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摸向腰間,抽出一條繡著月桂的絲帕。放在眼前瞅瞅,再放到鼻下聞聞……咦,被她拿來擦過手,有藥味。
丟開帕子,常微涼站起,“兔兔,我出去一下。”
“去哪兒,小姐?等等我。”
“你看鋪子。”衝出的身影又快又急,口裏叫著“我去買東西,很快就回來”,人已跑到街頭。
追趕不及的兔兔愣在門邊,不知如何是好,“小姐想買什麼,讓我去呀。”
“不會有事的。”四寶笑了笑,整理搗得滿桌皆是的藥粉。
三人看著鋪子,轉眼太陽已掛上屋頂。藥鋪來來往往的客人很多,忙過一陣後,客人少了些,三人正想喘口氣,鋪外又走進一群人。
“微涼呢?”來人的聲音帶著一絲異樣。
三人齊齊轉頭,“攝公子。”越過他,看清緊隨其後的麵孔,兔兔尖叫一聲,跳到四寶身後。四寶滿眼戒備,禿寶則早已抓起掃帚。
“他不會傷人。”攝緹神色怪異,掃了眼鋪子,“微涼在鋪子後麵?”他剛去過常家,知道她來了這兒。
“小……小姐不在。”兔兔擠了一句。
“去哪兒了?”
“買……買東西。”
“我等她。”徑自坐在椅上,他瞟了眼身後二人,“羅公子,你再多等等。”
這一等,直到一個時辰後,掛著竊笑的人影才慢慢返回。
又半個時辰後,常宅。
“微涼,你再仔細想想,會不會扔在什麼地方?”側頭微笑,溫柔哄著躲在身後的女子,攝緹感到腰間的衣袍被人緊緊捏住。
“沒有。”躲在他身後,常微涼探頭,好奇的眼光在兩人身上打轉。
怪她?全怪她?落頭民找上她、常宅鬧鬼,歸根結底全是她惹出來的?
那羅氏公子的東西不見了,關她什麼事?芽若不是昨夜鬧了一番,很難想像他們會是稀有骨種(凱風是這麼說的吧)。至少,一身綢袍,腰環玉帶,頭束金冠的羅炎,完全是富家公子樣,他的隨從也是人高馬大,唯一露出端倪的是羅炎耳上的牙印——窮奇咬出來的。
羅炎說她“搶”了他的玉佩。是嗎,她何德何能會去“搶”他的玉佩?
“十五夜,羅某……熟睡後,離頭在一條巷子裏休息。當時常姑娘突然跑進來,羅某口中的玉佩失落在地,待我飛下地拾起時,常姑娘……”吞吞吐吐半刻,羅炎尷尬道,“常姑娘踢了羅某一腳,將玉佩纏在腕上把玩,不肯取下。打擾到常家,羅某也是不得已。此玉佩名為鎖喉玉,族人出生時便共存於體內。夜間飛頭離身,清晨需得此玉方可使頭身複合。若失鎖喉玉,頭身雖能複合,卻不牢固,且必須在十五日內尋回,否則等到第十六日,飛頭一旦離身,便再也無法與身體複合了。因期限將至,昨夜驚到姑娘,在下深感抱歉。”
“我沒拿你的鎖喉玉。”她再次搖頭,小手拽了拽盾牌的衣服,細聲道,“喂,攝緹,我真的沒拿他的玉,他說我房裏有,讓他自己去找,找到快走。找不到……也快走。”
滿屋的狗血早已清理幹淨,能拖出去洗的東西全被下人折了下來;不能拖出屋的,下人們也仔細擦洗淨,房中薰了檀香,隻剩光禿禿的桌椅木床,想找東西很容易。
“羅某知道唐突,但羅某的確能感到玉佩在姑娘房中。飛頭能聞出鎖喉玉的氣味,羅某肯定玉佩就在姑娘床下。”
“床下?”聽了他的話,攝緹看向覬風。
不愧是善解人意的貼身侍衛,衝青衣隨從彈了彈響指,頭一歪,一群人有條不紊地搬椅子抬桌子,很快屋內隻剩光禿禿的梨木床一張。四人將床抬起,眾人入內,隻見梨木床下——空無一物。
“看吧,我都說沒‘搶’他的……”
得意的話沒說完,羅炎伸手在貼牆的床柱邊輕輕一探,縮回時,手中赫然提著一條銀白細鏈。輕輕鬆了口氣,他將鏈子戴回脖上。
“戴回去就行?”將腦袋擱在攝緹的胳膊邊,常微涼感覺不到任何變化。
那塊眼熟的玉佩就這麼幹巴巴地掛在羅炎的脖子上,沒閃銀光,沒融入他的體內,耳朵也沒動靜,總之,很平常就對了。
提到眼熟,她不禁想在哪兒見過那塊玉。其他暫且不提,單是玉佩何時跑到她的床下去就值得頭痛了,好在獨搖仍夢昏在禿寶房裏,若是讓他知道一切的鬧鬼麻煩全是她惹來的,豈不要被他念成白發三千丈……
“喝——”長長的哈欠後,門外傳來滿是困惑的聲音,“怎麼回事,姐你整理屋子……他他……他怎麼在這兒?”惺忪睡眼一下睜得比桂圓還大,常家小弟跳過門檻,指著攝緹的鼻尖質問,“羅炎為什麼在這兒?你昨天不是解決他了嗎?”轉頭對著羅炎,“你……你來我家幹嗎?別以為我請你吃過飯,和你說過話,你就當自己是常家的朋友了,遲早我要解決……禿寶,禿寶呢?”
“少爺,禿寶去鋪子了,四寶也去了。”一位家仆動手為他係好腰帶,細心道,“少爺,您還沒擦臉呢,我去倒水。”
“不必了,你!”常小弟指著家仆,“把昨晚沒用完的狗血給我提……”
“獨搖,別胡鬧。”
“姐,這不是胡……”不對,姐的聲音沒那麼粗,“嚇,你……你憑什麼管我?”這個找人骨頭的家夥管起他來了?正要跳腳大罵,腰間一緊,人已被拉到攝緹身後。
“不要胡鬧,獨搖。”扯過弟弟,常微涼伸出一指比在唇邊,噓聲道,“出了什麼事我待會兒再告訴你,你幫我想想,八月十五那晚,我回家時手裏有捏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好委屈啊他,“姐,你幹嗎幫著外人說我胡鬧?芽”
“快想。”她沒空理小弟含幽帶怨的眼神。
“姐,你抱著什麼,又買什麼東西啦?”她懷中的包袱引來常小弟的斜視。
瞟他一眼,她緊了緊胳膊,“沒什麼!快想啊!”
“……今兒十幾?”
“晦日(即八月三十日)。”
“……姐,十多天前的事,又黑漆漆的,你記得?”
“就是不記得才問你。”她扣他一記爆栗,“想起來沒?”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捂著後腦勺,常小弟很順從,“那天夜裏你跑到城邊的墳地裏,還是家裏的狗找到你。說到那晚……”他來氣了,“讓你去緋綠社聽戲,你喝得醉醺醺,說合歡總與你不對盤,成天氣你,拿了一圈詩糗你;還一個勁地說看到奇怪的大鳥,捏著不知在哪塊墳頭上撿的破鏈子在咱們麵前晃來晃去。讓你扔了,你當寶一樣。”
“……”難怪她覺得那塊玉很眼熟哇,隔天醒時似乎瞧過,後來……是被她踢到床下去的?常微涼吐了吐紅舌,“那……我有沒告訴你,那鏈子在哪兒撿到的?”
“沒有。”他的奇怪看她一眼,“姐,你突然問這個幹嗎?”
“啊,沒事沒事。去去,你快去擦臉。”推著弟弟,常微涼尷尬一笑,正想找個借口搪塞,前麵的人突道——
“羅公子,找到玉佩,你答應我的事可別忘了兌現。”
什麼事?姐弟倆停止推拉,豎起耳朵。
他的話令羅炎身後的隨從有些氣憤難平,黑著臉道:“你根本是強人所難,公子怎可……怎可……”
“無妨。”製止他的憤然,羅炎苦笑點頭,“羅某不會忘。”
“好,十天後送到喜客棧。”
支開下人,找了處花圃,常微涼抱著小包袱抬頭看天。嗯,不錯,院子裏有花,天上掛著月亮,正應了戲曲詞兒裏的“花前月下”。
“微涼,看什麼?”被莫名其妙拉來的攝緹溺笑著,不知她神神秘秘所為何事。
“攝緹,你……你讓羅公子十天後送什麼來?”走到花圃邊,無意識摘著花瓣,她尋思著該怎麼辦?劇裏都怎麼演來著……
“落頭民的骨骼。”
扇子戲——姑娘拿著香團扇,掩在鼻子下,一縷絲絡在手上繞啊繞,然後她害羞地將扇子送給含情脈脈的公子,堅決地說:“蒼天為憑,明月為鑒,今以團扇贈郎君,匆使君相忘。”公子於是含笑將扇納於懷中……
“他不該嚇到你。”
帕子戲——姑娘將香氣撲鼻的絲帕輕輕塞在公子手中,一片深情凝視著坐在身邊的公子。時值春日花宴,姑娘飲得數杯後,對公子緩緩道:“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馮延巳《長命女》)。”公子感動,掏出自己的汗帕,揮筆成一詞回贈姑娘……
“微涼?”花瓣落了一地,見她默默無語,以為自己嚇到她,他不禁傾頭叫道,“微涼?”
紅豆戲——姑娘托著盤子,盤裏盛滿紅豆,姑娘拈一顆紅豆,輕聲吟著王維的《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隨後姑娘將紅豆塞進荷包送給情郎……
糟,忘了買紅豆!
扔下隻剩禿杆的花枝,她恍然回神,驚然轉身才發現他近在咫尺。嚇,她趕緊退後一步,“你……你靠這麼近幹嗎?”
“微涼,你有心事?”近些日她對他冷淡生疏,他知道,卻不知該如何討她歡心,甚至根本不知哪裏又惹她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