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盡豔妝,
留得遺鈿。
尚有暗香如昨。
歲寒天遠離懷短,
匆匆去孤懷難托。
向花道,
春來未應誤約。
——邵亨貞《見梅》
春雪初融,嫩草泛青。
二月才剛過,這冬似乎已走到盡頭。
空氣裏浮動著淡淡的清香,似花非花,溫暖的陽光在窗前閃耀,不知名的小鳥兒在窗台上啾啾歌唱,過了一會兒,有腳步聲來,鳥兒“噗”一聲拍打著翅膀飛遠了。
腳步聲沉而且響,“咚咚咚”,一步一個腳印似的,沒絲毫遲疑,穩厚而敦實。
腳步聲漸近,穿過堂屋,走到後院,然後,如他所想象的,一個爽朗而憨厚的嗓聲響起:“茴香妹子,水缸裏的水滿了。”
茴香?
他心裏一動。
仿佛沉寂多年的琴弦被一隻手無意中撥響。
丁冬……丁冬……
茴香……茴香……
“大力哥,謝謝你。”一把清脆的嗓音如豆子傾倒進油鍋裏,熱鬧而爽利。
但,卻是那樣陌生。
與他記憶中的屬於那個人的嗓音完全不同。
他皺了皺眉,然而,就連皺眉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做起來,卻這樣艱難。
他動不了,醒不過來,一切都好像是在夢裏。
霧中看花。
“我再去劈柴。”男人熱心地說。
“不忙,大力哥,你先歇會,我煲了湯,給你盛一碗墊墊胃。”
男人憨憨地笑了。
接著,是湯食溫熱的香氣嫋嫋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他好像感覺到一些餓,又好像不是,心裏不免有些奇怪,為什麼那兩個人自顧自地說著話,好像完全看不到他呢?
大力喝著湯,咕嚕咕嚕的,一點也不斯文的樣子。
他從前似乎並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他慢慢想起他的從前,輕裘寶馬,香車紅袖,但,他好像並不快樂,起碼,並不像大力此刻這樣幸福而滿足。
“那個人,今天還要推出去曬太陽嗎?”大力擱下湯碗,才想起來,屋子裏還有他這麼一個人。
茴香一邊收碗,一邊笑說:“等小姐回來她自己弄。要不然,我們兩個做了,她又會挑三揀四說我們這裏沒做好,那裏弄壞了。”
“哦。”大力也不再說什麼,高高興興地自去劈柴。
他不免有些疑惑。
不知道這位小姐又是誰呢?
聽起來似乎很緊張他的樣子。
可腦子裏,仍然有些空白,有很多東西想不起來,可又有些東西,似乎並未遺忘,但卻比遺忘了感覺還要陌生。
比如茴香。
他的思維捕捉著那一抹輕微靈巧的腳步聲,隨著茴香的一舉一動,緩慢緩慢地轉動著。
過了一會兒,大力像是想起什麼來,扯開嗓子問:“今天你不給小姐送早飯嗎?”
茴香邊輕快地收拾著屋子邊答:“今天是山下東頭村的王大娘請小姐去給她們家母雞看病,會留小姐吃飯的。”
“哦。”大力應了一聲,接著,又好奇地問:“聽說,司徒小姐原先在京城裏醫死過人?”
“呸。”茴香啐了一口,好像是有什麼東西用力敲上大力的頭,他“嗷”地哀嚎了一聲,“誰醫死過人了?你若再說這樣的話,以後就別進司徒家的門。”
大力有些委屈地說:“司徒小姐人美心慈,你也知道,我們這山裏人全拿她當菩薩看待,哪個心裏對她有半點褻瀆的心思?隻不過,山下村裏的人都這麼說,人病了是不讓司徒小姐看的,畜生病了,不去找別人,就偏偏老是讓小姐下山去給免費醫治,我心裏是憋屈不過才這樣問的。”
茴香許是愣了一下,過了好半晌,才悶悶不樂地說:“小姐並沒有醫死過人,那人根本就是被別人給害死的,雖然最後,事情總算水落石出,害人者得到報應。但因為這件事,姑爺心裏對朋友有愧,為了有一天,姑爺能安心醒過來,她隻有替他贖罪,不論是人還是畜生,總歸是一條命,無論如何,她都會盡力去做,哪還管自己委不委屈?”
他聽了,心頭巨震。
往事紛紜,一個一個熟悉的畫麵紛至遝來。
靖王府牆頭上的初次相見,落雪軒裏的釋然談心,人工湖畔第一次讓他對自己的感情產生懼意,然後是刻意的疏遠,卻敵不過珍膳樓的遽然相見,掙紮,妥協,妥協再掙紮,那一個吻讓他終於明白自己的心。
然而,卻也知道,她是他最觸摸不得,最不願采擷的帶刺的花朵。
逃避,逃得遠遠的,以為不去看,不去想,一切,終究會過去。
他還是他。
她也終將還是她。
兩個人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卻不知,那夜晚歸,在王府的後牆之外,他看到背著草簍出外采藥的她。
還是那樣明淨的雙眼,還是那樣澄澈的笑容,天空般高遠,大海般深邃。那一刹,他恍然明白,若是命中注定,躲是躲不掉的,逃也逃不了。
那就這樣吧。
追隨心之所向,不再堅持,或者說不再彷徨。
他,逃得累了,對自己的放逐,也累了。
他願意試圖接受,願意接納她所說的那一句話:“那些都不是你的錯。”