗎?他今晚要偷的東西——是唐家始祖的百年骸骨!
等那團白茸茸的肉墩子安然無恙地爬過柱子,引著雪蠶絲繼續往前時,棲非皺起眉頭,怎麼回事?竟然沒有機關?!不大可能啊,這陵園本是整個唐門最神聖之地……
莫非最後一道機關設在陵園裏麵了?
手指那端的雪蠶絲越扯越緊,棲非放寬了心,瀟灑地邁開一大步——
“噝——”
察覺到異樣的瞬間,棲非根本來不及閃躲,任著無數根金絲索從兩旁石柱裏飛射而出,刹那纏住了他的腳踝——“嗵”,摔了個四仰八叉,狼狽不堪。
似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自皮膚沁入骨髓,棲非渾身一個激靈,這是——“金螭陣!”
原來那纏上四肢的金絲索根本不是普通的絲線,而是一種專門吸血蝕骨的苗疆螭蟲吐出的絲,不消片刻工夫,那些螭蟲便會順著絲線進入身體,一點點地齧噬血肉。
短暫的心驚後卻換來“哈哈”笑聲,紅衣少年依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甚至好心情地吹起了口哨:“嘖嘖,老天待我不薄啊,臨死前還讓我瞧見這麼稀奇的玩意。”他眉眼湯湯,細看那雙眼竟尋不出半點苦楚,不是假裝的瀟灑,而是真的釋懷。
窸窸窣窣,肉墩子又慢條斯理地爬回來,一雙黑溜溜的眼珠子與他對視。
“喂喂喂,你那什麼眼神?”棲非的嘴角有一絲抽搐。是他錯覺嗎,這畜生的眼神,怎麼看怎麼有種幸災樂禍的味道?不過說起這金螭陣也足夠邪門,憑什麼搞人畜歧視啊?“人嘛,自以為有多光鮮榮耀,其實還不是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去。說不定下次投胎就……”
在這鳥獸散盡的地方,忽視掉語言不通的障礙,紅衣少年神采奕奕地給現場唯一的“聽眾”講解起人畜之道,但是——但是——
當他明顯感覺到胸口一陣濕熱,伴隨著異味入鼻時,終於忍不住咬牙怒罵:“你丫有種!老子今夜做鬼也要先把你的屁眼給塞了!”
什麼叫風水輪流轉呐!
想從前他還是七孤山裏的大王,豺狼虎豹都要畏忌他三分,如今竟連一隻兔崽子都敢這樣明目張膽欺負他……棲非咬牙,當初就不應該聽信那個妖言惑眾的罄娘,什麼大千世界,什麼神偷門,什麼錦衣玉食——他稀罕個屁!
他隻是想——
“頭……頭呢……”
一個嬌脆的女娃聲音打斷了棲非的冥想,伴著來人矮小的身影掩映在燭火裏若隱若現。
棲非趕緊噤聲,眯眼望見一盞薄紙燈籠越走越近。燈籠不大,沒有用流蘇垂墜,薄紙上的繪飾也不過是兩片紅楓,偏用了細致的金絲鑲邊顯得格外精巧貴氣。但那燈籠裏點的卻不是普通的燭火,而是許多淡綠色的星星點點飛來飛去,那是——螢火蟲?
不禁有些好笑,這世上哪有人是用螢火蟲當燈燭點的?
棲非正思忖著這是誰家的丫頭,卻在聽清對方接下來的話語時從頭皮寒到腳底心——
“頭……我的頭呢……”冰涼的手指摸著摸著就摸上少年的臉龐,笑開了花,“噯……你有沒有看見我的頭啊……”
那年幽寂的夏夜——
唐門陵園,燈花半盞,映亮了垂髫小女娃彎彎的笑眼,小手的影子還在少年臉上亂晃。
有影子,那就應該不是鬼……棲非心有餘悸,語氣卻不甚友好:“喂丫頭,深更半夜的不好好睡覺,跑出來瞎晃什麼?”天靈靈地靈靈,不帶這麼嚇唬人的……
小女娃卻不理他,徑自抱過他身上的那團白球,“頭……頭頭,終於找到了……”
棲非目瞪口呆了半晌,終於哭笑不得——原來是這丫頭口齒不清,竟把“兔”念成了“頭”。
“你是誰?”似乎這才察覺到少年的存在,執燈的小女娃——便是唐四小姐唐眸意,歪著腦袋好奇地打量起他來。被他不服氣地回瞪一眼,她卻“撲哧”一聲笑了,“你在賞月嗎?選的位置還真是——”她餘光瞥見他腕上的金絲索,笑意加深,敢來唐家陵園偷東西,這賊兒的膽子也未免太大,“真是妙極,不過……今晚可不是滿月呢。”
這小丫頭不過七八歲大的模樣,怎麼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的,而那笑容裏分明藏有一絲惡劣的戲謔……戲謔?棲非隻當是自己的錯覺,一個小毛孩哪來那麼多壞心眼?
“你懂什麼,我是在等日出。”他悠閑哼道,隻是聲音也因沾了夜露顯得有些涼,“黑夜再長……也該有個盡頭才是。”鬼曉得他的命就在這裏到了盡頭!
少年咬牙低咒,原本最最無心的一句話,卻不曾料到——
唐眸意的神情卻因這句話起了天大的變化,原本的敵意瞬間瓦解,“你也在等日出嗎?”她緊張地問,像是疑惑,又像是欣喜。不會忘記,記憶裏是誰對她說過同樣的話——“無論多麼漫長的黑夜,多麼深切的苦楚,隻要不閉上雙眼,都一定可以等到明日的朝陽,對不對?”
到那個時候,是不是就可以擺脫這副近八年不變的身體,長成曼妙動人的女子?
世人羨慕唐門暗器天下第一,唐門“五毒功”蓋世無敵,甚至唐家的一草一木都已成為他人跪求不得的靈丹聖藥,她卻深知身為唐家兒女的悲哀,但她不能向任何人抱怨——正因為身體裏流淌著唐家的血液,反而讓她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十六歲的年紀,卻還停滯在八歲時的容貌和身體。
瞧見她忽喜忽愁的情緒,說著語無倫次的話,棲非在心裏狠狠打了一個寒戰,直覺以為這丫頭的神誌不太正常——莫不是個瘋子?
“我助你離開,好不好?”唐眸意轉而看了他一眼,笑了,“我救你一回,你可要記著我的好,今生今世也絕不能忘記了。”
棲非越發堅信這丫頭腦子不靈光,所以說話顛三倒四前後矛盾,不過他還是笑嘻嘻地答應了,油嘴滑舌道:“頂好頂好!你要是能從閻王手裏救我一條命,我就感謝你祖宗十八代,替你種瓜賣菜,做牛做馬我都願意!嘿嘿。”
“你隻需記得我便好。多餘的,我奢求不來。”唐眸意輕言道,心裏莫名有些暖意,遂又細細看了少年一眼。若論年紀他應與自己相仿,眉清目秀,尤其那雙眼睛生得格外狹長昳麗,清清湯湯,黑琉璃珠子似的瞳仁,竟是一絲雜質也瞧不見。
棲非毫不避諱地與她對視,眉梢滿滿笑意。心想這瘋丫頭肯定是聽苦情戲聽多了,說話的調子都這麼纏綿幽怨。幸好站在他麵前的不是二八芳華的姑娘家,否則他可消受不起。
記得住在鳳藍巷時,隔壁的楊家小姐就愛這麼著說話,那衣袖掩麵欲說還休的哀怨勁兒,簡直要把人的腸子都繞成個蝴蝶結,害他每見一次每躲一次。
不過……聽這丫頭說來,卻是別有味道,甜而不膩,他並不討厭。
啊呸呸呸,他在胡思亂想什麼?棲非心中暗罵中邪了見鬼了,自己竟對一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動歪腦筋?他拿眼尾瞄了唐眸意一眼,也不知她用石頭在地上圈圈繞繞畫了什麼,忽聞“喀啦”一聲脆響——石柱鬆動,手腕上的金絲索竟然解開了!
棲非霍地從地上坐起,腳踝也沒了束縛,伸展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