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惟霖揚聲回應道:“我馬上過去。”一邊站了起來,對花如言道,“你好好歇息,我有事先去一下,馬上就回來。”便快步走出了廂房。
花如言聽得“鍾離公子”這四字,不由怔了一怔。鍾離是甚為稀少的複姓,隻不過也不能代表除了旻元的心腹近衛鍾離承外,再無人有此姓氏。驟現於心的狐疑使她無法再如常安歇,她索性起來,穿上惟霖為她準備的一襲水藍色暗花紋妝花緞織彩雲織錦長衣,正整裝間,廂房外有人輕輕叩門,抬頭看去,門上映著兩個女子的影子,她知道必是花容月貌姐妹無疑,忙去開了門,果見是她們二人,不及多說,花容月貌二人一步跨進了房中,小心翼翼地掩了門。
眼見她們如此舉動,花如言知道她們是有話要說,開口道:“惟霖會客去了,一時半刻不會過來的。”
月貌道:“我們就是看他出去了,才敢來找你說話。”
花容臉上帶著幾分未平的驚疑,快步來到花如言跟前,湊近她耳邊道:“你知道我們剛才在院子裏遇見誰了?是鍾離承!他來找你夫君。”
花如言徒地一愕,原來“鍾離公子”當真便是鍾離承!腦中倏地生出許多驚心的猜想來,口中隻猶自作另一種可為接受的假設:“他是旻元往昔的近衛,惟霖傳他來問話,也是有的。”話音剛落,她便察覺到月貌遞來的一個眼神帶著幾分凝重,月貌一向大大咧咧,這般鄭重其事的神情是不曾有過的,不由明白當中的內情隻有比自己預想的更為複雜。
花容蹙起了柳眉,道:“我們原也是這樣以為。可是……”她和月貌相視了一眼,語氣中難掩一絲不可置信的驚異:“鍾離承在我們身邊走過的時候,說了一句話。我們聽到這句話,才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
花如言疑慮追問道:“他到底是什麼人?”
花容咬了咬牙,平下了心頭的激動,方道:“他聲音很輕地對我們說,大道至簡,大音希聲。”
花如言聽到這句話,先是不明所以,後而猛地記起了什麼,驚道:“他是……”
月貌沉聲道:“他就是我們的師父。”
花如言始料未及地呆住了,靜默片刻,才定下了神來,道:“鍾離承是你們的師父?那麼他在旻元身邊所做的一切……”
花容道:“他所做的一切,是他設的一個局。千門一族首領的他,現在一定很滿足,因為他完成了一宗他一生中收獲最為豐盛的買賣。”
月貌沉思著接道:“他的客人便是你的夫君,而你夫君要他以千道對付的人,就是旻元帝。”
花如言詫異不已,旻元利用鍾離承控製了皇太後後,一舉扳倒姚士韋的朝堂派係,此一著,表麵上是旻元掌握了大局,然而真正乘機行事的人,是鍾離承。清除了姚士韋為首的阻力後,沒有人會想到,當中得著最大之人,並非旻元,而是密謀攻榮的惟霖。最終城破,鍾離承更一早與惟霖互通了消息,才會把旻元帶進惟霖埋伏的小路,更有可能,惟霖已知她昏迷不醒,他之所以假意相信如語是她,隻是想放旻元出走,讓鍾離承探知他最後的依歸之處,若察覺有助於他奪回江山的任何人或事,惟霖定必會毫不留情地將其一舉殲滅!
花容苦笑道:“過去師父在我們麵前都是以另一副模樣出現,我們根本不知道,師父的真麵目究竟是怎麼樣的,恐怕就是現在這個鍾離承的身份,也不見得就是師父的真麵目。”
花如言歎了一口氣,惘然道:“有備而來的喬裝,我們固然是無法看清真偽,怕隻怕,連他的心,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我都無法探知清楚。”
月貌哂笑一聲,道:“怪道師父一直不肯幫我們姐妹倆報仇,想來他是老早就接了你夫君的這宗買賣,在瞅著時機,謀定而後動呢!”
花如言嘴角微微地揚起,露出一絲惆悵而苦澀的笑意,軟軟地坐在了椅子上,茫茫然道:“事到如今,我總算明白了你們師父的一席話。”大道至簡,大音希聲,以謀得社稷,以計獲江山,往往在於無形無跡之中。自古而來兵法大家層出不窮,以千得國是為謀。開國得天下,所謂英明君主,莫不是精於千道。就連指點江山無數的的兵法謀略,也不過是千門旁支。
就連惟霖處心積慮籌謀的一切,也不過是千門旁支罷?
一時思緒萬千,她一手枕在八仙桌沿上,頭靠著手肘,目光空洞迷惘地望著那金黃耀眼的燈苗,花容月貌究竟是什麼時候退出房外的,她也無心再理會。
直至看到他推門走進,直至他來到她跟前,伸手輕撫她的側臉,他指尖間沾染到的一點夜涼的寒意,使她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她方慢慢抬起頭來,拉過了他的手,一頭靠在他的腹腔中,聽著他平穩的心跳聲,幽幽道:“我常常會想,如果有一朝一日與你重逢,我希望我們過的仍舊是在平縣荊府中的生活,你仍舊是我心目中的荊官人,是我的老爺。而我,而我……”她仰起首殷切地注視著在迷蒙燈火中麵目不清的他,“你曾經說過,你回來後便會在平縣大排筵席,把我扶為正室夫人,這些話你還記得麼?”
荊惟霖低低一笑,憐溺地輕捏她的鼻尖,溫言道:“看你著急的模樣,這麼重要的事我怎麼會忘記呢?如言,從今以後,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我會先立你為王妃,待我大事得成之日,你便是……你隻管好生休養身子,其它的事,不用擔心。”
花如言卻搖了一下頭,道:“老爺,我是說,我想回平縣,回到我們的家裏去。”
荊惟霖神色一陣凝滯,旋即微笑道:“如言,我知道你掛念你爹,等京城的局勢穩定了,我會馬上命人把你爹接來。”
花如言心下一沉,淡淡的灰冷自心底下蔓延開來,苦笑著點頭道了一聲“好。”邊垂下了頭,無意讓他看到自己麵上的失望與落寞。
荊惟霖和淳於鐸的大軍迅速占據了京城的要樞,動蕩的時局卻沒有因為戰事的中止而平穩下來,血戰的陰影籠罩在京城的上空,屍橫遍野的血腥氣息無處不在地彌漫。
已受封為靖陽王的荊惟霖比鶻吉王更快一步地接掌了前榮朝的政務,占據京城的十日後,荊惟霖與一眾朝臣商議決定,廢旻元帝為安信王,即日遷往偏遠蠻荒之地的川州,永不得踏足京城。
花如言是由荊惟霖的士兵帶上城樓,遠遠目送小穆和如語的,那一天雨水淋漓,紛紛揚揚地灑遍京城的每一寸土地,仿佛要將此天地間的血雨腥風蕩滌無遺。
雨勢愈漸滂沱,朦朧水霧中,隱約看到如語為小穆打著油紙傘,顏瑛珧則在另一旁扶他前行,另有一名身影略顯佝僂的老者背著包袱緊隨在他們身後,正是田海福。
花如言遙遙眺望著如語,視線隨著紛飛的雨霧漸漸地變得模糊不清,可是她的目光仍然一直追隨著妹妹的身影,直至感覺到幾許清冷的水濕點滴地沾染於臉龐上,妹妹似有知覺似地抬起了頭,向城樓看來,花如言不知她是否真能看到自己,隻是下意識地揚起手,向他們的方向輕輕地揮動。
最終,他們坐上了出城的馬車,在傾盤大雨中漸行漸遠。
荊惟霖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邊,把泫然欲泣的她輕擁入懷。她再按捺不住埋首失聲痛哭,除卻為了此時此刻離情別緒的沉鬱,更似是為了湧現於心頭的莫名悵惘。是自她明白他為得江山而所行的一切後,便不經意於心底加深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