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明倒下去。鸞東隨手抓了一塊石頭朝偷襲者彈去,那人額心嵌石,立即斃命。鸞東雙腿一軟,跪倒在鶴明跟前,“孫神醫……”鸞東再次陷入那種麵對生關死劫時的徹底無力感,上一次,他想不通他怎麼會徒手打死了齊先生;這一次他想不通他怎麼會救不了鶴明,害他替他而死。
“去找她,告訴她一切,她會記起來,一切都不曾變過。”鶴明斷斷續續的囑咐。
“孫神醫,你告訴我怎麼樣才可以救你!”鸞東想拔箭,又不敢。淬了劇毒的箭簇迅速地敗壞鶴明周身的血液,鶴明臉色發黑,嘴唇發紫。
“沒救了。”鶴明費力地吐出這三個字。
“孫神醫……”
鸞東的形容在鶴明視線中渙散,鶴明努力盯緊那兩道刀疤,當年他不願多事,沒去揭發他,因為當時他就被鸞東身上散發的王霸之氣折服了,不由自主想幫他一把,人與人之間的際遇真是奇妙,“我……”鶴明已經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他竭盡所有的力量,把劇烈顫抖著的聲音從嗓子眼裏擠出來,“我和喜眉,有名無實,你不必多心……”
這是鶴明的最後一句話。鶴明也說不清自己為何要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表現得如此偉大。
鶴明在停止呼吸之前,滿心想的都是喜眉,他想,喜眉真美,尤其笑起來的時候,那麼純粹地喜悅著,一天一地都感染了她的悅色,他又想,喜眉是個深情的人,隻是她的深情僅僅給了一個人,他不怪喜眉,他忍不住幻想如果他有幸成為鸞東的話,他的這一世也可以很幸福,……
鸞東扛起鶴明的屍體,鶴明的身體慢慢僵直,但凝固在他嘴唇邊的笑容卻一直溫軟甜蜜。
鸞東把鶴明的屍體送回齊府的時候,孫老太太立即哭喊著暈厥過去,大青小綠忙著照看孫母,雖然鸞東沒有說明自己是誰,但蘇嬤嬤還是立即從鸞東高得駭人的身量上判斷出他就是那個重拳打死齊先生的惡人,蘇嬤嬤氣得快要發瘋,她想打鸞東耳光,無奈夠不著,蘇嬤嬤拽起針線籮朝鸞東臉上砸去。鸞東不挪不避,各色絲線順著他的耳朵,纏垂在他的肩頭,大大小小的銀針順著衣袍袍麵滾動,有些落在了地麵上,有些繞進了袍褶裏,鸞東就這麼狼狽著,他滿臉歉意。
喜眉從裏屋走出來,一抬眼看到鸞東,她錯愕,皺緊眉頭,那邊蘇嬤嬤淒厲地高叫一聲:這個惡徒害死了姑爺!
喜眉無法置信,不受控製地連退幾步,又心急想要走上前去看個究竟,腳步混亂著,竟要摔倒。
“喜眉!”鸞東急忙伸臂去扶她。
不知道是什麼觸動了喜眉,是鸞東渾厚低柔的聲音,還是他溫存貼心的態度。
“你是誰?”喜眉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齊喜眉!”蘇嬤嬤厲喝道。上次,老爺死在這個暴徒手上,喜眉戀著他,不肯恨他,這次鶴明的屍體由他送回,喜眉竟然還是對他毫無怨尤,這人一臉疤痕,窮凶極惡,為何喜眉一見到他,就迷失本性,不辨是非,“齊喜眉,過來!”
喜眉渾身一顫,蘇嬤嬤一向珍愛她,不曾對她這樣嚴厲。
“快過來!”蘇嬤嬤喝道。
喜眉急忙推開鸞東。
鸞東實在看不慣蘇嬤嬤對喜眉的呼呼喝喝,“偏不過去!老虔婆!”鸞東反手抓住喜眉的手。這兩年,鸞東無比喜歡用自己的拳頭耀武揚威,但不論他把雙拳握得多緊,心裏還是一片虛空,此刻掌心多了喜眉的手,雖然她的手很小,但鸞東覺得自己心裏踏實了,像一個巨大無比的秤砣墜住了他,不讓他再錯誤地漂泊。
蘇嬤嬤被罵傻了,她素來得到齊府上下的敬愛,誰敢這樣和她講話?“喜眉,你還不快過來!”蘇嬤嬤越氣,中氣越足。
喜眉不敢不聽從,可是心裏卻湧起不舍。她並不認識眼前這個看起來挺嚇人的華服男子,可是為何她如此眷念他?她是有夫之婦,為何她會寡廉鮮恥地渴望挨在他身邊,半步都不要離開?她認識他?為何她並不記得?
“放開我!”喜眉輕訴。
“不可能!”鸞東斷然說。他這次親上齊府,僅為了交還鶴明的屍體,至於他和喜眉之間,他也是滿心的混亂,不曉得如何做才對,但真的見到喜眉,看到她變了又似乎沒有變的俏甜模樣,鸞東心裏一片雪亮,他不會再放開她了,不管他要付出如何的代價,背負怎樣的罵名,再也不放了。
“惡徒惡徒惡徒!你一定要害光我們齊府每一個人,你才能罷休對嗎?”蘇嬤嬤聲嘶力竭地叫罵著。
“否。”鸞東玩世不恭地笑起來,“我要害的,從來隻有你家喜眉小姐一個。”
喜眉聞言一愕,她正要問鸞東他為何要害她,鸞東突然摟住她的腰,喜眉正要掙紮,眼前的景物一花,喜眉回過神來,人已到了屋外,“你做什麼?”喜眉問,她並不害怕,她為自己心裏奇異的安定感困惑不已,她該怕的,她又不識他……
“找地方給你講個故事。”
喜眉還要問什麼故事,再度變換的眼前的景物嚇得她三緘其口,月亮怎麼突然近了呢?喜眉一低頭,這才發現自己竟然飛起來了。
蘇嬤嬤領著人追出來的時候,喜眉和鸞東早已不見蹤跡。
這個故事很長,鸞東足足講了三天三夜,他錯過了與明帝穆昕的江山易主的約定,鸞東一點都不遺憾,因為他徹底把那個約定忘記了。
眼下,他能記得、想記得的,僅有喜眉,和關於喜眉的一切。
他告訴她,曾經有一個脾氣暴躁的小男孩如何痛恨一個美麗善良的小女孩,他恨她,因為她可愛。
她實在太可愛了,所以她身邊的每個人都花盡心思地寵愛她。
男孩憎惡她,但是並不能改變她可愛的事實,男孩無奈,於是隻好也開始愛她,像被感化了。
男孩曾經有過很多理想很多抱負很多打算,男孩以為自己的一生都該用來實踐這些理想這些抱負,直到有一天他意外地失去了女孩,他這才醒悟過來,那些所謂的理想抱負都是狗屁,他所要的一直都僅是女孩,他想要和她一起生活,一起笑。
活著本該是件很美的事情,男孩曾經瀕死,所以他更加懂得生存的美好,在男孩的眼中,這個世界上的美好之物雖多,但能夠令他的人生美妙起來的,僅是女孩而已。
所以他不惜一切把她擄劫到這裏,告訴她這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希望她能想起,他們曾經有個約定,就在這裏,獸口灣,因為這個沒能兌現的約會,他們人生都被改寫……
有些話,即便百無禁忌的鸞東也覺得不好出口,他小時候如何辱罵她,如何拿她出氣,但鸞東沒有矯飾,也沒有避而不談,這是他的勇氣。
關於別後的經曆,鸞東更覺得無法啟齒,關於他稱霸海上的梟雄之舉,過去他是頗為自傲的,那是他全憑一己之力打下的事業,不論黑的、白的,總是他實力的證明,但麵對目光純淨,心思更加純淨的喜眉,鸞東無論如何驕傲不起來,他垂頭喪氣,他知道喜眉絕對不樂於見到他的為非作歹,但鸞東還是據實相告,敢作敢當,愛恨分明,鸞東就是這樣的人。
看到鸞東期期艾艾,萬分愧疚的模樣,喜眉心內百感交集,隨著鸞東的敘述,那些被封存的記憶蜂擁而出,像一隻裝著珍寶的盒子,配到了合適的鑰匙,嘎嗒,打開了。好些幼年的事,在鸞東告訴她之前,她已經率先想到了。
鸞東對喜眉而言,是個刻骨銘心的記憶,所謂的忘記,不過就是不去想起,像個生悶氣的人蒙頭睡大覺那樣。
但別後的事,喜眉不知,喜眉甚至直到此刻才知道如今蒼岐國時局動蕩,雖然還算不上生靈塗炭,但百姓流離,惶惶淒淒。而這一切,竟然緣自鸞東!
更進一步說,緣自她,緣自她失了那個獸口灣的約會,為何,因為她怕;緣自她主動找到鶴明求他施展滅神針湮滅記憶,為何,因為她怕。
她怕別人說她是不肖女,怕身邊的人不再寵愛她遷就她,於是她選了忘,選了找一個殼,把自己藏進去,選了置身之外,不管他人的死活。
若非她的膽怯苟且和任性,鸞東不會偏激得選擇為惡,鶴明的性命更加不會被她累及。當初蘇嬤嬤做主要她嫁給鶴明,她心裏百般不願萬般不肯,她也說不清自己對鶴明的抵觸緣自什麼,此刻她當然明白過來,是因為鸞東,但那個時候,她不知,但她不敢堅持己見,不敢違逆嬤嬤。鶴明娶了她,住進齊府,她又是如何待他的?她當他是一種不能回避的存在,就像避不開的暴雨,躲不開的狂風,她待他是委順的,卻也是不用心的,她不是不知道鶴明並不快樂,但她以為她努力對他微笑就能彌補他的不快樂,她自私到何等醜惡的地步?
所有的錯,都緣自她,緣自她的不夠勇敢,她連麵對真實的自己的勇氣都沒有。她根本不值得任何人來喜歡她!
“關於你的父親……”鸞東很想回避這個話題,想到寧可當場死去的地步,他實在不知道怎麼告訴喜眉,她的父親死於他的重拳之下,“關於你的父親……”鸞東為人缺點無數,但他不會回避自己的錯。
“鶴明說,阿爹在海上失了蹤。”一直沉默不語的喜眉突然出聲打斷鸞東。
“喜眉?”
喜眉眼簾一垂,一串眼淚珍珠般地滾落。她又在做什麼?她又想逃避?又想苟且?又想得過且過?“那件事,你不必再說了,我明白,那不是你的錯。”
“喜眉!”
“那是一個意外,我知道,我是懂你的,鸞東,我知道你嘴上很凶,但你的心不是,你並不是存心殺死阿爹,我知道!不管別人怎麼說,說你們之間本就有不可化解的仇恨也好,說你陰毒暴虐也好,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管別人怎麼說,說我不肖也好,說我竟然與殺父仇人兩情相悅牲畜不如也好,我相信你。那是一場意外。我也說不清怎麼會發生那種意外,但一個意外如果說得清,也就不再是意外了,對吧,鸞東?”
鸞東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叫我什麼?”
“鸞東。”喜眉清晰地吐出這兩個字,“我知道你不是衣暖冬,我知道你為何說我阿爹是欠你的。這些都是你走後我才想通的。鸞東,我從來不知道你的身世這麼可憐,我很後悔小的時候沒有對你更好一點。”喜眉真誠地說。這話,換作任何別人來說,都像是在肉麻做作,但出自喜眉之口,鸞東心悅誠服,他懂喜眉,她不諳世事,心思純淨,話常常講得很真,太真了,就會像假的。
“不,你不可能對我更好了。”鸞東鼻根一酸,眼眶濕了,“但我還可以對你更壞一點。”
聽著他故作凶狠的威脅,喜眉破涕為笑,“蘇嬤嬤要被你嚇壞的。”
鸞東挑眉,不解。
“你說我們齊家你真心想害的隻有我。”
鸞東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油嘴滑舌慣了,一不留神就會說出輕佻話,他所謂的害,不過就是他對喜眉的愛法,但聽在視他為惡魔的蘇嬤嬤耳中,可不就是一個嚴重到極點的威脅。
“鸞東,我想你應該快點送我回家。”
“不,找個漁家休息一晚。”鸞東看了看喜眉滿身憔悴的樣子,“這樣把你送回去,蘇嬤嬤一定認定我真的把你‘害’了。”鸞東說完吃吃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