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開了,又關了。
一輛華蓋輕車乘著濃濃的夜色,離歌舞西湖的杭州越來越遠。
車子顛簸著,搖搖晃晃,車輪轆轆的聲音靜謐了夜,也靜謐了車中的人。
一夜無夢,睡得好香。
直到“籲”的一聲,奔馬嘶鳴,車身猛地一震,小六兒才一下子從睡夢中跌進現實。
“哈嗯!”他滿足地打了個嗬欠,將埋在貂裘中的小腦袋稍稍挪出來一點兒,免去窒息的威脅。眼睛還舍不得睜開,唇瓣逸出輕吟。
唔!好久好久沒有睡得這麼舒服了。
他張臂、伸腿、展腰,大大地、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
“啪!”手臂打著了木板,好痛!
他皺皺小臉,眼睛不情不願地睜開。
第一眼,他看到一個陌生的密閉空間。
第二眼,他看到一張放大一倍的男人的臉。
他眨眼,再眨眨眼,腦袋還是暈糊糊的,鼻子卻皺了起來,“我見過你嗎?”
不是在做夢吧?否則,視線前怎會出現如此近距離的一張男人的臉?而且,似乎還不陌生。
嗯。一定是在做夢。
他又用力閉了閉眼睛,確定瞌睡蟲逃光,睡意涓滴不剩,這才又愉快地睜開雙眸。
“嗨!苒姐!”
咦?還是那張臉。
那麼眼熟,到底是在哪裏見過?
他鼓起腮幫子,定定地,四眼相對,大眼瞪大眼。
“啊,我記起來了。”小六兒猛拍大腿。
咦?怎地沒感覺?
再拍,還是沒感覺。
奇怪!
他低頭。
“你的手在這裏。”男人拎高他的魔爪,在他眼前搖晃。
他順著兩個人的手臂看下去——
哈!
難怪他覺得這床柔是比較柔,卻不怎麼軟呢。
原來是這人的骨頭害得他渾身酸痛。
還好自己睡覺不挑床,要不然,準是一夜難眠。
“你太瘦了。”小六兒惋惜地捏捏西門慕風貂裘下的肩骨。
西門慕風略一沉肩,避開他過度熱情的手指。
這一動作,令小六兒的記憶加速回放。
呀!呀!他腦中靈光乍現。
這人不止是偶像,還是——債主!
他倏地跳起來,“砰”的一聲,腦袋撞上車頂,痛得他齜牙咧嘴,冷汗直冒。
“小六兒?”
他可憐兮兮地抬起眼,撞進林芳苒充滿同情的目光。
“你——還好吧?”
現在知道怕了?知道怕了昨晚幹嗎還死皮賴臉地爬上來?她覺得他好可憐。
“苒姐?”小六兒見了她,所有被瞌睡蟲趕跑的正義感刹時湧上心頭。他手腳並用,爬到她的麵前,擋住她,“別怕,他找的人是我。”
“嗯?”林芳苒越過他的肩膀,狐疑地睇一眼西門慕風淡定如水的黑眸。
“我欠他錢。”到底是幾吊呢?三吊?還是四吊?唉!記不清了。反正他現在是一紋錢也沒有。
“哦。”
“咱們誤上賊車,沒有辦法了,隻有我絆住他,你找機會逃吧。”小六兒低聲咬著耳朵。
“嗯。”林芳苒漫不經心地應著。她懷疑就這幾句話,也已被那人聽了去了。
這樣想著時,小六兒已扯開一個大大的笑臉,仿佛才看清西門慕風的模樣似的。
“嗨,老兄,大哥,大俠,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哪。”小六兒甩開膀子,用力地拍打西門慕風的肩頭。
好像拍得越大力,哥倆的感情便越深似的。
沒辦法,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嘛,是不是?
隻是——
“啊嚏!”鼻子好癢。
一個噴嚏毫無預兆地噴出來,噴了西門慕風一身。
從林芳苒這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西門慕風陡然蹙緊的眉頭。
慘了慘了,她一縮頭,從馬車上跳了下去。
聽到身後有響動,正在卸韁繩的荊烈回過頭來,隻見那林大小姐一個長腿,跨出車廂,手一撐,穩穩地落到地麵上。
厲害厲害!穿那麼長的裙子都可以不被絆倒,除了西門慕風,林芳苒絕對是他第二個真真正正佩服的人。
他的眼中流露出欽佩的神情。
“看什麼看?沒見過長得這麼漂亮的姑娘嗎?”林芳苒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包包一甩,邁步跨進路邊的麵店。
逃?沒必要吧?
還是吃飽了再說。
“你受了風寒。”西門慕風看著他,慢吞吞地說。似乎是在心中掂量著自己在這次突發事件中該負多大的責任,又像隻是在單純地提醒他而已。
“風寒?”小六兒猛打個突,甩甩頭,笑得誇張,“怎麼會?沒有沒有,我身體好得很呢。”說著,他還挺一挺胸膛,擺出一副多麼了不起的架勢。
西門慕風又看他一眼,低垂下眸子,不再說什麼。被壓了一夜的腿,有些麻木,想動也動不了,隻能安安靜靜地坐著。
“你——”小六兒見他突然沉默下來,背著手,側彎下身子,試探著商量,“那些錢,我會還給你的。”
他的腰彎呀彎,想看清西門慕風的表情。
“不用。”西門慕風突然抬頭,與他鼻尖對鼻尖。
好涼。
不知道是他的,還是他的。
二人同時後退。
小六兒尷尬地揉了揉鼻子,“我從來不占人便宜。”
“我知道,你說過。”西門慕風掏出一方折疊得方方正正的帕子,輕按住口鼻。
小六兒以為他也是鼻癢。
等了一會兒,卻聽到一陣壓抑的咳嗽聲。
因為咳聲被強逼住了,喉嚨裏反而有如風箱一般,抽拉著,鼓搗著。讓那股悶氣,一直悶到心底。臉上卻又如潑了血般,漲起病態的殘紅。
“你怎麼了?”小六兒慌了神,想要扶他,伸出的手隔了他一寸,卻不敢再往前,定定地,圈成一個圓,像是想擁抱的樣子。
良久,良久,咳聲漸止。
西門慕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殘紅褪盡,臉色慘白。黑核般的眼露出渺茫的神情,完全不同於剛才的清肅神氣。“你還好吧?”小六兒小心翼翼地問。
西門慕風也不看他,握了帕子,掀開小窗,隨手扔了出去。
白色的帕子迎風展開,間中似乎帶了點兒殘紅。
小六兒還想看得仔細些,小窗卻“砰”的一聲合上了。
“呃。”他慌忙縮回差點兒被打到的手。
“你要去哪?”
“啥?”
西門慕風淡淡地重複:“我問你們打算去哪裏?”
“我也不知道。”小六兒搔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